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14巷的何书凡

如果说这几年我学到了什么，或许最值得成为真实证据的结果是—我学会了原谅自己。

我一直以为原谅自己比宽恕别人还要简单，在倩如确定再嫁给程绍平之后，初时我以为自己无法原谅她，但实际上我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尤其是发觉倩如实际上并没有真的怀了程绍平的孩子，却用这样的借口哄骗我同意离婚。

说来悲哀，我反反复复的想著自己身为丈夫的失职之处，竟然能逼使倩如爱上程绍平，更不惜以大大打击男性自尊的假象用计，其目的只求能离开我。左思右想企图透彻的结果，我知晓狠狠击溃我的不是倩如或程绍平，而是我自己。

越是自责，越是无法原谅自己。

然后，我开始懂得爸在妈自杀离世后的几个月，之所以深锁房门、颓废不已，绝对是受到无尽的自我责难，而非是不舍我妈或是不舍离开另一个女人。

男人自尊的耗尽或许真的需要非常长的时间重建，但原谅自己的过程更是折磨与严苛。那时我苦撑著经营不善的咖啡馆，说到底这份坚持，充其量只是另一种对自己的无形责罚；想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其实只是用来逃避现实的方法。

看到小静的抗拒、犹疑与倔傲，我如同看到了那个迟迟不肯原谅自己的我。那些说不清楚讲不明白、似是而非的理由，说穿了就是无法为原谅找到一个适当的定位。

某一刻，我确实后悔曾冒冒然的缠著小静，热切的表达我的感情。自我救赎的过程是漫长的，如果能有任何机会，我愿意陪在小静的身边，不管她不能原谅的是自己、是程绍平、是她妈还是她爸。微妙的是，人最无所知、无所觉的是—倘若我们对他人宽容，那一部份的怨怼在无形中会转嫁到谴责自己的愚昧上。

说实话，我甚至责怪过自己，当书庭因为意外过世之后，我并没有扮演好爸妈仅剩的儿子的完美角色，没有认真的缓解过家里紧张空洞的氛围，也没有尽力化解爸妈之间的冲突。

当爸妈渐行渐远，后续所有的发展也正是不可逆的连锁效应而已。

我完全没有把握小静还会回到咖啡馆来。我所能等待的，就是让小静自己去厘清真正的宽宥是什么，绝对地宽宥形成的结果终将会是她能坦然面对一切，这与我到底是不是何杰的儿子、倩如的前夫即不再有任何关连性。

到了这个年纪，我最大的人生课题或许是如何在感情中保持淡定。

当然，我恐怕不是做的太完善。

小静不再来咖啡馆的第一个月，我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对小静表现的这么冷酷和愤怒。虽然实际上我明白，我的热情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连梅雨季都过了，燠热的暑气肆无忌惮的四处延伸，尽管咖啡馆镇日挤满贪凉的过客，忙得不可开交，美云还是忍不住问我：「老板，那你和小静就这么没了吗？她真的都没再来我们咖啡馆了ㄟ。」

我只能对她耸耸肩，不置可否。

老了，真的是老了，我连在这么熟络的美云面前也拉不下脸来承认我在最后一次与小静碰面的情境中，做的失败透顶。

「随缘吧！」我言不由衷的这么说。

「随缘？你什么时候变成随缘的人，我怎么不知道嘞？」

也许是打从小静冷冷的丢下那一句：『你大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开始的。

我不答腔，美云继续探讨：「我还以为你会对这段感情很坚持。难道你打算一步步把自己放逐成中年变态大叔，再也不谈感情吗？」

「坚持？我有什么本钱可以坚持，都已经是中年大叔了不是吗？再坚持下去就真的变态了。」我不禁自嘲，更何况，以客观角度看这能称得上是一段感情吗？应该是我一厢情愿的成份居多。

好几个夜里，我仔细回想小静望著我的眼神，在当时见不到情深，我压根是自欺欺人吧！我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自认为自己能打动她受创过的心呢？说不定我这辈子都得这样困在咖啡馆里，永远也弄不懂自己在爱情里学会了什么，只能用那些忆念凭吊自己曾有的冲动。

美云拍拍我的肩，「别这么丧志，我来帮你想办法。」

我当然没有把美云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九月中，天气开始微微渗出些凉意；当我看见小静秀气的膀子披著一件薄薄的纱巾，端坐在咖啡台旁的椅子上，盛给客人的巧克力蛋糕差点从我手中滑掉。

小静容光焕发，她的笑脸透出清澈的美。我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嗨！」她表现的很大方，在我转身回到柜台时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用围裙抹搽了手上的水渍，喉咙有些干渴，然后我看见美云对我贼兮兮的挤眉弄眼。

「嗨，要不要来一份巧克力蛋糕？」我得承认，我必须小心的忖度我和她之间的距离究竟应该拿捏多少分寸才是最适当的。

「我来我来……我来拿。」

小静还没点头，美云就抢先往厨房里走。

「你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喔！」小静瞇著眼微笑。

我没办法欺骗我自己，她的笑容还是让我怦然心动，就算我离她再远，她身体的馨香仍旧无法遏止的在我脑海里反复漫延著。

「托……托您的福，小店……还能继续生存。」我舌头打结的冒出这么稀奇古怪的话。我很懊恼，这完全是不及格的重逢姿态。

「嗯，变得这么生份啊！」小静轻轻的吱了一声，「何老板要不要弄一杯招牌冰咖啡给我喝呢？我可是很期待的。」

求之不得，我钻进咖啡台，藉著手上的动作平复我的心跳。我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咖啡的香味完全无法掩盖过我记忆中和现实中的小静。

「蛋糕来了。」美云从厨房窜回这里，还不忘多嘴，「老板，你们好好聊一聊，客人我来招呼就好。」

皱起眉，我盯著美云热切讨好的笑，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有些感动。

「生意这么好，何老板有打算再多请个人手吗？我是来看看有没有适合我做的工作。」

偏偏我的笨嘴又吐出狗骨头，「本小店怎么请得起妳。」

小静的脸终于垮了下来，她轻咬著唇，犹豫片刻，「书凡，你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他没有生气，纯粹就是摆架子而已，妳也知道男人嘛！就是嘴笨，明明爱得要命却喜欢装模作样。」美云比我还急著缓颊抢答。

「嘴笨？以前的何书凡可不是这样，他犀利的很，随便一开口就能戳住我的痛处，就是这样我才不敢自讨没趣。」小静抬眼看我会有什么反应，我讪讪一笑没有答话。

「老板，你真的很猪ㄟ，你说话啊！」美云跺脚，要不是有客人要结帐，恐怕美云又要继续咒骂我。

「你放心，我不是真的要叫你聘雇我。」小静接过冰咖啡，红著脸低喃：「我几个月前已经回原来的公司上班了，其实这几个月一直很忙很忙……」

「是忙的没时间来这里，还是根本不想来这里了？」叹了一口气，我直接问她。

小静的眼神流转，低下头，「老实说，我觉得有些尴尬，我是说那一天我们两个不太愉快，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你才是最恰当的。」

「我能理解，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该用什么表情和心情跟妳说话。」站在咖啡台后，我觉得内心汹涌翻搅，想压抑住成千上万的滔滔江水，又深感滔滔江水的无以名状。

「所以，你不是在生气？」

我苦笑了，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就因为小静不愿接受我的感情，还是因为她的拒绝起因于我身份的特殊？

「正确的说，用沮丧来形容我这几个月的感受应该更为贴切。」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小静的脸闪过一丝心疼，或是不忍？

「算了，我们就不要一直兜圈子了。」小静拿来餐巾纸，掏出笔来开始认真的画来画去，一面画一面说：「我跟你说，我计划好了，咖啡馆在B2C方面可以利用网路宣传，消费过的客人若是在网路平台上分享消费经验，我们可以提供后续消费折扣……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预算，印些简单的折价券之类的，只要花几百块……」

「B2B方面更简单，前面不是有好几栋办公大楼吗？我观察过了，这里不能只有旧客，我们应该开发对公司行号的合作模式，直接去拜访附近的中小型企业谈员工优惠的方案。我知道你不见得喜欢走连锁店路线，正因为这样，我们必须深耕这里的消费族群，如果能让旧客带新客、用一些简单的优惠让大家习惯来这里享用商业午餐或是喝下午茶，我们的收益会比被动的等客人回锅要来得稳定……」

我傻眼了，是我赚到了吗？免费获得一个行销企划的机会，难不成小静这次到咖啡馆来只是要来谈这个！

「你觉得怎么样？」

「喂！妳是专程来这里提供行销手法的吗？」

她住了口，把玩笔杆几秒后深吸深吐了一口气说：「我只是想表现的专业一点、对你有点用处的样子，不是真要你勉强采用我的方法。」

「所以，这是施舍？不谈感情然后变成合作伙伴的关系？」

「噢！拜托你别这么认为，这只是我化解尴尬的笨方法而已，跟施舍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我是说我和妳，我们之间……就这样？」

「那不然还能怎么样？我每天来你店里喝咖啡享福，喝到胃穿孔吗？还是我直接写一张“我在214巷的咖啡馆等你”的字条交给你，这样会比较浪漫、比较像有意思谈恋爱的样子吗？」

我定定的凝视小静，所以这表示……「这表示妳的心结解开了吗？」

「我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用疑问句来发言？」小静一脸被打败的模样，「唉，你看，你又害我用疑问句了啦！」

「这也表示我通过妳的考验了吗？」纵然心中窃喜，我依然不安的问。

「你烦不烦啦！」小静捏紧了手上的餐巾纸，「好，我跟你说，我终于从之前的事体悟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我拼命要求自己的恨，说不定正是起因于我自以为我比任何人都坚贞。”而且，没有人能决定谁才是幸福的，也没有人能决定谁才是该被原谅的。」

缓缓的，我浮上一抹笑。

「我不会跟妳争辩这些结论是对或是错。」我又补上几句，「当然，我也不想害妳喝咖啡喝到胃穿孔……基本上这个还满难的，要一天喝上十杯吧，在胃穿孔之前，妳可能得先承受失眠的痛苦……」

「何先生！」小静狠狠的瞪著我的认真。

「要是可以的话，不排除生个小孩，当然啦，那要妳也愿意的状态下。」

小静脸孔涨红，半是疑虑半是窘然，「你怎么马上跳到这里来！我得跟你说实话，就算我真的愿意，我应该也生不出来……我是说我的生理机能有问题。」

哦！我懂了，都是程绍平惹出的麻烦。我伸手拍拍小静的手背安抚她，「不不不，妳要相信我，别的事我不敢说，但这事绝不是妳的问题。」

她仍是满腹狐疑的表情，不解我的自信来自于何处，我对她摇摇手，「我不是说过一切都是注定的，妳忘了倩如说她怀孕是假的吗？」

「可是……」

「没有可是，事情不会这么凑巧，我不会花时间跟妳讨论他们夫妻两个受孕的机率到底有多高的事，那不关我的事。总之……」

小静的唇角慢慢的往上弯出一个弧度。「好，这次我听你的。不过，我刚刚听你几句话都像在酸我，我差点拔腿就跑。」

我握紧小静的手，如果我说这几个月来我从没这么快乐过，会显得很白痴吗？「我绝不是故意要酸妳，但愿妳能理解和原谅一个老男人也会焦虑不安，担心自己又太过一厢情愿，担心所有的坚持只是空想。」

她掩著嘴笑了。「那么，我们算是半斤八两，都是不算太坏的好家伙。」

「妳确定吗？我怎么觉得往后的日子我们两个肯定会争论个没完没了？」

「没关系，我心甘情愿的奉陪。」小静朝我调皮的眨眨眼。「先说好喔，我不见得会很爱很爱你。」

我用力的把小静的手圈在我的手心里，「没问题，因为我也没有很爱很爱我自己，至少这一点我们的选择是一样的。」

小静的眼睛立即湿润了起来，默默无言的望著我。

我只能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好的结局了，我仿佛从谷底见到一丝丝越来越明亮的光芒。

我想，我自己能决定我是幸福的，而且我准备用我一生的时间来印证小静所要的幸福……

 

 

(完)

 

◎后记：【我在214巷的咖啡馆等妳】终于写完了，我在这里衷心感谢这一年多来支持阅读这篇小说的朋友，我难得写喜剧结局，很感谢你们愿意耐著性子看我这么拖拖拉拉的写214巷……

真心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懂得爱你”的人，找到了之后也能两情相悦的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