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第六章 異鄉人(下)

來自專欄原創藝術小說

作者:凌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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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到省城美院報到的第一天,就由衷地肯定了自己的選擇。省城是中國最早開放的城市之一,它的光怪陸離、風姿綽約,讓沒見過世面的少年興奮不已。美院更是一個花團錦簇、瀟洒不羈的世界,沒有條條框框的束縛,沒有一板一眼的假正經,甚至連校園裡的樹和房子都充盈著飽滿的自由氣息。林辰心中大悅,終於擺脫以往沉悶單調的世界了,他血氣澎湃,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來,好似靈魂從未蘇醒過,如今才要好好地活一場了。

與此同時,林長江在家中卻經歷著內心的矛盾和折磨。林辰是家中第一個大學生,在當時還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可是,這個兔崽子,他讀什麼不好,偏偏去讀什麼美術,畫畫的?林長江想想就覺得難堪,一個大男人天天描東畫西,乾的這叫什麼事兒!兔崽子也能幹,竟然瞞著自己找老師學了幾年,自己太大意了,以為他只是像往常一樣到河邊遊盪去了。最狠的是,他居然準備了兩份志願表,當著家裡填了一份,去學校卻交了另一份!這兔崽子,真正像極了自己,想要幹什麼事就一定要辦到。

林長江在家裡來迴轉著圈,不能容忍自己被兒子耍了的事實。好吧,耍了也就耍了,他認了。但是,左鄰右舍問起來要怎麼回答。

「老林啊,你兒子真能幹啊!大學生,嘖嘖!真是爭氣!他考的什麼學校?學什麼?」

每當這種時候,林長江就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清楚自己的老同事老鄰居們,對「美術」是怎樣的看法,正和他想的一樣,就是吊兒浪當不學無術。

林辰選的是國畫系,這是他教育學院的老師給他的建議。在幾年的學習過程中,老師發現,林辰在專業技能之外,更善於捕捉事物內在的氣質和情感,在文化和審美傾向上,也更側重於傳統的價值趨向。在國畫創作中,他的這種天賦是相比其它藝術領域更需要的能力和優勢,也能得到更淋漓盡致的發揮。老師的眼光是精準的,林辰確實在國畫系如魚得水,他的作畫技藝日益提升,他的悟性讓他如虎添翼,成為系中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國畫在一般人眼中,似乎是老舊滯後的,只不過是塵封在歷史中的經典。而國畫展現的也確實是更為圓熟的人生觀,沒有太多對抗和慾望,在需要開拓的時代,它多少是有些不合時宜的。可是,人的終極幸福無非是獲得安寧,這樣一來,追求本身就成了一個悖論,「追求」讓「追求的目標」面目全非。國畫,正是經歷了上千年人生沉澱下來的無為狀態。

年輕的林辰似乎很能體悟這樣的生命態度。他對各種各樣的爭鬥、喧囂感到厭煩,慾望和野心在他眼中,只是醜陋、骯髒和恐懼的代名詞。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這些東西帶來的只有破碎、哭泣、死亡、仇恨,直至絕望。他喜歡雲淡風輕的逍遙自在,進退兩相宜的無可無不可,與自然交流情感的單純簡單。

多年以後,當林辰回想自己的求學時代,他很感謝當初第一位恩師建議他讀國畫系,將他引向這樣一條清明純粹之路。

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活是意氣風發的,何況是學習和實踐藝術的孩子們,今天的大學生很難想像當時景況。學子們求學慾望強烈,迫切需要開闊眼界。學生不多,絕對不像如今烏泱泱一大片,每個學生都可以和老師有充分深入的交流。同學之間也隨時產生激烈的觀念碰撞,在碰撞之後,各自選擇不同的方式和路徑去完成自己的藝術理想,或者說,是在藝術中完成現實理想。校園裡的氛圍是兼容並包的,隨時有人聚在一起談論哲學、詩歌、音樂、話劇。每晚的煙酒大戰是常事,女生們穿著自己設計的奇裝異服花姿招展趕來赴會,老師常常也參與其中,在酒精和煙草的陪襯下探討問題、找尋靈感。校外隨處可見寫生的人,田間樹下,房前屋後,背著大畫板,渾身沾滿了油彩……

林辰感到,他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土壤。藝術的世界是無限絕妙的,他願意在這個世界中沉溺一輩子。四年的學習生涯結束後,他回到家鄉,在教育學院做了一名美術老師。林長江已經無力回天了,好在這份穩定、體面的工作,讓他欣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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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五個年頭過去了,林辰很享受作為一名美術老師的角色。他與當年教自己的老師成為忘年交,也像老師一樣,留心學生內在的天賦和性格,引導他們找到自己的方向。他貪婪地沉浸在藝術世界裡,為學生,也為自己。

他在業餘時間愛上了攝影。繪畫將人們帶到場景中,攝影則製造時空遊離的距離。如果說繪畫是一場花前月下漫不經心的等待,那麼攝影就是一場疾風驟雨電閃雷鳴的戀愛。林辰喜歡攝影,喜歡按下快門一瞬間聽見富有質感的聲音;喜歡在鏡頭中取捨,上下左右,組合成絕妙的構圖;喜歡登高涉遠地尋找隱秘不為人知的所在。

林辰幾乎用所有的薪水去買相機、鏡頭、膠片、攝影雜誌。他是一個執拗的人,想做什麼就要做到最好。他託人從香港帶回來一本美國國家地理的攝影教程,廢寢忘食地學。有美術功底的人,學起攝影也特別快,構圖、用光、抓拍一瞬,得心應手。他很快就達到了專業水準。

這樣的生活幾乎是完美的,然而,學校固有的體制和規範讓林辰漸漸感到格格不入。在他心裡,藝術殿堂是神聖的,甚至理應比其他院校更為神聖。可學校內部,官僚主義橫行,虛偽諂媚大行其道。普通老師巴結系主任,系主任巴結校長,於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他不是不懂這些植根於國人頭腦中的伎倆,坦誠地說,這些處事之道在人的世界裡實在是無可厚非,可是他就是做不出來,知道、明白,就是做不出來,彷彿在心裡有一隻手一直把他往回拽。有人專業技藝欠佳,作品卻被選送參加全國展覽,他雖然不平,卻也不怎麼眼紅。有人心胸狹隘行為不端,卻扶搖直上官運亨通,他冷眼瞧著只覺鄙夷。這些都罷了,畢竟他只想做一個畫畫的人,爭不贏,不會爭,便不爭。

只有學生和藝術是他真正掛心的。也有弱不禁風的少年,如他當年一樣,貿然來到學校碰巧找到他,同樣是為了學畫。少年高考成績差得離譜,數學和英語只猜對20分,文科和專業成績卻不錯。也是熱情燃燒在眼中的孩子,但高考之誤林辰也無能為力。他只能勸解少年,不一定要進專業院校,自己學也能成才,如果他願意,自己可以業餘時間教他。少年卻落寞地搖了搖頭,說如果不能進大學,家裡就要送他去南邊工廠,高強度機械化的工作只會讓他離夢想越來越遠。

斗轉星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林辰讀書時代人們對知識、文化、藝術、思想的狂熱,悄然轉變成了另一種狂熱。越來越多的高樓建起來,立交橋、便利店、夜總會、裝著玻璃幕牆的寫字樓……如雨後春筍般在城市裡爭先恐後的出現。城市裡的人彷彿也一夜間多了許多,他們穿著儉樸,腳步匆忙,眼神焦灼。城市周邊的田野不斷萎縮,有的變成大片高樓,有的變成不倫不類的廢墟。綠色減少了,當林辰帶著學生們去郊外寫生的時候,清脆的鳥鳴和聒噪的蛙叫都少了不少,在一片靜謐的田野後方往往是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破壞掉所有的構圖和美好想像。從城市中央蜿蜒而過的大河異常繁忙,每天有很多船裝載著本地出產的礦石、食物、木材,順河而下,然後從南方換回人們目前最想要的房子、車子、票子、位子。與這蒸蒸日上熱鬧非凡的生活相匹配的是,城市離婚率不斷攀升,當人們在公共場所看見一對男女時,已經不敢莽撞地判斷他們是什麼關係。老朋友見面,只剩下三個問題,發了嗎,升了嗎,離了嗎?

學校也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這全民奮進中焦躁不安。它思前想後,找不準自己在時代列車上的位置,驀然醒悟才發現,這輛飛馳向前的列車上根本沒有自己的位置。誘惑是魔鬼,有人面對魔鬼能義正言辭安身立命,有人卻急不可待地端出自己的靈魂,還要請魔鬼笑納。

新生入學的第一天,林辰就感覺非常奇怪,自己面試專業考試時,有兩個特別優秀的學生,怎麼不見他們來報到。他去教務處,專門抽調了這兩個學生的成績單,發現他們的專業成績8個裡面有5個竟然是45分!這怎麼可能?專業考試成績當然不由他說了算,是由8位老師共同現場測考,之後給出自己的分數,最後按平均分擇高錄取。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這兩個學生確實有潛力,就算各自評價有偏差,也不可能差這麼多,不可能將一份至少能得70分的作品,劃作45分!而且還是5個不約而同的45分!

這是怎麼回事,林辰第一時間就決定向系主任反映情況。他徘徊在辦公樓下,思量著應該怎麼說。正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兩個學生從辦公樓談笑風生地走了出來,面孔上除了新入學的興奮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跋扈。他認識他們,專業考試時他們也在其中,而且表現超爛。他們入學了?他們怎麼可能通過專業考試?

林辰突然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麼那兩個優秀的學生沒能被錄取的原因。情況顯而易見,他血氣上涌,他們平時爭職稱爭獎金也就算了,怎麼可以用學生的未來開玩笑,這兩個被錄取的多半只為了混文憑,那兩個被淘汰的卻是可能與一生的事業和熱愛失之交臂!這件事恐怕與系主任也脫不了干係,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辦公樓,直接來到了校長辦公室。

一個星期過去了,事態沒有任何改變。校長給林辰的答覆曖昧不明,無非是關於學校的聲譽,考試程序是公正合理的,社會的輿論,以後會抓緊這方面的監督……

林辰失望極了,藝術在他心裡是最純潔最不該當婊子的東西,可現實還是這樣污穢不堪,連培養人才的簡單願望也不能兼容。繼續留在學校幹什麼?做一個享受俸祿的犬儒主義者嗎,他不需要。

林辰堅定地辭職了,自己開了一個攝影工作室,並開始在腦海中構想邊境萬里行的項目。林長江又一次暴跳如雷,「作死!好好的大學老師你不做,倒騰相機你能倒騰出什麼出息!」


原創藝術小說。小說以成都寬窄巷子改建前後為背景,描繪一群老「寬寬」聚散離合,在月亮與六便士之間進退取捨的悲涼記憶。一條老巷出生入死、支離破碎的時代命運,一群人肆意飛揚、跌跌撞撞的靈魂之路。物質與精神、傳統與反叛、孤獨與自由,一意孤行,還是委曲求全?每個人有著不同的答案,都在用一生做著痛苦與快樂並存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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