人生终点消费者

·无限杂思·

我们作为个人的死亡经验比任何时候都虚化、间接和疏远,这也就保证了生活会迅速地正常运转起来,没有三年守制,无需在餐桌上为亲人叫饭

文/刘洪波

在衰老的尽头,死亡降临了。对于生命,这是时间的终点;对于自然,这是无什么特定意义的瞬间;对于社会,这是或大或小的事件。

唯有生命才对应死亡。对于物体,没有死亡,只有终结;唯生命的终结,才被称为死亡;唯人生的死亡才产生悲伤。动植物的死亡,可能让人产生不忍,由之而生悲情,或是宗教的教化,或是文化的通情。悲伤作为一种人类感情,其实只发生在同类之间。

确认同类有宽窄不同的标准。人与动物、地球人与外星人、正常动物与异种,在诸多影视作品中,这些区分都是战斗的前提。应当与恐龙、外星人、异形进行殊死作战,是不言自明的事情。这与智慧高下无关,再聪明的恐龙和外星人都是敌而非我。电影可能描述外星人的行为逻辑,使人了解它们为何发动攻击,甚至谴责某些人行为不当导致了外星人的愤怒,但最终,人类需要保护自己。

认识同类往往也是认识自己,万物因为它与人类的关系而被定位。跟人越相似的动物,越被赋予生命价值,猎杀狐狸没什么问题而捕杀猴子几乎是禁忌。人不被认同为人,会产生动物般的对待,俾格米人曾不被认定为完全意义上的人,因而被捕捉到万国博览会上展览。人类学史上的体质学研究,曾经带来严重的种族歧视问题。

确认同类不只有体质学的依据。家庭之间、村落之间、部族之间、国家之间、信仰之间、主义之间、善恶之间、美丑之间、真伪之间、价值之间,举凡一切可用于区别的,都能变成同类和异类的认定,从而产生生死争斗,为同类的死亡所悲伤,为异类的死亡而庆祝。激烈程度,不亚于人与动物、与外星人、与异形的作战。

任何一种文化,都必须处理死亡这个重大问题。死亡对个体是绝对的大事,它将人从存在的空间里抹除,并且吊销了他的时间。对于群体,死亡使群体成员不再属于群体,群体与它的某个成员从此永远失去共同经历。怎样对待死者,死者去往何方,人生归宿在何处,既是个人的问题,也是群体和社会的问题。死亡是生活的最后留影,葬仪代表著死者作为生者的最后在场,获得怎样的葬仪显示了死者在生时的最后地位。一些人死无葬所,一些人埋进公墓,而一些人单列在纪念碑上,象征性地活在公众之中。

但死亡终究是个人独自面对的。在中国传统中,人们安排自己的死亡,为自己准备寿衣和棺木,代表著内心的客观、从容和平静。几乎所有的宗教都给死亡以解释,安慰信徒的不安和焦虑。「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表示生死都是与意义相关切的事情。对于所有的人来说,尊严是一种基本的生死意义,因为人可以不伟大和光荣,但都有权实现生和死的尊严。

衰老之所以讨厌,是因为它与社会排斥、评价贬低、身体病痛,以及最后,与死亡的接近联系在一起。天长地久是不可怕甚至令人期待的,但联系到衰老和死亡时,就变得可怕起来。现代社会越来越把生命视为资源,随著科学认识的普及,信仰、宗教和哲学中那种超越死亡的态度逐渐不再普遍,视死如生、侍死如生的仪式从生活中取消了。畏惧死亡、抗拒死亡、延续生命,从未像现在这样被看重。尊严逐渐同健康结合到一起,衰老被视为个人完整性的破碎,垂死代表著无助和失败。

我们把衰老问题留到养老院,把死亡判断和操控的权力交给医生,把死亡的处理过程交给殡葬人员。所有这些,都意在使人们不必为哪怕至亲的老和死而费神。亲侍汤药、临终告别、死后归葬,这些需要人作为晚辈直接去做的事情,都专业化、专门化了。专业化的背景是消费化,专业服务需要商业购买。因而可以说我们都在变成死亡消费者,而不是直接面对亲人死亡,不再在至亲的临终场景中体验生离死别。

人生的最后一站,也是作为死亡消费者而走过,由亲属去代为完成的费用支付账单很长,购买著住院抢救、太平间租用直至火化和入土的墓穴。专业化、一条龙的服务中,人在最后的传送带上穿行,这里面没有临终关怀,也剔除死后的悲伤,专业人员把事情办得礼式周全而缺乏情感。哭上三天三夜再告别而去,被认为是无效率的、拖沓的,一切为活著的人省事和省心,但作为消费,不能省钱。

比起传播不畅的社会,今天每个人所看到的死亡超过历史。一般地说,过去死亡是一个及身的事件,不是在亲人身上,就是在村湾里头。而现在,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数不清的死亡事件,从斗殴、垮塌、车祸、高楼上掉下了花盆,到地震、洪水、校园枪击、恐袭和战争,还有各种名人的去世,这些都通过网路迅速地「全球化」。而我们身边的死亡,如上所述,通过专业化的消费而不再构成为事件。我们还要在影视作品中反复观看死亡,我们还会被邀请为各种死亡而致哀。但是,我们作为个人的死亡经验比任何时候都虚化、间接和疏远,这也就保证了生活会迅速地正常运转起来,没有三年守制,无需在餐桌上为亲人叫饭。

从持续时间来说,生命、死亡以及任何重大事件,都比从前更加短暂和简化,唯一持久的是快速更迭的时尚娱乐和它的售卖方式,这构筑了现实的人类生活的底色。

刘洪波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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