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文写于民国95年。是『民生报』停刊前,我在『白袍心声』专栏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婆婆在今年初因发烧嗜睡被送来医院。起初因肺炎住在内科,后来被诊断合并有脑膜炎,才转到本科继续照顾。


        婆婆总共有二女一子。在我照顾她的期间,每天查房都可以看到子女们和老先生陪在病榻,所以我的各项治疗计划都能有良好的沟通说明。这在现在医病关系中是很难能可贵的了。只是婆婆意识不清,偶尔会听见子女感叹未能多陪她说些话,让人不胜唏嘘。


        初期婆婆还住在内科时一度宣告病危,家属早签了DNR
拒绝心肺复苏术及其他侵入性治疗,像是插管、心脏按摩、洗肾等等都不作。凭良心说,这类重症患者虽然治疗上较棘手,但医师在和家属沟通上却往往比较不会感到困扰(家属已大概清楚患者状况不佳,且双方已有共识 — 具侵入性的治疗都不作);医生只要在能力所及尽力治疗就好。若不幸真到回天乏术之际,家属也早有心理准备,较不会在事后因治疗方式等问题引起争议。


        在治疗后,婆婆的脑膜炎与肺炎改善,但其他并发症却让意识未见起色。依我的观察,婆婆暂时不致有生命危险,较麻烦是肾功能不佳导致水分滞留引起气喘。我开始思索,当利尿剂效果有限时,要不要建议家属让婆婆洗肾脱水几次看看。当然这样的想法是有些冒险,要游说家属作原本他们已经
「不考虑」的治疗;万一效果不如预期,还可能惹得更多不谅解和责难。然而如果水分滞留不能缓解,应该只会越拖越糟吧?未到完全束手无策之时,我还是认为该给婆婆一次机会看看。


        与家属恳切沟通后,家属同意让婆婆试著洗肾看看。在经由洗肾改善肺水肿后,婆婆意识居然比较清醒了!那段时间,每天都可以看见子女笑著和婆婆说话;而老先生每天看到我查房只是不断鞠躬道谢,让我颇感欣慰。


        好景不常,后来肺炎又复发了。这次来得又快又猛,打了几天抗生素都不见起色,周五时甚至开始血压下降。我不得不沉重的告诉家属,这次情况看起来更不乐观了,或许得有心理准备了。


        我在周一早上才知道婆婆已经于周日下午过世了。遗憾的是并未第一时间得知,不然我应该会去致意的。

 



        周一下午我要去看诊时,在转角处被拦了下来。我定神一看,认出是婆婆的儿女们。我正想表达我的遗憾,大姐却先开口了。她说:「谢医师,很谢谢妳这段日子对母亲的照顾。虽然最后她还是离开我们了,但住院过程中却曾有一段清醒期,以至于我们作子女能够充分表达我们的心意。父亲交代我们,无论如何要来跟你握手致谢。」说完就伸出手来。


        我有些错愕,也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下意识伸出手的。只记得大姐、独子、及小妹都分别紧紧握住我的手,那种激动的眼神,在我从医生涯里很难忘怀。


        我在国中时生病,所幸遇上几位细心亲切的医师,才得以把病治疗好。而发愿行医的种子,也在当时埋下了 — 我要用自己的专业与热诚,尽量帮助患者们。这除了是自己的心意,也为了不辜负当年治疗我的医师们、师长们的心意。


        只是行医之后,屡屡遇上挫折,患者与家属的不谅解更是一大压力。例如坦然向家属解释患者病况不佳,换来的只是对医师能力的质疑;在门诊看诊详细,却常惹来后头的患者不耐久候而抱怨连连,甚至当面批评我浪费他的时间、、、。凡此种种,常告诫自己不能太在意批评,否则会很难维持行医热诚的。然而日积月累,过去的雄心壮志似乎只是奢求,『尽自己的心力去帮助患者』却得不到肯定,不免感到沮丧。


        然而在和这一家人互动中,我感受到了家属真诚的谢意。我不知道选择积极治疗到底好不好,毕竟结果仍然让人遗憾;然而如此的心意,却幸运的提供了婆婆与家属一段互动的时光。在学生时代,某医界前辈曾语重心长的说:「问心无愧的医疗是,尽管无法成功救回患者,也要能让家属肯定你的尽心而抱持感激。」过去总觉得这种念头在现今医病关系下是缘木求鱼,直到我亲身经历到。


        望著家属的背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转身继续向门诊区走去。在此同时,心中却油然浮现一股,遗忘已久的豪气。

 

后记(多年后的心得)


        直至今日,接受了安宁缓和的训练后,对于过去的治疗思维有了不同的想法。多年以后检视这个故事,如果时光重来,我应该不会再采取同样的积极方式,而会建议家属善终』吧!因为换来的并非患者生活品质的真正提升,而可能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但当初的作为,也是希望能减少一些家属的遗憾
。套句现在安宁缓和的概念,便是希望家属能有机会与患者『道谢、道歉、道爱、道别』吧!感谢家属愿意信赖我的决定,对于这样仍有遗憾、但勉强算得上『圆满』的转变,我并不后悔。

 

(本文原刊登于民国95年10月10日 民生报医药版 『白袍心声』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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