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那一段歷史的最後經歷者,也是新世界的最後局外人。

《台北人》用了十四個故事來講述國共內戰時期被迫遷至台北的大陸人,他們是新的台北人,但又與過去的大陸緊密相連。他們的過去有的紙醉金迷,有的功勛顯赫,有的或許平凡,有的抑或不堪,但統統在踏上台島的那一刻,之前的所有就再也與他們無關了,過去被永遠的留在了大陸,留給他們貌似也只剩回憶了。

女人在京昆小調中驚醒了已逝的年華,男人在烈酒寒茶中溫故金戈鐵馬。

小說里的人物囊括了當時台灣社會的各個階級,有平民社會的僕人,也有國民黨的軍官,有上層社會的貴婦,也有風情萬種的妓女,有貧困潦倒的知識分子,也有在商業上大展宏圖的新秀。

他們憶著百樂門、夜上海、夫子廟的崑曲,憶著大陸的吃食、綢緞、排場、街坊。

台北人中的十四篇短篇,每一篇都有豐滿立體的人物,都像舊時小電影,緩緩講訴屬於他們的故事。尹雪艷永遠都不老,永遠像在上海百樂門那樣一徑淺淺微笑,眼角都不肯打皺。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她摟著那年輕男子起舞,兩行淚水裡又是回憶又是年華不再的辛酸。遊園驚夢中那些爭奇鬥豔的夫人們,各懷心事又不願提及,崑曲一唱,卻難回當年。桂林遷去台北的盧先生,心心念念牽掛大陸的初戀情人,換得卻是一生悲愴晚景凄涼。

作者白先勇是桂系軍閥白崇禧的兒子,在台灣一直生活到青年,而後轉到美國執教,與其說他創作了這本小說,不如說他就是那段特殊歷史的真實記錄者。

大學教授、太太小姐、交際花、陪酒女、小店老闆娘、小學教員,在白先生的筆下都變得鮮活起來,雖然他們活的痛苦,過的掙扎,可命運還是讓他們活著,繼續不急不躁地向前走著,直至最後的那一刻到來。 

在《梁父吟》中翁仆園跟年輕人說著當年自己在辛亥革命中鬥志昂揚的場景,但是現在的他,只能教給年幼的孫子一些唐詩。只是偶爾在夜裡,又想起辛亥年間一些早已淡忘了的往事。

《冬夜》里余欽磊曾經在五四運動中帶頭起義,現在卻因為家庭狀況而放棄了自己多年痴心的文學研究,想盡辦法要跑到國外教書,而好友吳柱國曾經領頭打過駐日公使,現在卻為了保住自己在美國的教職工作,一年一年地寫著自認為空話的著作。

《一把青》中,朱青的性格在來台灣前後產生了巨變,然而中間經歷的種種,作者竟卻隻字不寫。然而就算不寫,大概也猜得到這中間經歷了如何的痛苦和磨難方才蛻變成了瀟洒入世的朱青。

而事實上,在這十四篇中我最愛的一篇還是《遊園驚夢》。女主角錢夫人藍田玉,國民黨將軍的遺孀。原是崑曲藝人,獨自住在台南,來台北參加姐妹舉辦的宴席,席間眾人一再被邀請與另一位崑曲名角合唱一曲《遊園驚夢》,但就在這時,觥籌交錯間,喝了不少酒的她陷入了往昔的回憶之中。

想起當年便是以一曲《遊園驚夢》俘獲了錢將軍的心,錢將軍的年齡卻可以當她的爺爺了。錢將軍娶了她之後讓她享盡了榮華富貴,唯一不能填補的便是在情感上的空缺。

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嘗到了感情的滋味就是和錢將軍的隨從鄭參謀,卻又在目睹自己妹妹月月紅與鄭參謀的私情後啞口無聲。看著眼前的程參謀和蔣碧月相互敬酒的調情景象,已經結疤的回憶被人毫無顧忌地撕開,血淋淋的傷口又暴露在眾人面前,輪到錢夫人上台時,她再度失聲,只說了一句「我的嗓子啞了」。

在那熱鬧的環境中,這句安靜的話語顯得沉重而又悲涼,就像是在沸騰的火焰旁澆下了一盆刺骨寒冷的水,讓人感到陣陣寒意。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是世間最無可奈何的悲涼。以前的藍田玉受到錢將軍的愛慕,享盡榮華富貴但這一切在錢將軍逝世之後逐漸消失殆盡;以前的她一口好嗓子,而如今再唱戲卻隱隱不安了起來。在眾人有車和司機接送的情況下,她獨自坐著計程車前來,又讓司機在路口就早早把車停下。

現實越是這樣的落寞,往昔的回憶就開始像是洪水猛獸一般襲來。

命運是無常的,每個人都在命運的大網中掙扎,僥倖地活著。新的台北人身上,發生了太多無法預料的故事,可這就是生活啊。就像是書里第一篇故事中寫的一樣「花無百日紅」,人在生活中,命運本就是浮浮沉沉的。

這裡面最讓人傷感的是《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里的王雄和《孤戀花》里的娟娟。王雄原本在大陸時有一個10多歲的童養媳,他在十八歲被日本兵抓走,輾轉來到台北做男工。他一直惦記著家鄉的一切及那個定了親的女孩。他把全部的熱情都寄托在主人家的女兒麗兒身上,把她作為一個精神寄託,只是麗兒長大後驕縱任性並且不願王雄再在她身邊照顧。王雄的幻象破滅了,徹底發瘋的他強暴了女工喜妹後,跳海自殺了。

而娟娟是一個低級的舞女,在大陸有一個神經病的母親,有一個禽獸的父親。她性格中有悲涼、怯弱,唱得那首《孤戀花》蒼涼低回。命運再一次捉弄了她,被黑社會柯老雄纏上之後,每次柯老雄都蹂躪得她體無完膚,逼著她染上毒癮,最後在中元節的晚上娟娟用熨斗敲死了柯老雄,自己也瘋了。

作者用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首劉禹錫的《烏衣巷》,作為小說集的點題之筆,寫出了「世事無常,浮生若夢」的人生感悟,縱使當年有多少榮華富貴,樓台煙雨,悲歌歡笑,還是敵不過時勢變遷。

他們都有著一段過去,那一段在大陸或美好或不堪的過去,那是一條他們心中的烏衣巷。

有的人離開了,有的人執拗地不肯出來,有的人只是偶爾往回看看,再繼續往前走。你會發現不肯遺棄的,現實生活一團亂麻,活的讓人揪心,最終沒什麼好下場。偶爾回顧的,雖然活的不是太好,卻也平安喜樂,日子安康。人生那麼長,一條烏衣巷何其短,總該去感受外面的暖春朝陽。

而我們都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學習著從不同的地方學到另一個地方,工作著從這樣一份工作換到另外一份工作,愛情著從一個深愛的人投向另一個深愛的人。

每天輾轉反側,交際生活。我們深愛著自己的故鄉,卻活在另一個深愛的地方,這是旅行的意義,也是逃離的秘密。

這是台北人的生活,也是我們的情感寄託,從南到北。

原以為張愛玲是那個時代最懂女人,最會寫女人的作家。可是白先勇描寫的女人卻也那麼令人難捨、難棄,在他筆下,女人的美麗、妖媚、智慧、溫柔、哀傷,全部在紙間跳脫出來,不留痕迹。

他對女人心理的理解和洞察是精準而可怕的,可能是他身為男同性戀的原因,賦予了他旁觀者的清明和親歷者的細膩,這份深入骨髓的理解與愛憐,讓他明白這些美麗妖嬈多智的女子,即便在亂世里傾儘力氣使自己這一葉扁舟駛向幸福,卻仍免不了被無常多舛的命運帶往禍福難測的未境之地。

在曹雪芹的太虛幻境里,儲管天下女子簿冊的地方,高懸的匾額上刻著三個大字:薄命司。

匾額兩旁的對聯寫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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