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念中文系,不过说实话,我一向很反抗「孔攻」的,觉得这位老先生实在太牛太严谨了,两千多年的孔子攻击,整个中华文化都被他掐住。

昨天今天读余秋雨《新文化苦旅》孔子篇,却被温柔的感动和收服了。愿长揖作礼,再拜孔门。

以下书抄。

***

垂范百世的必定是一个强大的张力结构,而任何张力结构必须有相反方向的撑持和制衡。在我看来,连后人批评孔子保守、倒退都是多余的,这就像批评泰山,为什么南坡承受了那么多阳光,还要让北坡承受那么多风雪。可期待的回答只有一个:「因为我是泰山。」

伟大的孔子自知伟大,因此从来没有对南坡的阳光感到得意,也没有对北坡的风雪感到耻辱。那次是在郑国的新郑吧,孔子与学生走散了,独个儿凄凄惶惶地站在城门口,有人告诉还在寻找他的学生:「有一个高个老头气喘吁吁地像一条丧家犬,站在东门外。」学生找到他后告诉他,他高兴的说:「说我像一条丧家犬?真像!真像!」他的这种高兴,让人著迷。

我同意有些学者的说法,孔子对我们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种迷人的「生命情调」。至善、宽厚、优雅、快乐,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让君子充满魅力。君子之道在中国历史上难于实行,基于君子之道的治国之道更是坎坷重重,但是,远远望去,就在这个道、那个道的起点上,那个高个儿的真君子,却让我们永远地感到温暖和真切。

然而,太阳总要西沉,黄昏时刻的西风有点凄凉。孔子回到故乡时已经六十八岁,回家一看,妻子在一年前已经去世。孔子自从五十五岁那年开始远行,再也没有见到过妻子。这位在世间不断宣讲伦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颤颤巍巍地肃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何言,吾妻!

七十岁时,独生子孔鲤又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悚然惊悸。他让中国人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却在他自己脚下,碎了。此时老人的亲人,只剩下了学生。但是,学生啊学生,也是很难拉住。七十一岁时,他最喜爱的学生颜回去世了。他终于老泪纵横,连声呼喊:「天丧予!天丧予!」(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七十二岁时,他的忠心耿耿的学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惨烈。几乎同时,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学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这不断的死讯中,一直在拼命般地忙碌。前来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他还在大规模地整理「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尤其是《春秋》,他耗力最多。这是一部编年史,从此确立了后代中国史学的一种重要编写模式。他在这部书中表达了正名份、大一统、天命论、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会历史观念,深深地塑造了千年中国精神。

一天,正在编《春秋》,听说有人在西边猎到了仁兽麟。他立刻怦然心动,觉得似乎包含著一种天命的信息,叹道:「吾道穷矣!」随即在《春秋》中记下「西狩获麟」四字,罢笔,不再修《春秋》。他的编年史,就此结束。以后的《春秋》文本,出自他弟子之手。「西狩获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头来,看著西边。天命仍然从那里过来,从盘庚远去的地方,从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风,西风古道。渐渐地,高高的躯体一天比一天疲软,疾病接踵而来,他知道大限已近。

那天他想唱几句。开口一试,声音有点颤抖,但仍然浑厚。他拖著长长的尾音唱出三句: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唱过之后七天,这座泰山真的倒了。连同南坡的阳光、北坡的风雪,一起倒了。千里古道,万丈西风,顷刻凝缩到了他卧榻前那双麻履之下。

***

马哈的心得:透过比较抒情浪漫的手笔来写伟大角色,伟大角色才显出骨肉性情来,变成一个真人,变得可亲,可了解。可惜我们的学习文本一向把伟大角色塑成铜像,只鞭策我们瞻仰、尊敬、理解,却无法令我们爱他。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