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些人說他史學上並沒有很大建樹,這種說法是否合理?該如何評價他在史學上的貢獻?


錢穆和他的嫡傳弟子餘英時一樣,從骨子裡不認為自己是純粹的歷史學者,而自認為是儒者或者士。他們的作品不僅僅是為了研究歷史,而是為了「文以載道」,特別是對處於劇變時代的錢穆來說,他的作品充斥著道義的伸張與批判,而不僅僅是為了史學而史學。

錢穆被批判得最多的作品是《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這部作品可以說是儒者之書,而非學者之書,第一要義不是求真求實,而是求「載道」。

這些批判,在學術上來看並不是無的放矢。曾經看完《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後,我也覺得錢穆的水平不過如此。

史學四大家:陳寅恪、陳垣、呂思勉、錢穆。就我的閱讀而言,「史學四大家」的提法應該來源於嚴耕望晚年的「金針度人」之作《治史答問》:

論方面廣闊,述作宏富,且能深入為文者,我常推重呂思勉誠之先生、陳垣援庵先生、陳寅恪先生與錢穆賓四先生為前輩史學四大家

這四個人中「南北二陳」自然沒什麼好說的,生前故後都是名重天下。而對於呂思勉以及錢穆,有一些人頗有些不以為然,而這種不以為然常常來源於他們流傳最廣的作品,例如呂思勉的「中國通史」系列,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等。看完之後,大家都會覺得,不過如此嘛,比我高明不了多少。

特別是對於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其中對於歷史的「溫情與敬意」似乎過於泛濫了,近乎為一切中國古代制度辯白,而很多時候這種辯白又顯得過於蒼白。

但是,如果真的因為這一部作品,舍錢穆而不讀,就真的是錯失盛宴了,錢穆的絕大多數作品,其歷史意識之敏銳、史料研讀之細緻、思想洞察之深邃,令人神往。

例如,最近我對於錢穆的《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和《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續篇》(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p86-218)讀了不下三遍,每次讀都有新的收穫與感慨。錢穆不是明史學者,但是就這兩篇文章中所展現的對於元末明初思想史的觀點,遠超絕大多數明史學者。

這兩篇文章揭示了一個觀點:

明祖開國,雖曰復漢唐之舊統,光華夏之文物,後人重其為民族革命,然在當時文學從龍諸臣,意想似殊不然。或則心存韃廷,或則意蔑新朝。 雖經明祖多方敦迫,大率怯於進而勇於退。實乏同仇敵愾之忱,更無踴躍奮迅之致,一若不得已而有浼者。

即使幾十年過去了,錢穆的這個觀點目前來看也是難以撼動的。不同於宮崎市定,雖然他也在文章中作出相似結論:

元明革命,與其說是一開始就有革命意識的民族革命,不如說其結果被理解為民族革命更為妥當。

但是宮崎市定更多憑藉的是一種對於歷史的直覺。而錢穆的這個結論則來自於他通讀明初開國諸臣的文集之後,例如「劉伯溫集」「宋景濂集」「高青丘集」「蘇平仲集」等十多種,一篇文章一篇文章給你分析,一個段落一個段落給你剖析,最後得出的結論。這種凝練「集部」的功夫,就像王仙芝的雙拳,你看不出有什麼高妙,但是就是打不過。

雖然現在的明史後起之秀張佳(葛兆光的學生)在他的《新天下之化——明初禮俗改革研究》第五章中,著重強調了元代士人的華夷之辨,但是無論是其論述的廣度還是深度,離錢穆的兩篇建立在十多種文集之上的文章,差距還是不小。(張佳的這部書我相當喜歡,這本書以他的博士論文為基礎寫成,能寫到這種深度實在讓人佩服。但是就我的閱讀體驗而言,前半部分明顯好於後半部分)。

在民國之後,後人多以「民族革命」看待元明易代,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只是「我們認為的歷史」,而不是當時人心目中的歷史。

元明易代的性質,是相當重要的一個課題,絕大多數學者都是通過「史部」去進行分析,但是元末明初的「史部」就那麼有限幾本,所以說來說去也只能是車軲轆話。而對於數量眾多的「集部」,卻很少有人去進行系統的利用,一來是很可能喫力不討好,二來是因為很多史學學者或者史學愛好者(例如我),古文水平並沒有那麼高,看看簡單粗暴的「史部」還行,一旦進入文字考究、旁徵博引、指在此而意在彼的「集部」領域,就很難受了。

對於元明易代在知識分子層面上的「民族革命」意義,錢穆的這兩篇文章,是目前為止我看到分析得最為深入的。有些文章是為辯而辯,而錢穆的文章是無辯之辯。

但是非常有趣的是,前面我說過錢穆是有強烈的濟世情懷的,在國難之時,尊王攘夷自然他的必然情緒。於是在這兩篇文章中,錢穆在一本正經的分析了開國文臣對於元朝的眷戀之後,常常會不由自主的說一句:你們怎麼能這樣,甘心做胡人?

錢穆的史學造詣如何?相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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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在討論錢穆先生之前,我們應該先簡單探討兩個問題,第一,中國的歷史是什麼;第二,中國人是如何看待歷史的。此處「歷史」並不是一個學科,而是一個抽象概念,這兩個問題也無法完全分割來討論。

從字面來看,歷史就是經歷過的事實,中國歷史就是中國經歷過的事實。我以前在一篇小文章中表述過這樣一個想法:為什麼在傳統儒家文人的敘事中,對待神話傳說的態度越來越冷淡,甚至於鄙夷,從「存而不論」發展到「不必論」,再到「不屑論」。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有高度發達的記史傳統,我們在一些其他民族的神話時代已經有了文字記載的信史,這也是漢民族沒有類似於《格薩爾王傳》之類的長篇史詩的原因之一,《詩經》中被認為是周部族史詩的《公劉》等篇,與我國部分少數民族的史詩比起來實在短的可憐。所以很多學者說漢民族其實沒有所謂的「史詩」,因為漢民族有更可靠的記史方式,無需依賴史詩。

在我國最早的目錄學著作《七略》中,史書被分在「六藝略」中「春秋」類。瞭解目錄學的同學可能知道,目錄學本身是帶有價值判斷的,也就是說不同內容在作者心中是有先後輕重的,無論是七分法,還是四部分類法,「史」的地位都在諸子和其他內容之上。因為在中國,歷史著述本身也是帶有價值判斷的,我們常說「春秋筆法」,就是用看似客觀的敘述,來表達自己的立場,同樣是殺,用「誅」和「弒」意義就不同,同樣是打,用「伐」和「攻」意思也不一樣,而我國的史書向來保持著這樣的傳統。所以我們在記述前事的同時也在下結論,在做價值判斷,因此史書不僅僅是告訴我們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也告訴我們前人是如何看待這些事的。

有一個大家特別熟悉的詞,叫「文以載道」,在我國漫長的歷史中,一切著述實際上從未脫離這四個字,無論作者主觀上有沒有這樣做,但他的作品一定包含了他對某些事物的價值判斷,寫歷史尤其如此。上古名哲大賢都講究「述而不著」,通過注述前人的作品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而不是直接通過自己的創作來表達,典型的代表就是孔子,實際上孔子平生並沒有留下著作,而全部是述作。文人的最高追求是「道」,「道」可以有各種含義,我們現在來判斷一個學者的水平,應該看他有沒有觸及「道」的層面,又是如何觸及的,方式夠不夠高明,程度夠不夠深刻。

現在可以來討論錢穆先生了,《錢賓四先生全集》(聯經版)分甲、乙、丙三編,甲編主要是經學、諸子學、思想史和學術史,乙編主要是史學,丙編主要是文化學,其中乙編內容最少。以賓四先生史學代表作《國史大綱》來論,其創作背景是山河破碎,國破家亡近在眼前,為防亡國之後國人忘記本民族之歷史,而無復國之望,故作之,正如賓四先生言「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於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這部作品是為了保留民族獨特之精神。因此現在很多人讀《國史大綱》總覺得太簡陋,太籠統,我大膽推測,如果不是身處那樣的環境,他可能不會寫這本書,就算寫,也不是用這樣的寫法。而《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本身是演講文集,是在國家仍然存在的前提下,探討如何發展的一些思路。此類作品還有如吳晗先生的《明代的歷史教訓》,有讀過的同學可能會感覺到,這本書無處不在的時代烙印和意識形態。 這些作品其實就是借「史」這個工具,來「述」自己的價值判斷,而不是探討歷史本身。所以我很贊同 @李子寒泉 先生的說法。

因此我認為,錢穆先生平生精力其實並不在史學,而是在精神和文化,他並不是一個歷史研究者,很少追求細枝末節的考證,我們今天部分學者對他的非議,是站在歷史學研究者的角度,而錢穆先生所在層面更高,他追求的是「道」,歷史只是他表述「道」的工具,且不是唯一工具。「歷史學家」只是在他追求「道」的過程中無意間的副產品而已,他的精神更像古時的大儒聖賢,而非當代的一個專門學者。因此,如果有人批評錢穆先生水平不夠高,只是因為其境界還沒有到達追求述「道」的層面而已。

聯經版《錢賓四先生全集》

  • ——敬悼錢賓四師
  • 海濱回首隔前塵,猶記風吹水上鱗。
  • 避地難求三戶楚,佔天曾說十年秦。
  • 河間格義心如故,伏壁藏經世已新。
  • 愧負當時傳法意,唯餘短髮報長春。

學生不敢唐突評論,特引用錢穆先生二弟子原典,如下

嚴耕望先生《治史三書》

先生教人治學,常常強調要向大處遠處看,切忌近視,或規模太小。在講論會上,固然常常這樣提醒大家,在師生成羣外出散步、旅行或與我個人閑談中,也一再強調這些意見。1942年9月28日,師生多人徒步旅行到新都賞桂,當日途中,先生談得很多,我在日記中寫下了兩千多字。例如先生說:

我們讀書人,立志總要遠大,要成為領導社會、移風易俗的大師,這纔是第一流學者!專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現在一般青年都無計劃的混日子,你們有意讀書,已是高人一等,但是氣魄不夠。例如你們兩人(手指向樹棠與我)現在都研究漢代,一個致力於制度,一個致力於地理,以後向下發展,以你們讀書毅力與已有的根柢,將有成就,自無問題,但結果仍只能做一個二等學者。縱然在近代算是第一流的成就,但在歷史上仍然要退居第二流。我希望你們還要擴大範圍,增加勇往邁進的氣魄!

樹棠問,「梁任公與王靜安兩位先生如何?」先生曰:

任公講學途徑極正確,是第一流路線,雖然未做成功,著作無永久價值,但他對於社會、國家的影響已不可磨滅!王先生講歷史考證,自清末迄今,無與倫比,雖然路徑是第二流,但他考證的著眼點很大,不走零碎瑣屑一途,所以他的成績不可磨滅。考證如此,也可躋於第一流了。

我曰,我也想到,做學問基礎要打得寬廣。但我覺得大本大源的通貫之學,實非常人所可做到;我總覺天資有限,求一隅的成就,已感不易;若再奢望走第一流路線,恐怕畫虎不成反類狗!先生曰:

這隻關自己的氣魄及精神意志,與天資無大關係。大抵在學術上成就大的人都不是第一等天資,因為聰明人總無毅力與傻氣。你的天資雖不高,但也不很低,正可求長進!

過了幾天的一個晚飯後,先生在大門外,又與我有一段閑談。先生曰:

一個人無論讀書或做事,一開始規模就要宏大高遠,否則絕無大的成就。一個人的意志可以左右一切,倘使走來就是小規模的,等到達成這個目標後,便無勇氣。一步已成,再走第二步,便喫虧很大!

又有幾次與諸生談到此類問題,說:

中國學術界實在差勁,學者無大野心,也無大成就,總是幾年便換一批,學問老是過時!這難道是必然的嗎?是自己功夫不深,寫的東西價值不高!求學不可大急。太急,不求利則求名,宜當緩緩為之;但太緩,又易懈怠。所以意志堅強最為要著!……要存心與古人相比,不可與今人相較。今人只是一時的人,古人功業學說傳至今日,已非一時之人。以古人為標準,自能高瞻遠矚,

諸如此類,隨時諄諄致意!

餘英時先生

他們當時解決矛盾的辦法大致有兩條路:第一條路是認定西方現代的基本價值觀念如民主、民權、自由、平等、社會契約等,在中國早已有之,這纔是中國的「魂」,不過湮沒已久,必須重新發掘。另一條路是主張漢民族西來說。當時出於排滿的動機,幾乎

人人都尊黃帝為中國人的始祖。中國的「國魂」也就是「黃帝魂」。那麼誰是黃帝呢?當時一個法國業餘學者提出一個理論:黃帝是近東王號的對音(Nakhunti),黃帝率領西方民族稱為巴克(Baks)者,先東遷至中亞,再入中國,征服土著。《尚書》所謂「百姓」即「巴克」,而土著則是「黎民」。這種說法今天聽來似乎是天方夜譚,但當時第一流學人如章炳麟、劉師培等都是篤信不疑,且運用他們的訓詁與古典的知識加以證立。章炳麟在《序種姓》一文中甚至直呼加爾特亞(Chaldea)為「宗國」。這個荒唐的理論後來卻又因為瑞典的安特生髮現仰韶彩陶而得到加強,甘肅馬廠、辛店彩陶上的幾何花紋尤其與南歐所發現者相似。如中國的人種與文化源出西方,那麼中國人仍然處於現代世界的中心,而不在邊陲。這也給當時不少人提供了「中國不亡」的心理保證。

我之所以特別介紹五四以前這一段學術思想史的發展,主要是想為錢先生治史的動機與方向找出一種比較可靠的歷史說明。梁啟超、章炳麟、《國粹學報》派所提出的種種問題對錢先生實有支配性的影響。他深信中國文化和歷史自有其獨特的精神,這一點無疑是承清末的學風而來。我們可以這樣說:他承繼了清末學人的問題,但是並沒有接受他們的答案。他的一生便是為尋求新的歷史答案而獨闢路徑。《國史大綱·引論》所說的「於客觀中求實際,通覽全史而覓取其動態」,正是這一路徑的具體描寫。但這在他不是空論,而是實踐。他的主要學術著作全是針對著當時學術界共同關注的大問題提出一己獨特的解答,而他的解答則又一一建立在精密考證的基礎之上。清末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支配了學術界一二十年之久,章炳麟、劉師培雖與之抗衡,卻連自己的門下也不能完全說服。所以錢玄同以章、劉弟子的身份而改拜崔適為師。顧頡剛也是先信古文經學而後從今文一派。錢先生《劉向、歆父子年譜》出,此一爭論才告結束。他也是因為這篇成名作而受聘於北大的。章炳麟、梁啟超提倡先秦諸子之學,風靡一世。胡適在美國寫英文本《先秦名學史》也是聞章、梁之風而起。但其中具體問題而未能解決者尚多。即以整體而論,諸子的先後淵源與系統,以及戰國史的轉變關鍵,也都在模糊不清的狀態。錢先生《先秦諸子系年》一書則為諸子學與戰國史開一新紀元,貢獻之大與涉及方面之廣尤為考證史上所僅見。根據古本《竹書紀年》改訂《史記》之失更是久為學界所激賞。在這樣大規模的考證中,由於資料不足和推斷偶誤,自然不免有可以改正之處。他自己在再版時便增訂了兩百多條。最近的考古發現當然又提供了足以補充此書的新材料,如《孫臏兵法》的出現即一例。但全書大體絕不因此等小節而動搖。這是一部考證之作,但卷首《自序》的文章則寫得擲地有聲。序末論戰國世局三變與學術四期一節更是考證、義理、辭章融化一體的極致。1978年我到中國大陸訪問,遇見一位中年的先秦史專家,他對這一節文字居然已熟讀成誦。這一點最使我驚異不已。因為錢先生在大陸受「批

判」已三十年,白壽彝且曾撰文痛貶《先秦諸子系年》。在這種氣氛下還有人能如此愛好此書,其引人入勝之處可想而知。

這裡我要指出:錢先生對於知識的態度,與中外一切現代史學家比,都毫不遜色。五四時人所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懷疑、批判、分析之類,他無不一一具備。他自己便說道,他的疑古有時甚至還過於顧頡剛。但是他不承認懷疑本身即是最高價值。他強調:「疑」是不得已,是起於兩信不能決。一味懷疑則必然流於能破而不能立,而他的目的則是重建可信的歷史。許多人往往誤會他是徹底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事實上,他對於所謂「科學精神」是虛懷承受的,不過不能接受「科學主義」罷了。我們試一讀《國學概論》最後一章,便可見他確能持平。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東西文化的爭論上,他並不同情梁漱溟的武斷,反而認為胡適的批評「足以矯正樑漱溟氏東西文化根本相異之臆說」。

在30年代,錢先生是以擅考證見稱於世的,雖然他從來不掩飾他對於傳統文化的尊重,也不諱言他的考證是為了一個更高的目的服務——從歷史上去尋找中國文化的精神。他力排眾議,獨自承擔北大「中國通史」的教學,便是這一立場的鮮明表示。所以他為中國「招魂」是憑藉著他對中國文化的信念和他在中國史研究方面的真實貢獻,絕非空喊幾聲「魂兮歸來」的方士之流所能相提並論的。正因如此,他的通史一課才能那樣吸引著學生。同時學人對錢先生的學術貢獻是怎樣評價呢?由於中國沒有嚴格的書評制度,不易舉證說明。但是我們也偶然可以從間接的資料中找到線索。例如聞一多《古典新義》關於「神仙」、「楚詞」的考證中,便常常藉助於《先秦諸子系年》。聞一多後來在政治上激進化以後,把錢先生看做眼中釘,以至於斥之為「冥頑不靈」。所以他在學術上對錢先生的尊重自有客觀的意義。我最近在楊樹達的日記中偶然看到下面一則:

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出席清華歷史系研究生姚薇元口試會。散後,偕陳寅恪至其家。寅恪言錢賓四(穆)《諸子系年》極精湛。時代全據《紀年》訂《史記》之誤,心得極多,至可佩服。

這是陳、楊兩人私下的談話,當然更代表客觀的評論了。這裡要加以說明:《諸子系年》是1935年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陳寅恪之所以得讀原稿,是因為顧頡剛建議送此稿至清華出版,為《清華叢書》之一,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之例。陳寅恪和馮友蘭都是審查人。但此事為馮友蘭所阻,清華沒有接受《諸子系年》。楊樹達日記中又提到《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六日。閱錢賓四(穆)《近代三百年學術史》。「注重實踐」,「嚴夷夏之防」,所見甚正。文亦足達其所見,佳書也。[插圖]

楊樹達特別指出「文亦足達其所見」這一點,是有眼光的,因為錢先生在此書中每寫一家必盡量揣摹其文體、文氣而仿效之,所以引文與行文之間往往如一氣呵成,不著剪接之跡。但讀者若不留意或對文字缺乏敏感,則往往不易看得出來。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特「嚴夷夏之防」,正是因為這部書是在抗戰前夕寫成的,這時中國又面臨另一次「亡國」的危機。因此書中「招魂」的意識表現得十分明顯。但「招魂」意識全幅呈露的絕大著作必推《國史大綱》為第一。由於這是今天在海外依然暢銷的一部書,我便不用多作介紹了。至於《國史大綱》的內容複雜,論據隱而不露,因此不易通讀,我也在《猶記風吹水上鱗》一文中略有說明,此處不再重複。我只想指出,這部書的「引論」最初曾在昆明的報紙上單獨發表過,而引起巨大的反響。同情的讀者如陳寅恪稱許它是近年來少見的大文章,反對者也以它為駁論的根據。前面提到聞一多罵錢先生「冥頑不靈」的文字似乎便是讀了「引論」以後寫的。當時有一派人固然對「引論」公開攻擊,不遺餘力,史料派的巨擘也在私下多所議論。錢先生關於中西文化與歷史的對比成為集矢之所在。其實,從錢先生個人的思想發展上看,「引論」正是對他早年所承受於國粹學派的種種問題一一提出了自己的答案。抗戰時期他曾在馬一浮的書院中討論過中國兩千年政治是不是君主專制的問題,這是針對當初梁啟超的論斷而發的。70年代中,他也曾特別問過我現在大陸考古對於甘肅彩陶問題得到了什麼樣的新結論。可見他仍然沒有忘記「中國文化西來說」。幾十年來他的用心一貫,「引論」則是他對於「中國魂」的新詮釋。為了說明中國史的獨特精神,他不能不以西方作為對照,這也是百年以來中國史學的共同傾向。中西對比是永遠得不到定案的,但又永遠不可能停止,因為這是傾向宏觀或整體論的中外人文學者所不易剋制的一種「超越的衝動」。

錢先生為中國招魂當然沒有停止過,然而1949年以後中國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所以他在這一階段的學術著作,如《莊子纂箋》和《朱子新學案》,也改變了招魂的方式。曾國藩「體莊用墨」,錢先生則是「體儒用莊」。他想通過《新學案》而重建現代儒學之「體」,通過《纂箋》而重顯莊生之用。《莊子纂箋·序目》中的話尤為沉痛。在「一馬之是期」的時代莊子又如何自處呢?最後他說:「若苟四十年來,漆園之書,尚能索解於人間,將不致有若是。天不喪斯文,後有讀者,當知其用心之苦,實甚於考亭之釋離騷也。」一個不幸的可能性使他早在1930年便開始憂慮。他在《國學概論》的最後一章說:

蓋凡此數十年來之以為變者,一言以蔽之,曰求救國保

種而已。凡此數十年來之以為爭者,亦一言以蔽之,曰求救國保種而已。……然而有以救國保種之心,而循至於一切欲盡變其國種之故常,以謂凡吾國種之所有,皆不足以復存於天地之間者。復因此而對其國種轉生不甚愛惜之念,又轉而為深惡痛疾之意,而唯求一變故常以為快者。……則其救國保種之熱忱既失,而所以為變者,亦不可問矣。

他所舉的具體例子之一便是陳獨秀先後心理的轉變。

錢先生無疑是帶著很深的失望離開這個世界的,然而他並沒有絕望。他一生為中國招魂,雖然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但是無論是世界的思潮或中國的知識氣候都和五四時代大不相同了。錢先生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中國舊魂原封不動地還陽,而是舊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會同意這個看法。他曾說過:「古來大偉人,其身雖死,其骨雖朽,其魂氣當已散失於天壤之間,不再能摶聚凝結。然其生前之志氣德行、事業文章,依然在此世間發生莫大之作用。則其人雖死如未死,其魂雖散如未散,故亦謂之神。」[插圖]這段話完全可以用於錢先生個人,但是也未嘗不能適用於中國這一集體。在這意義上,我們應該承當起錢先生的未竟之業,繼續為中國招魂。

1990年9月2日

(《猶記風吹水上麟——錢穆與中國現代學術》,三民書局,1991年)

碼字不易,給個贊同!


題主不妨細讀讀下面兩段文字,頗可玩味。

錢穆一生的學問取徑,亦以抗戰為分界,由考證而轉義理,由專精而轉宏觀,由整理國故而轉表彰傳統,由實證主義而轉文化保守主義。錢氏早期頗受考據派賞識,尤其得到顧頡剛的提攜,而學風亦受其沾染。《劉向歆父子年譜》在結論上否定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亦間接反對顧頡剛的立場,但在方法上固未脫離考證樊籬。錢氏以考證功夫打入主流學界,至三十年代,一方面個人已站穩腳跟,不必再追隨潮流;一方面國家外患日深,思有以振作人心,乃藉中國通史的講授以表白其保守史觀,此即《國史大綱》之所由起。《大綱》的宗旨,大致為一種中國特殊論,反對以西方理論闡釋中國歷史,處處表彰「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而文化自戀的氣味未免過於濃重;同時,錢氏在此書《引論》中對考據派作公開批評,亦表示反出曹營,自立門戶。————現代學林點將錄 錢穆

錢穆的治學取向及規模,頗受梁氏啟示。梁著《歷史研究法》、《近三百年學術史》,錢皆有同題之作;梁擬作《中國文化史》,錢則有《中國文化史導論》;梁有《先秦學術年表》,錢則有《先秦諸子系年》,似乎亦步亦趨。錢雖後來居上,仍不抹殺梁氏地位,以為「梁任公於論學內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則長江大河,一氣而下,有生意、有浩氣……近人對梁氏書似多失持平之論,實則在『五四』運動後梁氏論學各書各文均有一讀之價值也」。其意較胡、顧為可取。 ……梁氏思想多變,「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梁氏名言也。

————現代學林點將錄 梁啟超

兩者治學之方法大相徑庭,而領域多有重疊,故而讓人看起來頗有針對的意思,其實不然,二公於見解結論上或有不同,根底在於史觀不同。任公飽學而難有精作,賓四先生以考據派出身,卻自成一家學派,難說是誰家門生,所以判斷自然也可以不同。此或可為題主問題答案其一也。

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等書中有類似以下的看法

秦前,乃封建貴族社會。東漢以下,士族門第興起。魏晉南北朝定於隋唐,皆屬門第社會,可稱為是古代變相的貴族社會。宋以下,始是純粹的平民社會。

這段字可見錢穆先生對魏晉南北朝史是有主觀看法的,然而那時候國家存亡民族大義已位於首要,故而先生為學多半有激憤感情,魏晉南北朝為中華衰落之歷史,那時候著史雖多,卻無多少出類拔萃者,先生以亡國之眼視之,有所偏頗,不難理解。

任公治學粗而博,又是整理國故的先鋒之一,自然視史學為瑰寶。魏晉南北朝確實是史學家輩出時代,荀悅,譙周,陳壽,範曄,前四史出其二,僅晉史便有十八家,自然堪稱史學繁盛。此後私人著史雖未斷絕,也已漸衰,筆記體反而愈盛。而錢穆先生則以為相反,十八家晉史雖多,卻終難以成大著,亂世之時,史學其實難以為繼,故而初唐時候連成晉書,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八部官修史書。可見號為繁盛的魏晉南北朝史學期,其實大成於唐。而 內裏已衰 其實頗為正確,三國志惜字如金,又有諸多問題,雖然已有裴注,卻難以考訂,範曄後漢書以後已難出史書能與前四史比肩,讀書人已與北方遊牧混為一體,不復漢魏景象,也是是錢先生所鄙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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