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些人说他史学上并没有很大建树,这种说法是否合理?该如何评价他在史学上的贡献?


钱穆和他的嫡传弟子余英时一样,从骨子里不认为自己是纯粹的历史学者,而自认为是儒者或者士。他们的作品不仅仅是为了研究历史,而是为了「文以载道」,特别是对处于剧变时代的钱穆来说,他的作品充斥著道义的伸张与批判,而不仅仅是为了史学而史学。

钱穆被批判得最多的作品是《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这部作品可以说是儒者之书,而非学者之书,第一要义不是求真求实,而是求「载道」。

这些批判,在学术上来看并不是无的放矢。曾经看完《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后,我也觉得钱穆的水平不过如此。

史学四大家:陈寅恪、陈垣、吕思勉、钱穆。就我的阅读而言,「史学四大家」的提法应该来源于严耕望晚年的「金针度人」之作《治史答问》:

论方面广阔,述作宏富,且能深入为文者,我常推重吕思勉诚之先生、陈垣援庵先生、陈寅恪先生与钱穆宾四先生为前辈史学四大家

这四个人中「南北二陈」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生前故后都是名重天下。而对于吕思勉以及钱穆,有一些人颇有些不以为然,而这种不以为然常常来源于他们流传最广的作品,例如吕思勉的「中国通史」系列,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等。看完之后,大家都会觉得,不过如此嘛,比我高明不了多少。

特别是对于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其中对于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似乎过于泛滥了,近乎为一切中国古代制度辩白,而很多时候这种辩白又显得过于苍白。

但是,如果真的因为这一部作品,舍钱穆而不读,就真的是错失盛宴了,钱穆的绝大多数作品,其历史意识之敏锐、史料研读之细致、思想洞察之深邃,令人神往。

例如,最近我对于钱穆的《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和《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续篇》(见《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p86-218)读了不下三遍,每次读都有新的收获与感慨。钱穆不是明史学者,但是就这两篇文章中所展现的对于元末明初思想史的观点,远超绝大多数明史学者。

这两篇文章揭示了一个观点:

明祖开国,虽曰复汉唐之旧统,光华夏之文物,后人重其为民族革命,然在当时文学从龙诸臣,意想似殊不然。或则心存鞑廷,或则意蔑新朝。 虽经明祖多方敦迫,大率怯于进而勇于退。实乏同仇敌忾之忱,更无踊跃奋迅之致,一若不得已而有浼者。

即使几十年过去了,钱穆的这个观点目前来看也是难以撼动的。不同于宫崎市定,虽然他也在文章中作出相似结论:

元明革命,与其说是一开始就有革命意识的民族革命,不如说其结果被理解为民族革命更为妥当。

但是宫崎市定更多凭借的是一种对于历史的直觉。而钱穆的这个结论则来自于他通读明初开国诸臣的文集之后,例如「刘伯温集」「宋景濂集」「高青丘集」「苏平仲集」等十多种,一篇文章一篇文章给你分析,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给你剖析,最后得出的结论。这种凝练「集部」的功夫,就像王仙芝的双拳,你看不出有什么高妙,但是就是打不过。

虽然现在的明史后起之秀张佳(葛兆光的学生)在他的《新天下之化——明初礼俗改革研究》第五章中,著重强调了元代士人的华夷之辨,但是无论是其论述的广度还是深度,离钱穆的两篇建立在十多种文集之上的文章,差距还是不小。(张佳的这部书我相当喜欢,这本书以他的博士论文为基础写成,能写到这种深度实在让人佩服。但是就我的阅读体验而言,前半部分明显好于后半部分)。

在民国之后,后人多以「民族革命」看待元明易代,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只是「我们认为的历史」,而不是当时人心目中的历史。

元明易代的性质,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课题,绝大多数学者都是通过「史部」去进行分析,但是元末明初的「史部」就那么有限几本,所以说来说去也只能是车轱辘话。而对于数量众多的「集部」,却很少有人去进行系统的利用,一来是很可能吃力不讨好,二来是因为很多史学学者或者史学爱好者(例如我),古文水平并没有那么高,看看简单粗暴的「史部」还行,一旦进入文字考究、旁征博引、指在此而意在彼的「集部」领域,就很难受了。

对于元明易代在知识分子层面上的「民族革命」意义,钱穆的这两篇文章,是目前为止我看到分析得最为深入的。有些文章是为辩而辩,而钱穆的文章是无辩之辩。

但是非常有趣的是,前面我说过钱穆是有强烈的济世情怀的,在国难之时,尊王攘夷自然他的必然情绪。于是在这两篇文章中,钱穆在一本正经的分析了开国文臣对于元朝的眷恋之后,常常会不由自主的说一句:你们怎么能这样,甘心做胡人?

钱穆的史学造诣如何?相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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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在讨论钱穆先生之前,我们应该先简单探讨两个问题,第一,中国的历史是什么;第二,中国人是如何看待历史的。此处「历史」并不是一个学科,而是一个抽象概念,这两个问题也无法完全分割来讨论。

从字面来看,历史就是经历过的事实,中国历史就是中国经历过的事实。我以前在一篇小文章中表述过这样一个想法:为什么在传统儒家文人的叙事中,对待神话传说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甚至于鄙夷,从「存而不论」发展到「不必论」,再到「不屑论」。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有高度发达的记史传统,我们在一些其他民族的神话时代已经有了文字记载的信史,这也是汉民族没有类似于《格萨尔王传》之类的长篇史诗的原因之一,《诗经》中被认为是周部族史诗的《公刘》等篇,与我国部分少数民族的史诗比起来实在短的可怜。所以很多学者说汉民族其实没有所谓的「史诗」,因为汉民族有更可靠的记史方式,无需依赖史诗。

在我国最早的目录学著作《七略》中,史书被分在「六艺略」中「春秋」类。了解目录学的同学可能知道,目录学本身是带有价值判断的,也就是说不同内容在作者心中是有先后轻重的,无论是七分法,还是四部分类法,「史」的地位都在诸子和其他内容之上。因为在中国,历史著述本身也是带有价值判断的,我们常说「春秋笔法」,就是用看似客观的叙述,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同样是杀,用「诛」和「弑」意义就不同,同样是打,用「伐」和「攻」意思也不一样,而我国的史书向来保持著这样的传统。所以我们在记述前事的同时也在下结论,在做价值判断,因此史书不仅仅是告诉我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也告诉我们前人是如何看待这些事的。

有一个大家特别熟悉的词,叫「文以载道」,在我国漫长的历史中,一切著述实际上从未脱离这四个字,无论作者主观上有没有这样做,但他的作品一定包含了他对某些事物的价值判断,写历史尤其如此。上古名哲大贤都讲究「述而不著」,通过注述前人的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而不是直接通过自己的创作来表达,典型的代表就是孔子,实际上孔子平生并没有留下著作,而全部是述作。文人的最高追求是「道」,「道」可以有各种含义,我们现在来判断一个学者的水平,应该看他有没有触及「道」的层面,又是如何触及的,方式够不够高明,程度够不够深刻。

现在可以来讨论钱穆先生了,《钱宾四先生全集》(联经版)分甲、乙、丙三编,甲编主要是经学、诸子学、思想史和学术史,乙编主要是史学,丙编主要是文化学,其中乙编内容最少。以宾四先生史学代表作《国史大纲》来论,其创作背景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近在眼前,为防亡国之后国人忘记本民族之历史,而无复国之望,故作之,正如宾四先生言「治国史之第一任务,在于国家民族之内部自身求得其独特精神之所在」,这部作品是为了保留民族独特之精神。因此现在很多人读《国史大纲》总觉得太简陋,太笼统,我大胆推测,如果不是身处那样的环境,他可能不会写这本书,就算写,也不是用这样的写法。而《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本身是演讲文集,是在国家仍然存在的前提下,探讨如何发展的一些思路。此类作品还有如吴晗先生的《明代的历史教训》,有读过的同学可能会感觉到,这本书无处不在的时代烙印和意识形态。 这些作品其实就是借「史」这个工具,来「述」自己的价值判断,而不是探讨历史本身。所以我很赞同 @李子寒泉 先生的说法。

因此我认为,钱穆先生平生精力其实并不在史学,而是在精神和文化,他并不是一个历史研究者,很少追求细枝末节的考证,我们今天部分学者对他的非议,是站在历史学研究者的角度,而钱穆先生所在层面更高,他追求的是「道」,历史只是他表述「道」的工具,且不是唯一工具。「历史学家」只是在他追求「道」的过程中无意间的副产品而已,他的精神更像古时的大儒圣贤,而非当代的一个专门学者。因此,如果有人批评钱穆先生水平不够高,只是因为其境界还没有到达追求述「道」的层面而已。

联经版《钱宾四先生全集》

  • ——敬悼钱宾四师
  • 海滨回首隔前尘,犹记风吹水上鳞。
  • 避地难求三户楚,占天曾说十年秦。
  • 河间格义心如故,伏壁藏经世已新。
  • 愧负当时传法意,唯余短发报长春。

学生不敢唐突评论,特引用钱穆先生二弟子原典,如下

严耕望先生《治史三书》

先生教人治学,常常强调要向大处远处看,切忌近视,或规模太小。在讲论会上,固然常常这样提醒大家,在师生成群外出散步、旅行或与我个人闲谈中,也一再强调这些意见。1942年9月28日,师生多人徒步旅行到新都赏桂,当日途中,先生谈得很多,我在日记中写下了两千多字。例如先生说:

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现在一般青年都无计划的混日子,你们有意读书,已是高人一等,但是气魄不够。例如你们两人(手指向树棠与我)现在都研究汉代,一个致力于制度,一个致力于地理,以后向下发展,以你们读书毅力与已有的根柢,将有成就,自无问题,但结果仍只能做一个二等学者。纵然在近代算是第一流的成就,但在历史上仍然要退居第二流。我希望你们还要扩大范围,增加勇往迈进的气魄!

树棠问,「梁任公与王静安两位先生如何?」先生曰:

任公讲学途径极正确,是第一流路线,虽然未做成功,著作无永久价值,但他对于社会、国家的影响已不可磨灭!王先生讲历史考证,自清末迄今,无与伦比,虽然路径是第二流,但他考证的著眼点很大,不走零碎琐屑一途,所以他的成绩不可磨灭。考证如此,也可跻于第一流了。

我曰,我也想到,做学问基础要打得宽广。但我觉得大本大源的通贯之学,实非常人所可做到;我总觉天资有限,求一隅的成就,已感不易;若再奢望走第一流路线,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狗!先生曰:

这只关自己的气魄及精神意志,与天资无大关系。大抵在学术上成就大的人都不是第一等天资,因为聪明人总无毅力与傻气。你的天资虽不高,但也不很低,正可求长进!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饭后,先生在大门外,又与我有一段闲谈。先生曰:

一个人无论读书或做事,一开始规模就要宏大高远,否则绝无大的成就。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左右一切,倘使走来就是小规模的,等到达成这个目标后,便无勇气。一步已成,再走第二步,便吃亏很大!

又有几次与诸生谈到此类问题,说:

中国学术界实在差劲,学者无大野心,也无大成就,总是几年便换一批,学问老是过时!这难道是必然的吗?是自己功夫不深,写的东西价值不高!求学不可大急。太急,不求利则求名,宜当缓缓为之;但太缓,又易懈怠。所以意志坚强最为要著!……要存心与古人相比,不可与今人相较。今人只是一时的人,古人功业学说传至今日,已非一时之人。以古人为标准,自能高瞻远瞩,

诸如此类,随时谆谆致意!

余英时先生

他们当时解决矛盾的办法大致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认定西方现代的基本价值观念如民主、民权、自由、平等、社会契约等,在中国早已有之,这才是中国的「魂」,不过湮没已久,必须重新发掘。另一条路是主张汉民族西来说。当时出于排满的动机,几乎

人人都尊黄帝为中国人的始祖。中国的「国魂」也就是「黄帝魂」。那么谁是黄帝呢?当时一个法国业余学者提出一个理论:黄帝是近东王号的对音(Nakhunti),黄帝率领西方民族称为巴克(Baks)者,先东迁至中亚,再入中国,征服土著。《尚书》所谓「百姓」即「巴克」,而土著则是「黎民」。这种说法今天听来似乎是天方夜谭,但当时第一流学人如章炳麟、刘师培等都是笃信不疑,且运用他们的训诂与古典的知识加以证立。章炳麟在《序种姓》一文中甚至直呼加尔特亚(Chaldea)为「宗国」。这个荒唐的理论后来却又因为瑞典的安特生发现仰韶彩陶而得到加强,甘肃马厂、辛店彩陶上的几何花纹尤其与南欧所发现者相似。如中国的人种与文化源出西方,那么中国人仍然处于现代世界的中心,而不在边陲。这也给当时不少人提供了「中国不亡」的心理保证。

我之所以特别介绍五四以前这一段学术思想史的发展,主要是想为钱先生治史的动机与方向找出一种比较可靠的历史说明。梁启超、章炳麟、《国粹学报》派所提出的种种问题对钱先生实有支配性的影响。他深信中国文化和历史自有其独特的精神,这一点无疑是承清末的学风而来。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承继了清末学人的问题,但是并没有接受他们的答案。他的一生便是为寻求新的历史答案而独辟路径。《国史大纲·引论》所说的「于客观中求实际,通览全史而觅取其动态」,正是这一路径的具体描写。但这在他不是空论,而是实践。他的主要学术著作全是针对著当时学术界共同关注的大问题提出一己独特的解答,而他的解答则又一一建立在精密考证的基础之上。清末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支配了学术界一二十年之久,章炳麟、刘师培虽与之抗衡,却连自己的门下也不能完全说服。所以钱玄同以章、刘弟子的身份而改拜崔适为师。顾颉刚也是先信古文经学而后从今文一派。钱先生《刘向、歆父子年谱》出,此一争论才告结束。他也是因为这篇成名作而受聘于北大的。章炳麟、梁启超提倡先秦诸子之学,风靡一世。胡适在美国写英文本《先秦名学史》也是闻章、梁之风而起。但其中具体问题而未能解决者尚多。即以整体而论,诸子的先后渊源与系统,以及战国史的转变关键,也都在模糊不清的状态。钱先生《先秦诸子系年》一书则为诸子学与战国史开一新纪元,贡献之大与涉及方面之广尤为考证史上所仅见。根据古本《竹书纪年》改订《史记》之失更是久为学界所激赏。在这样大规模的考证中,由于资料不足和推断偶误,自然不免有可以改正之处。他自己在再版时便增订了两百多条。最近的考古发现当然又提供了足以补充此书的新材料,如《孙膑兵法》的出现即一例。但全书大体绝不因此等小节而动摇。这是一部考证之作,但卷首《自序》的文章则写得掷地有声。序末论战国世局三变与学术四期一节更是考证、义理、辞章融化一体的极致。1978年我到中国大陆访问,遇见一位中年的先秦史专家,他对这一节文字居然已熟读成诵。这一点最使我惊异不已。因为钱先生在大陆受「批

判」已三十年,白寿彝且曾撰文痛贬《先秦诸子系年》。在这种气氛下还有人能如此爱好此书,其引人入胜之处可想而知。

这里我要指出:钱先生对于知识的态度,与中外一切现代史学家比,都毫不逊色。五四时人所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怀疑、批判、分析之类,他无不一一具备。他自己便说道,他的疑古有时甚至还过于顾颉刚。但是他不承认怀疑本身即是最高价值。他强调:「疑」是不得已,是起于两信不能决。一味怀疑则必然流于能破而不能立,而他的目的则是重建可信的历史。许多人往往误会他是彻底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事实上,他对于所谓「科学精神」是虚怀承受的,不过不能接受「科学主义」罢了。我们试一读《国学概论》最后一章,便可见他确能持平。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东西文化的争论上,他并不同情梁漱溟的武断,反而认为胡适的批评「足以矫正梁漱溟氏东西文化根本相异之臆说」。

在30年代,钱先生是以擅考证见称于世的,虽然他从来不掩饰他对于传统文化的尊重,也不讳言他的考证是为了一个更高的目的服务——从历史上去寻找中国文化的精神。他力排众议,独自承担北大「中国通史」的教学,便是这一立场的鲜明表示。所以他为中国「招魂」是凭借著他对中国文化的信念和他在中国史研究方面的真实贡献,绝非空喊几声「魂兮归来」的方士之流所能相提并论的。正因如此,他的通史一课才能那样吸引著学生。同时学人对钱先生的学术贡献是怎样评价呢?由于中国没有严格的书评制度,不易举证说明。但是我们也偶然可以从间接的资料中找到线索。例如闻一多《古典新义》关于「神仙」、「楚词」的考证中,便常常借助于《先秦诸子系年》。闻一多后来在政治上激进化以后,把钱先生看做眼中钉,以至于斥之为「冥顽不灵」。所以他在学术上对钱先生的尊重自有客观的意义。我最近在杨树达的日记中偶然看到下面一则:

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出席清华历史系研究生姚薇元口试会。散后,偕陈寅恪至其家。寅恪言钱宾四(穆)《诸子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

这是陈、杨两人私下的谈话,当然更代表客观的评论了。这里要加以说明:《诸子系年》是1935年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陈寅恪之所以得读原稿,是因为顾颉刚建议送此稿至清华出版,为《清华丛书》之一,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之例。陈寅恪和冯友兰都是审查人。但此事为冯友兰所阻,清华没有接受《诸子系年》。杨树达日记中又提到《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六日。阅钱宾四(穆)《近代三百年学术史》。「注重实践」,「严夷夏之防」,所见甚正。文亦足达其所见,佳书也。[插图]

杨树达特别指出「文亦足达其所见」这一点,是有眼光的,因为钱先生在此书中每写一家必尽量揣摹其文体、文气而仿效之,所以引文与行文之间往往如一气呵成,不著剪接之迹。但读者若不留意或对文字缺乏敏感,则往往不易看得出来。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特「严夷夏之防」,正是因为这部书是在抗战前夕写成的,这时中国又面临另一次「亡国」的危机。因此书中「招魂」的意识表现得十分明显。但「招魂」意识全幅呈露的绝大著作必推《国史大纲》为第一。由于这是今天在海外依然畅销的一部书,我便不用多作介绍了。至于《国史大纲》的内容复杂,论据隐而不露,因此不易通读,我也在《犹记风吹水上鳞》一文中略有说明,此处不再重复。我只想指出,这部书的「引论」最初曾在昆明的报纸上单独发表过,而引起巨大的反响。同情的读者如陈寅恪称许它是近年来少见的大文章,反对者也以它为驳论的根据。前面提到闻一多骂钱先生「冥顽不灵」的文字似乎便是读了「引论」以后写的。当时有一派人固然对「引论」公开攻击,不遗余力,史料派的巨擘也在私下多所议论。钱先生关于中西文化与历史的对比成为集矢之所在。其实,从钱先生个人的思想发展上看,「引论」正是对他早年所承受于国粹学派的种种问题一一提出了自己的答案。抗战时期他曾在马一浮的书院中讨论过中国两千年政治是不是君主专制的问题,这是针对当初梁启超的论断而发的。70年代中,他也曾特别问过我现在大陆考古对于甘肃彩陶问题得到了什么样的新结论。可见他仍然没有忘记「中国文化西来说」。几十年来他的用心一贯,「引论」则是他对于「中国魂」的新诠释。为了说明中国史的独特精神,他不能不以西方作为对照,这也是百年以来中国史学的共同倾向。中西对比是永远得不到定案的,但又永远不可能停止,因为这是倾向宏观或整体论的中外人文学者所不易克制的一种「超越的冲动」。

钱先生为中国招魂当然没有停止过,然而1949年以后中国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所以他在这一阶段的学术著作,如《庄子纂笺》和《朱子新学案》,也改变了招魂的方式。曾国藩「体庄用墨」,钱先生则是「体儒用庄」。他想通过《新学案》而重建现代儒学之「体」,通过《纂笺》而重显庄生之用。《庄子纂笺·序目》中的话尤为沉痛。在「一马之是期」的时代庄子又如何自处呢?最后他说:「若苟四十年来,漆园之书,尚能索解于人间,将不致有若是。天不丧斯文,后有读者,当知其用心之苦,实甚于考亭之释离骚也。」一个不幸的可能性使他早在1930年便开始忧虑。他在《国学概论》的最后一章说:

盖凡此数十年来之以为变者,一言以蔽之,曰求救国保

种而已。凡此数十年来之以为争者,亦一言以蔽之,曰求救国保种而已。……然而有以救国保种之心,而循至于一切欲尽变其国种之故常,以谓凡吾国种之所有,皆不足以复存于天地之间者。复因此而对其国种转生不甚爱惜之念,又转而为深恶痛疾之意,而唯求一变故常以为快者。……则其救国保种之热忱既失,而所以为变者,亦不可问矣。

他所举的具体例子之一便是陈独秀先后心理的转变。

钱先生无疑是带著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个世界的,然而他并没有绝望。他一生为中国招魂,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但是无论是世界的思潮或中国的知识气候都和五四时代大不相同了。钱先生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中国旧魂原封不动地还阳,而是旧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会同意这个看法。他曾说过:「古来大伟人,其身虽死,其骨虽朽,其魂气当已散失于天壤之间,不再能抟聚凝结。然其生前之志气德行、事业文章,依然在此世间发生莫大之作用。则其人虽死如未死,其魂虽散如未散,故亦谓之神。」[插图]这段话完全可以用于钱先生个人,但是也未尝不能适用于中国这一集体。在这意义上,我们应该承当起钱先生的未竟之业,继续为中国招魂。

1990年9月2日

(《犹记风吹水上麟——钱穆与中国现代学术》,三民书局,1991年)

码字不易,给个赞同!


题主不妨细读读下面两段文字,颇可玩味。

钱穆一生的学问取径,亦以抗战为分界,由考证而转义理,由专精而转宏观,由整理国故而转表彰传统,由实证主义而转文化保守主义。钱氏早期颇受考据派赏识,尤其得到顾颉刚的提携,而学风亦受其沾染。《刘向歆父子年谱》在结论上否定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亦间接反对顾颉刚的立场,但在方法上固未脱离考证樊篱。钱氏以考证功夫打入主流学界,至三十年代,一方面个人已站稳脚跟,不必再追随潮流;一方面国家外患日深,思有以振作人心,乃藉中国通史的讲授以表白其保守史观,此即《国史大纲》之所由起。《大纲》的宗旨,大致为一种中国特殊论,反对以西方理论阐释中国历史,处处表彰「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而文化自恋的气味未免过于浓重;同时,钱氏在此书《引论》中对考据派作公开批评,亦表示反出曹营,自立门户。————现代学林点将录 钱穆

钱穆的治学取向及规模,颇受梁氏启示。梁著《历史研究法》、《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皆有同题之作;梁拟作《中国文化史》,钱则有《中国文化史导论》;梁有《先秦学术年表》,钱则有《先秦诸子系年》,似乎亦步亦趋。钱虽后来居上,仍不抹杀梁氏地位,以为「梁任公于论学内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则长江大河,一气而下,有生意、有浩气……近人对梁氏书似多失持平之论,实则在『五四』运动后梁氏论学各书各文均有一读之价值也」。其意较胡、顾为可取。 ……梁氏思想多变,「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梁氏名言也。

————现代学林点将录 梁启超

两者治学之方法大相径庭,而领域多有重叠,故而让人看起来颇有针对的意思,其实不然,二公于见解结论上或有不同,根底在于史观不同。任公饱学而难有精作,宾四先生以考据派出身,却自成一家学派,难说是谁家门生,所以判断自然也可以不同。此或可为题主问题答案其一也。

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等书中有类似以下的看法

秦前,乃封建贵族社会。东汉以下,士族门第兴起。魏晋南北朝定于隋唐,皆属门第社会,可称为是古代变相的贵族社会。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

这段字可见钱穆先生对魏晋南北朝史是有主观看法的,然而那时候国家存亡民族大义已位于首要,故而先生为学多半有激愤感情,魏晋南北朝为中华衰落之历史,那时候著史虽多,却无多少出类拔萃者,先生以亡国之眼视之,有所偏颇,不难理解。

任公治学粗而博,又是整理国故的先锋之一,自然视史学为瑰宝。魏晋南北朝确实是史学家辈出时代,荀悦,谯周,陈寿,范晔,前四史出其二,仅晋史便有十八家,自然堪称史学繁盛。此后私人著史虽未断绝,也已渐衰,笔记体反而愈盛。而钱穆先生则以为相反,十八家晋史虽多,却终难以成大著,乱世之时,史学其实难以为继,故而初唐时候连成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八部官修史书。可见号为繁盛的魏晋南北朝史学期,其实大成于唐。而 内里已衰 其实颇为正确,三国志惜字如金,又有诸多问题,虽然已有裴注,却难以考订,范晔后汉书以后已难出史书能与前四史比肩,读书人已与北方游牧混为一体,不复汉魏景象,也是是钱先生所鄙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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