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想對明史有一定了解,我一定會首先推薦他去讀《明朝那些事兒》。因為不止是我,包括現在在點校《明實錄》的朱武鎬大佬,當初對於明史的興趣應該也來源於這本書。

歷史,是很枯燥的。歷史不是王侯將相的天下英雄出我輩、不是才子佳人的紅袖添香夜讀書,而是青燈殘夜、故紙堆中的爬梳。我在知乎上看到,有些人一看到有人問「明史如何入門」等問題的時候,開口必是:你去讀《明實錄》。這種人,不是蠢到在推薦別人去讀之前壓根對《明實錄》的體量沒有任何概念,就是壞到明知道這是對於外行一項壓根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以此自高,畢竟,誰都不是「明實錄曾數閱過」的康熙帝(笑)。

《明實錄》的體量多大,下圖只是《明實錄》的一部分:

注意,這只是朱元璋到明世宗的實錄,世宗以後的實錄包括《崇禎長編》等統統沒照進來,對於一個初學者而言,你上來就給別人整整一柜子沒有任何注釋的原典,只能說無知了。

即使被知乎ers鄙視到不行的《明史》,體量是這樣的:

翻開是這樣的:

絕大多數人別說通讀了,一上來那如流水賬一般的帝王本紀就直接能實力勸退大多數人。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本類似「接引菩提」的書出現。就像《法華經》譬喻品中的羊車、鹿車、牛車比喻一樣:

汝等所可玩好,希有難得,汝若不取,後必憂悔。如此種種羊車、鹿車、牛車今在門外,可以遊戲,汝等於此火宅宜速出來,隨汝所欲,皆當與汝[1]

你得首先勾起讀者對於明史的興趣,他才有進一步研究下去的慾望,剛開始進門,有一些不清不楚或者被誤導的地方,問題真的不大,只要你有興趣一直讀下去,總能有深厚的積累和自己一番見解。《維摩詰所說經·佛道品第八 》中有一句話十分值得我們這些對歷史感興趣的人品味:

先以欲鉤牽 後令入佛道。

再說說《明朝那些事兒》中所存在的所謂「歷史硬傷」。的確,這本書如果你想挑錯,那麼真的能寫出一本比原書更長的校正,別的不多說,一開頭,就錯了:

取這樣的名字不是因為朱家是搞數學的,而是因為在元朝,老百姓如果不能上學和當官就沒有名字,只能以父母年齡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命名(登記戶口的人一定會眼花)。[2]

其實,朱元璋之所以叫朱重八,並不是當年明月所說的「只能以父母年齡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命名」,因為朱元璋出身於農曆九月十八,那他應該叫朱十八;而他出身時他父親四十八歲,母親四十三歲,兩者相加為九十一,因此,他也可以叫朱九一。但是,無論如何都叫不到朱重八上去。

重八這個名字就是按照行輩的次序而取的。他屬於「重」字輩,有四個堂兄分別叫重一、重二、重三、重五,三個胞兄分別叫重四、重六、重七,他年紀最小,就叫重八。[3]

這類問題,很多很多,如果想寫,即使只是講朱元璋的那部分,我都能藉助《明史考證》、《紀事錄箋證》、《太祖實錄辨證》等書籍,寫到明天早上。只不過,這樣沒有什麼意義。畢竟給一本通俗讀物挑錯並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也沒什麼技術含量。

當年明月說:

要說明的是,這部書是描寫正史的,資料來源包括《明實錄》《明通鑒》《明史》《明史紀事本末》等二十餘種明代史料和筆記雜談,雖然用了很多流行文學的描寫手法和表現方式,但文中絕大部分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甚至人物的對話都是有史料來源的,為了文章的流暢,出處就不一一列出了。[4]

我相信當年明月所說的話,也就是他力圖做到「無一言無出處」。但是,對於歷史研究來說,「無一言無出處」並不是充分條件,而是必要條件。也就是說,一本好的學術著作必然是「無一言無出處」的,但是「無一言無出處」的著作並不一定是好的學術著作。特別是對於正處於印刷業井噴狀態、文人雅士懟天懟地對空氣的明朝歷史研究更是如此,就如梁任公所言:

治明史者常厭野史之多,治清史者常厭野史之少。

對於明朝各種紛繁複雜、錯亂相綜的史料,如何去辨別,是比搜集史料更重要的一點。很明顯,當年明月沒有這份功力。雖然他欲遮還羞的將《明實錄》和《明通鑒》放在前兩位,《明史》和《明史紀事本末》放在後兩位,當時就我的比勘,他參考最多的應該是《明史》和《明史記事本末》,還有很多說的好聽點叫文人筆記,說得不好聽一點叫稗官野史的東西。因為,正史永遠不可能有野史好看。

但是,對於明史史料的辨別,特別是這種明朝斷代史中無數史料的辨別,別說當年明月這種業餘愛好者,我相信沒有任何明史學者敢說自己史料的絕對正確性,也就是說,任何著作其實都是不嚴謹的,只不過程度大小的問題。說到著作「嚴謹性」的問題。坦白來講,我一直認為:通俗和嚴謹是本來就是相互矛盾的,為了一個,就必須犧牲另一個,只不過程度多少的問題。

簡單舉幾個例子,從網路屆到學術屆。目前紅的發紫的馬親王,也是公認下筆很講究的作者,曾經花了2018年整整一年寫了《顯微鏡下的大明》這本書,這也是馬親王實現自我超越的一本書,的確寫的趣味盎然並且考據講究。但是稍微對明朝財政史了解一些的人就可以發現,他對於明朝黃冊的敘述雖然參考了欒成顯的《明代黃冊研究》,但是在關鍵的、也是本書中欒成顯最為看重的考證之一,明代甲首戶的敘述上面,依舊延用的梁方仲《明代糧章制度》的不嚴謹的說法;

再例如,明史屆的絕對大佬王天有、高壽仙先生合著的中信出版社「新編中國史系列」之《明史:多重性格的時代》,不嚴謹之處亦不少。例如涉及到項忠驅散流民的數量時,即直接採用《明實錄》的說法,認為達到了一百五十萬,但是據《明史考證》,應該為九十餘萬。

作為通俗讀物,這些「不嚴謹」之處其實並沒什麼,都是比較瑣碎的東西。「甲首戶」和項忠驅散流民數對於普通讀者而言,無足輕重。通俗讀物最大的作用是勾起人的興趣,並且用足夠端正的態度去解讀歷史(例如當年明月試圖做到的「無一言無出處」和馬親王的「要搞清楚這些問題,確保細節無誤,你別無選擇,只能去閱讀大量的資源和論文[5]」),但是對於他們考證不到位的地方,也就是不夠嚴謹的地方,我覺得你可以講出來,但是大可不必嘲諷。學術著作和通俗讀物承擔的東西本來就不一樣,太過於「嚴謹」的讀物是沒人願意讀的。學術界和大眾是有天然的距離的,就像一說明史,你肯定想得到當年明月,但是肯定想不到梁方仲、何炳棣等等學者;一說蒙元史,你可能甚至都能想得到關毛,但是絕對想不到我國國內的神級人物、內蒙古大學教授亦鄰真。這不是什麼值得批判的事情,正常之事本來如此。學問本來就是神聖的,我們絕大多數人做不到馬克思·韋伯在其最著名的演講《以學術為業》中所說的那樣:選擇這條道路,就必須將其當作自己的天職,堅信我只為我的天職而活著。

就像現在最出名的明史作品不是由明史專家、而是由業餘人士當年明月寫成的《明朝那些事兒》一樣,當今世界上最出名的蒙元史著作也不是由蒙元史專家寫成,而是由暢銷書作者、人類學家Jack Weatherford寫成的《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而在寫這本書五年之前,他還對蒙元史一無所知,並且,這部作品也有非常多、非常多值得商榷之處。但是,就像專業的蒙元史大家沈衛榮對於這本書的評價一樣:

Weatherford先生僅用了五年時間就寫出了一部世界級的暢銷書,建構起了他對夢圓歷史的一種新的敘事,作為專業的蒙元史家,我們或也可以從他這裡多少獲得一些積極的啟發。…………因為歷史研究的目的不只是要揭露歷史的真相,而且還要詮釋歷史的意義。[6]

「其實歷史本身很精彩,所有的歷史都可以寫得很好看」。這一句宣言,我認為抵得過無數考證。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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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

  1. ^《法華經·譬喻品》
  2. ^《明朝那些事兒》第一冊第二章:童年
  3. ^《朱元璋:從乞丐到皇帝》,陳梧桐
  4. ^《明朝那些事兒》引子
  5. ^《顯微鏡下的大明》
  6. ^《大元史和新清史:以元代和清代西藏和藏傳佛教研究為中心》,沈衛榮


當年明月作為一名公務員,他的寫作,只能是利用業餘時間。

《明朝那些事兒》,是當年明月在博客上連載的博文,這些博文至今還在,大家可以去看看,基本上都是日更的。

業餘時間,要做到日更,要花時間去搜集史料、解析史料、消化史料,要有自己的獨到的見解,還得用一種大家比較樂於接受的方式表現出來,說實話,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也已經比當時盛行的三無網文和地攤文學靠譜太多太多了。

從第一篇發布 2006-05-23 18:05:43 到 最後一篇的2009-04-10 19:28:42 ,三年時間,1779篇博文,他堅持下來了,寫成這本書時,他還不到30歲。

他當然不可能方方面面考證明白,也不可能事事客觀公正判斷準確不摻雜個人感情,更不可能沒有疏漏、錯誤。

要說嚴謹,即便像顧誠先生那樣以數十年積累而終成一部《南明史》,自言【不滿足於「言必有據」、「無一字無出處」,而是力求在史實上考訂準確】,卻也十分謙虛的表示:

【知識是沒有止境的,在我涉獵的明清史領域內,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知識相當有限,許多問題僅具一般常識,甚至毫無所知。實事求是的對待學問,實事求是地看待自己,切忌把治學看得太容易,切忌過高估計個人的能耐。】

因此,我很感謝當年明月,讓我對明史產生了巨大的興趣,也很感謝顧誠先生,讓我明白了什麼是治學的精神。


不嚴謹,這本書只是歷史愛好者寫的科普讀物而已。最早好像還是在論壇上連載的吧?

你要求它嚴謹得和論文一樣,就過了。

作為科普讀物,明事對明史的普及和明粉的培養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大明,天下無敵啊.jpg


有評論告訴我,《明朝那些事兒》只是一部小說。

所以,問題根本就不成立,因為一部小說不配說「是不是嚴謹」,只要讀者看得開心就行,不用管裡面說的是不是事實。

------------原答案--------------

舉一個例子,你就知道《明朝那些事兒》是否嚴謹了。

當年明月最推崇的人是誰?王陽明。

但是,我發現當年明月連《傳習錄》都沒有讀過……

《明朝那些事兒》中關於王陽明有三個硬傷。

這三個硬傷……非常硬,硬到了什麼程度呢?就是只要通讀一遍《傳習錄》,就根本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一、天理人慾

當年明月認為,王陽明不贊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慾」。他在寫到王陽明龍場悟道時,這麼描述他所領悟的道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慾?天理即是人慾。

這一說法的影響很廣,我經常看人說王陽明肯定人慾,反對「存天理,滅人慾」。王自健有次相聲的墊話說「王陽明天理也要,人慾也要」,聽得我很尷尬。

王陽明真的認為天理即是人慾嗎?並非如此。如果讀過《傳習錄》,就知道王陽明經常說「存天理去人慾「。

比如王陽明要求人們「靜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他說:「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必去人慾而存天理。

王陽明不可能認同人慾,他教學生們「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

王陽明與朱熹的主要差別,是對於「理」的認識不同。朱熹認為,理是宇宙間的統一規律,無處不在,任何事物都有理。而王陽明則認為,理僅僅是人的道德情感、道德衝動。

二、知行合一

很多人都誤解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認為就是「理論結合實踐」的意思,當年明月也是這麼誤解的。

比如當年明月這麼解釋「知行合一」: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實現崇高偉大的志向,必須有符合實際、腳踏實地的方法。

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可惜的是這並非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內涵。

王陽明「知行合一」中的「知」,並不是指「知識」,也不是指「知道道理」,而是特指「良知」。

王陽明認為,每個人的本心都知善知惡,這就是良知。比如小孩子從小就知道敬愛父母,這就是良知。每個人都知道偷盜是不對的,這也是良知。

良知不僅是知善知惡,還是好善惡惡。比如你看到好人好事,都會由衷的開心,看到壞人壞人,都恨不得衝上前踹兩腳。

既然人都好善惡惡,所以會體現為一種潛意識的衝動。比如你看到一個小孩子快要掉到井裡去了,會立刻忍不住想要拉住他。

所以知和行本來就是合一的。比如你看到小孩子要掉到井裡,你不會先想:我應該拉住他,然後再去行動,你會下意識地拉住他,這既是知,又是行。

那麼,為什麼會有人知而不行呢?王陽明說:「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如果一個人說自己知道應該孝敬父母,卻並不孝敬父母,這說明他的良知被遮蔽了,「孝敬父母」對他來說只是一種知識,而不是發自內心的衝動,所以這不是王陽明所說的「知」。

陽明心學的要點就是恢復人本心的良知,讓人時時刻刻有為善去惡的衝動,這樣人就會自發地為善去惡,這才是「知心合一」。

三、天泉證道

天泉證道是王陽明晚年的一個重要事件。天泉證道之後,王陽明徵思、田,死在途中,因此天泉證道可以視為王陽明最終的教誨。

《明朝那些事兒》如此描述天泉證道:

天地竟是如此之寧靜,大風拂過了空曠的天泉橋,在四周傳來的陣陣風聲中,王守仁高聲吟道: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錢德洪與王畿一言不發,摒氣凝神,記下了這四句話。?此即為所謂心學四決,流傳千古,至今不衰。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連著名的「天泉證道」都說錯……我也是無言以對了。經過評論提醒我才發現,當年明月說的是「天泉論道」。但是「天泉證道」或者說「天泉證悟」這是一個專有名詞啊,不能隨便改成「天泉論道」。

所謂天泉證道,是錢德洪與王畿對於王陽明「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的四句教產生不同理解,因此向王陽明求證。王陽明分別肯定、印證了兩人的部分觀點,讓他們兩人相互學習,不可偏執。所以才說是「證道」,而不是「論道」。

大致經過是:

王畿認為:「心體既然是無善無惡,那麼意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知也是無善無惡,物也是無善無惡。」而錢德洪則說:「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但是人被物慾沾染得久了,就會有善惡之見,所以要為善去惡,正是為了恢複本體的無善無惡。」兩人爭執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相約第二天請教老師。

第二天在天泉橋上王陽明分別聽了他們二人的觀點,說道:「你們倆說的都有問題。王畿的觀點只能說給上根人聽,而錢德洪的觀點只能說給中下根人聽。把你倆的觀點結合起來,就沒毛病了,可以說給所有人聽。」

那麼王陽明的四句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首先,「無善無惡是心之體」並不是說心體真的非善非惡,而是說心體,也就是人的本心,是判別善惡的標準。符合本心的是善,不符合本心的是惡。本心比善惡的層次高,所以本心自身不能說是善是惡。

比如符合法律的是合法行為,不符合法律的是非法行為,但是法律本身是合法還是非法呢?我們只能說它既非合法,又非非法。因為法律本身是判斷合法還是非法的標準。

如果一個人能徹悟本心,他的一切行為都是符合本心的,所以他沒有善惡之念,但做的所有行為都是至善無惡的。這是王畿的觀點。

但是大部分人的本心都會被私慾遮蔽,因此會有善念、惡念之分,那麼就要努力為善去惡,以求恢複本心的清明。這是錢德洪的觀點。

王陽明認為,要將王畿和錢德洪的觀點合起來看,才是完整的心學要旨。

而這才是天泉證道的真實情況。

關於王陽明的回答:

怎麼理解王陽明的「心學」??

www.zhihu.com圖標關於王陽明格物致知的觀點??

www.zhihu.com圖標怎麼理解《傳習錄》中「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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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嚴謹,因為這套書是符合現代人口味的歷史故事評書,而不是歷史書。

此外,用嚴謹來要求歷史故事評書是不恰當的。

但是在宣傳過程中,這本書有意無意被貼上了宛如歷史書一般的符號,加上大部分人沒有受過明史正規教育,沒有分辨是否嚴謹的能力,導致大部分人認為這套書是「嚴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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