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打鐵歌》,是民謠,有些地方將之編入了兒歌。在南方尤其是西南流傳較廣。基本詞句是: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去學打鐵。

此謠究竟始於何時,似不可考,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明朝天啓年間(1621—1627)《打鐵歌》已經問世,李介的《天香閣隨筆》卷二中有載:“天啓時,南直有童謠曰:‘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還要回家去學打鐵。’皆連臂而歌,手作打鐵勢。”(李介《天香閣隨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9頁)

文中的“南直”,即爲現在的江蘇和安徽一帶。近年從彭山縣江口鎮岷江中發現張獻忠沉銀等文物已逾數萬件。其中發現的大量銀錠上都刻有銘文,銘文所刻的州府名稱有四川、湖南、湖北和南直隸(今江蘇、安徽兩省)各州府,與張獻忠進軍路線完全吻合。

李介指出的說唱動作,回憶起來,我在兒童時代也是這麼做的啊。兩個孩子相互拍手而高歌,手舞足蹈,無休無止。據道德家解釋說,具有“對兒童進行勞動教育的含意”。是否如此呢?

民間傳說中,認爲《打鐵歌》另有深意:張,指張獻忠;李,指李自成。一種流行說法是張獻忠幼年因爲學過打鐵,他要高舉造反大旗時,他姐姐勸他說:“你造起反來我們還能活嗎?”張獻忠說:“姐姐不用着急。唱《張打鐵》歌可免難。”於是這首歌便傳散開來了。起義時,會唱此歌的即爲義軍,可見這首民謠原初的名字就叫《張打鐵》。但歷史上沒有關於李自成曾經學習過打鐵的記錄,只是有李自成成年後偶然展示打鐵記述的傳說。趁熱打鐵,鐵匠之身,他們像打鐵一樣打人、打天下,渴望鍛造鐵打的江山。徐珂的《清稗類鈔》中載“張李者,即獻忠、自成之讖。”(《清稗類鈔》(第10冊),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693頁)近代學者朱天民在《各省童謠集》中也指出“‘張打鐵是指張獻忠而言’,‘李打鐵是指李闖而言’”,但他也認爲可以“姑且不管”。

第二種說法是歌中“姐姐”應讀作“孑孑”,爲清代某皇帝的乳名,此歌預示了明末張、李起義後明亡,滿人做了皇帝。

第三種說法是“姐姐”暗指清朝,欲招降張獻忠、李自成,二人不肯“歇”,且“繼續回去學打鐵”,再與清朝決一死戰的意思。

第四種說法更爲籠統,認爲民間的俗話有“張李半天下”,意思是說姓張、姓李的人口衆多。信手拈來作爲比附也是很自然的,比如“張三李四”,“張家長李家短”(張獻忠在成都時,還聽軍隊探子彙報過這個俗語),尤其是唐朝“張公喫酒李公顛”。

《打鐵謠》在三百餘年的流傳中,不斷演化出新的版本,“勸誡”意義明顯,在各地均有很多異文,有的地方還與《十二月歌》聯唱。弔詭之處在於,歌謠藏匿着鮮血淋漓的歷史隱喻,卻成爲了填補兒童心智的遊戲。

四川成都等地區,《打鐵歌》是孩子拍着巴掌唸的。不是自己拍巴掌打拍子,而是兩個孩子相對而坐,自己雙手拍一下,再用右手拍對方的右手,然後自己雙手再拍一下,再用左手拍對方左手,如此一直循環下去,這叫“對掌”。他們念着念着,最後一句就變成了“我不歇,我在橋洞底下歇”——這就是“睡橋洞”,又牽扯出一個晚清的成都世相。成都老九眼橋有九個橋洞,最靠近兩岸的橋洞,因爲長期淤積河泥,漸漸高離了河面。乞丐、流浪漢、暫時找不到活路的窮苦人,都住在這裏,當上“橋洞客”。這裏整天臭氣熏天,骯髒無比,有時路過,就能看見一張破草蓆下蓋着一個人,露出兩隻枯瘦的腳,慘不忍睹……他們既成不了大隱隱於市的狗皮道士,更不會成爲在狗洞裏窺視世界的古希臘犬儒。

到了民國,語文教科書開始收錄了《打鐵謠》。旅美散文家王鼎鈞幼時所讀課文即有一篇:

早打鐵,晚打鐵,

打把鐮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鐵。

一日,王鼎鈞在家中溫習功課,正當他高聲朗誦此篇時,一位宗親長輩來串門,他聽了之後,非常生氣,厲聲對王鼎鈞喝道:“有那麼多的事情你不幹,偏偏要打鐵!你太沒有出息了!”(《昨天的雲:回憶錄四部曲之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版,第91頁)

風化與倫理正在一點一滴地“改寫”真實,張獻忠與李自成都金盆洗手、悄然隱退了,民謠成爲了正大光明的勞動頌歌。我想,自《詩經》以來,還有多少民謠屬於這類被反覆粉飾、反覆規訓的情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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