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元年(1851年)岁次辛亥,洪秀全在这一年称天王,建号太平天国。六十年一甲子。宣统三年(1911年)岁次又是辛亥,孙中山在这一年被公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洪秀全与孙中山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洪、孙都是广东人。前者是花县人,后者为香山县人。彼此家乡仅相距一百多公里。孙中山从小就十分敬慕这位广东同乡。翠亨村有一位太平军老兵,叫冯爽观。他时常对孩子们讲述太平天国的故事。有一次在听讲中孙中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说:「洪秀全灭了满清就好咯!」冯爽观摸著孙的脑袋说:「你真是洪秀全第二呀!」此后在与同伴嬉戏中孙常以洪自居,以后在香港学医期间,「每于学课余暇,皆致力于革命之鼓吹」,「大放厥词,无所忌讳。时闻而附和者,在香港只陈少白、尤少纨、杨鹤龄三人」,戚友皆呼孙、陈、尤、杨为「四大寇」。陈少白忆道:

「我等每遇休假,辄聚杨室畅谈革命,慕洪秀全之为人。又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洪秀全未成而失败,清人目之为寇;而我四人之志,犹洪秀全也,因笑自谓我侪四人,其亦清廷之四大寇乎!」(《兴中会革命史要》)

孙中山立志做洪秀全这样的「大寇」,此其一。

其二,洪、孙两人都受洗加入基督教。洗礼是基督教为新入教者举行的仪式,所有入教者都须受洗。洗礼形式和礼仪各教派不尽相同。洪秀全是1843年读了《劝世良言》,按书中所言,自行施洗的。孙中山是1883年在香港受洗加入基督教的。此后他热心传教布道,其长达40年的革命生涯始终与基督教休戚相关。例如他创建的兴中会、同盟会、中华革命党,其誓约都冠以「当天发誓」字样,「是亦一种宗教宣誓的仪式,从基督教受洗之礼脱胎而来者也。」又如,兴中会成立时,

孙中山「率先宣誓,将左手置于开卷的《圣经》上,高举右手,恳求上苍明鉴,以示矢志革命,卒底于成。」(庄政《国父革命与洪门会党》)

总之,在入教后长达42年的时间里,孙中山从来没有否认上帝的存在,也从来没有否认自己的基督教徒身份。他在1922年明确指出:「予始终是基督教信徒。不但予为基督教信徒,予之子、予之媳、予之女、予之婿、予之家庭、予之岳丈、岳母、予妻、予妻之姐、之弟、之妹,甚至连襟至戚,固无一而非基督信徒也。」甚至在逝世前一天,他在病榻上还执著教友的手说:「我是基督教徒,上帝派我为我国人民去同罪恶奋斗,耶稣是革命家,我也一样。」他还用手指著宋庆龄嘱咐何香凝道:「彼亦同志一分子,吾死后望善视之,不可因其为基督教人而歧视之。」

或许同为基督徒的缘故,洪秀全1851年称天王,到1864年病逝恰巧十三年;孙中山1912年任总统到1925年病逝,也是十三个年头。

其三,洪秀全创建的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孙中山缔造的中华民国同样建都南京。

其四,洪秀全在南京设立的天王府就是后来孙中山入住的总统府。两府旧址皆为清朝两江总督府。

其五,洪秀全与孙中山同属

「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

「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这是辛亥年流传于陜西西安的一则民谣。宣统是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年号。宣统三年(1911年)是晚清长期积聚的社会矛盾达到总爆发的一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爆发的一年。宣统三年八月十九(1911年10月10日)驻在武昌城内外的新军发动起义,攻占总督衙门,清朝官吏遁逃。武昌起义敲响了清王朝的丧钟。

翻开传统中国的史册,大凡一个王朝行将覆亡之际,市井坊间每每出现一些民谣,这个辛亥年也不例外。这一年革命党人杜仲虑从太原赶到西安,与景梅九等谋划反叛朝廷。一天他俩在南城门边喝豆浆,杜仰望天空,信口说道:「慧星东西现,宣统二年半」。景即附和说:「这个童谣相传好久,不知道什么意思?」卖豆浆的接著说:「就是说大清家快亡了!明朝不过二百几十年,清朝也差不多二百多年了,还不亡么?」

这首民谣遂不胫而走,传来传去又有人加了两句,变成「慧星东西现,宣统两年半。明年猪吃羊,后年种地不纳粮。」再后来就变成:「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今年猪吃羊,明年种地不纳粮。」向官府交纳钱粮是清代农民应尽的义务。「不纳粮」意味著改朝换代。

武昌起义前夕的湖北已连续七年遭洪水侵袭,入夏后又连遭大雨,武汉三镇「水势浩大,茫茫无际,登高一望,四围皆成泽国」。9月12日,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理循写道:「中国长江流域各省的前景非常黯淡……人们将会成千上万地死去,难民营里出现霍乱和斑疹伤寒。一位知名的中国人昨天对我说,前景从来没有这样糟糕,因为中国从来没有受到这样大的水灾和饥馑的威胁。」

「全国饥民,数逾千万,迫饥寒而死者,道路相望……乃反观满清政府,从未闻有一粟一粒之施。」武昌起义军布告全国的檄文将其列为「不可不急起革命」的理由之一。

清廷民心丧尽并非从此刻起。晚清重臣岑春煊哀叹:

「独居租界,惟闻四方土崩瓦解,望风归顺。自来民心离散,疆宇丧失,殆从无如是之速者。盖祸机早伏,一触即发,民之离散久矣。」(《乐斋漫笔》)

历史学家吕思勉写道:

幼时闻父老言:满洲兵未入关时,明兵望而畏之,一满洲兵可走明兵数十百人;及辛亥光复,闻人述杭州、西安事,亦一汉人可驱数十百满洲人,非力之不格也,亦非降北之必获免也,此所谓士气也……此所谓土崩瓦解,非复人力所可支障者也。转移莫捷于士气,而成败存亡系焉。」(《士气》)

江苏巡抚程德全在武昌起义后致电内阁道:「窃谓今日之大患,不患革党之猖獗,而患人心之涣散;不患武昌之失陷,而患各处之响应。果能收拾人心,以杜响应,则武昌不足平,革党不足弭也;否则鄂乱虽指日戡平,而革命异说深入人心,由来者渐,人人有思乱之机,处处有蠢动之势,危急存亡,事机甚迫。」

对五龄童宣统帝来说,程德全的预言不幸言中了。武昌首义一声枪响,在全国引起连锁反应。各省纷纷响应,宣布独立。武昌起义与各省独立的局面是孙中山创建的同盟会长期以来积蓄力量、艰苦奋斗的成果。大批同盟会员深入新军,联络会党,建立分支机构,积极为武装起义准备条件。

武昌起义浮雕

宣告独立、脱离清廷的十四省,其中有九个省是革命党人在省会发动武装起义实现独立的;有五个省采取「和平独立」的形式,这是由于全国己处于高潮之中,上述各省武装起义的条件已经成熟或接近成熟,清朝官吏不得不从权应变,采取承认现实的态度。上述十四省脱离满清政府的局面,构成了辛亥革命的全貌。

独立的各省形成了两个中心:武昌集团以黎元洪为首,上海集团以陈其美为首。双方皆力争筹建临时政府的主动权。各省代表11月下旬议决承认武昌为中华民国中央军政府,以鄂督执行中央政务。

接著,十四省代表会议在汉口举行,筹备成立中央临时政府。12月2日,代表会议决定以南京为中央临时政府所在地。各省代表随即齐集南京。

孙中山是在美国丹佛得知「武昌为革命党占领」这一消息的。但他并没有立即启程回囯,而是认为自己「当尽力于革命事业者,不在疆场之上,而在樽俎之间,所得效力为更大也。故决意先从外交方面致力,俟此问题解决而后回国。」

孙中山将外交重点放在英国。在他看来,今后革命的成效取决于列强的态度。「列强之与中国最有关系者有六焉:美、英二国,则当表同情革命者也;德、俄二国,则当反对革命者也;日本则民间表同情,而政府反对者也;英国则民间同情,而政府未定者也。是以吾外交之关键,可以举足轻重为我成败存亡所系者,厥为英国。」同时也努力争取其他列强对中国革命的支持。

11月2日,孙中山离开纽约赴伦敦。11月21日由伦敦到达巴黎,24日由马赛乘船回国。孙中山到英、法二国活动的重点放在借款上。他在伦敦发表《告世界书》:「中国革命运动目前的状况,恰似一座干燥树木的丛林,只需星星之火,就能腾起熊熊烈焰。这火星便是我所希望得到的50万英镑。」

他在巴黎会见东方汇理银行经理西蒙时开门见山地提出:「能否立即或在最短期间内,贷款予革命临时政府?」但是历时两周的外交活动以失败告终。英、法二国的银行家并未被他说服。西蒙表示,只有在中国建立起一个全国都承认和接受的正式政府,他们才能在财政上帮助革命党。

1911年12月25日,在经历了16年海外流亡生活之后,孙中山回到上海,受到黄兴、陈其美等和各界代表的热烈欢迎。孙中山归国前,《申报》就刊载专电说:「闻孙汶向欧洲某国购定战舰十八艘,暂不付价,已将契约订妥。」不久,该报又刋载专电说:「闻孙汶有书寄黎元洪,嘱其千万不可议和。孙汶不日启行至沪,带回大兵舰三艘,其驾驶皆为留英学生。」所以孙中山一上岸,记者就纷纷询问:「您这次带了多少钱来?」孙答道:「予不名一文也,所带者革命之精神耳!」

莫理循事后写道:「孙中山迄今给人们良好的印象。人们认为孙中山随身携带巨额外币,因此对他有好印象,但印象好到底多少是由于所传他带来巨款却很难说。据我了解,实际上他什么钱都没有带来。一旦此事为人所知,人们很可能会对他产生反感。」

孙中山从海外归来使革命派的声势大振。但此时的形势对革命方面甚为不利,同盟会已趋于解体。1911年4月广州起义失败以后,宋教仁、谭人凤、陈其美等在上海另行建立同盟会中部总会,并与共进会、文学社取得联系,共同策划长江流域各省起义。

共进会和中部总会,或自称同盟会「行动队」、「实行者」,或「奉东京本部为主体」,并依然尊重孙中山、黄兴的领袖地位。但在政纲阐释、组织工作与起义策划方面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自行其是倾向。同时,一部分加入同盟会的光复会会员,1910年初在东京正式成立光复会总部,与同盟会分庭抗礼。名义上统一的同盟会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三。

1911年12月30日,同盟会本部临时会议在上海召开。与会旅沪各省分会部分负责人通过了孙中山主持起草的《中国同盟会意见书》,并改订同盟会暂行章程。《意见书》在肯定武昌起义以来革命形势发展的同时,指出同盟会内部分歧已被敌人所利用,出现了「贪夫败类,乘其间隙,遂作莠言,以为鼓簧,汉奸满奴则又冒托虚声,混迹枢要」的局面。「在临时政府组织之间其祸乃大著。」

《意见书》还不点名地批驳了章太炎所谓「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论调,指责此论「于本会所持之主义而亦懵之,是儒生阘茸之言,无一粲之值」。这一论调是章太炎针对在鄂同盟会员谭人凤等的主张提出来的。武昌首义后,谭人凤等电请各省同盟会负责人前往武昌组织临时政府。章氏误以为「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天下为公,乃克有济」,还说什么:「以革命党人召集革命党人,是欲以一党组织政府。若守此见,人心解体矣。诸君能战即战,不能战,弗以党见破坏大局。」此论一出,立宪派和旧官僚如获至宝,恨不得同盟会即刻解散。

《意见书》分析当时的形势是「汉阳复失,虏军尚在,胜败之数,未能逆料」,革命党人必「先自结合,以成坚固不破之举」,然后「广益其结纳,罗致硕人,以闳其力」。

《意见书》强调指出:革命党人的责任决不限于推翻清廷,也就是「不卒之于民族主义,而卒之于民权主义、民生主义」。

《意见书》认为,同盟会「今日之急务」乃「灵敏机关,剔除败类」。

整顿同盟会是组建临时政府必要的准备。孙中山抵达上海次日,即与黄兴、陈其美、宋教仁等密商组织统一的中央政府问题,试图建立一个以革命党人为主体的新政府。会议决定举孙中山为总统,「分途向代表示意」。晚间又在孙的住所研究组织方案。在讨论政府的组织形式时,与会者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宋教仁主张实行内阁制,孙中山表示反对,理由是「内阁制乃平时不使元首当政治之冲,断非此非常时代所宜。吾人不能对於惟一置信之人,而复设防制之法度。余亦不肯徇诸人之意见,自居于神圣之赘疣,以误国家之大计。」

孙中山的意见首先得到张静江的支持,其他与会者也都同意孙的主张,宋教仁遂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会后宋教仁、黄兴乘火车去南京。12月27日在江苏咨议局召开的各省代表会议提出三项议案:一、改用阳历;二、起义时用黄帝纪元,今应改为中华民国纪元;三、政府组织形式采取总统制。经过讨论,第一、二项获全体赞成,但考虑到民间传习已久,在阳历下仍注阴历节候。至于第三项,宋教仁仍主张内阁制,多数赞成总统制,于是照案通过。会议并决定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及隔日选举临时大总统。

12月29日,十七省代表45人举行会议选举临时大总统。会议首先揭晓昨晚预备投票结果:孙中山、黄兴、黎元洪三人有候选资格。选举以每省一票为原则,共十七票。满投票人数三分之二以上的当选。选举结果:孙中山得十六票,黄兴得一票。前者当选为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得知后,即电各省代表会表示接受

值得一提的是:孙中山本人不赞成选他为临时大总统,也不赞成成立临时政府。用他的话来说:「总统就是总统,临时字样,可以不要。」孙中山之所以如此主张,是因为归国前四国银行团和东方汇理银行都表示:要到中国正式成立政府以后才有可能进行借款谈判。后来孙中山曾指出,临时政府向外借款所以没有结果,同南京政府是临时政府有关。

各省代表会选出临时大总统后,即议决特派汤尔和、王宠惠、陈陶怡三人去上海迎接孙中山到南京就职。

1912年1月1日上午10时,孙中山乘坐专车前往南京,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上海有一万多人到车站送行。当天下午,专车由下关入城。南京城内万人空巷,欢声雷动。「新总统没有下火车改乘汽车,而是把他的车厢调到通往城内的铁轨上,坐火车前往总督衙门。」临时大总统府就设在前两江总督衙门。黄兴、陈其美等护送孙中山从车站入总统府。

当天晚上,举行就职典礼。鸣礼炮21响后,代表会公推景耀月致颂词,孙中山宣读临时大总统誓词:「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民国。」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

就任临时大总统当天,孙中山发布就职宣言和《告全国同胞书》:「临时政府,革命时代之政府也」。该政府的任务是「尽扫专制之流毒,确定共和,普利民生,以达革命之宗旨,完国民之志愿」。其对内方针为:「民族之统一」、「领土之统一」、「军政之统一」、「内政之统一」、「财政之统一」;对外方针是:「满清时代辱国之举措,及排外之心理,务必一洗而去之。持平和主义,与我友邦益增亲睦,将使中国见重于国际社会,且将使世界渐趋于大同。」

接著,孙中山定国号为「中华民国」,并发布通电,规定「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即辛亥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出任临时大总统后,孙中山立即著手组织政府的工作。成立政府须设立参议院作为立法机关。因此,通电各省抓紧成立参议院,参议院未成立以前,暂由各省都督代表代行职权。1月3日由各省都督代表组成的临时参议院一致同意:孙中山提出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中央行政各部及其许可权》。临时大总统以总统府作为办事机构,下辖陆军、海军、外交、司法、财政、内务、教育、实业、交通等9个行政部和4个直属局。各部设总长1人、次长1人。次长由大总统简任。

同盟会领导人在临时政府中担任了重要职务。虽然,同盟会员任总长的仅陆军、外交、教育三部,但各部次长除汤芗铭外,都是同盟会员。行政各部的实权主要掌握在革命党人手中。

实际情况是:实业总长张謇、交通总长汤寿潜仅一度就职,内务总长程德全卧病,司法总长伍廷芳任南北议和代表,无法管部务,故上述各部悉由次长代理,采纳「部长取名,次长取实」的原则。

孙中山对各部的行政建设极为重视,要求十分具体,故南京临时政府各部门工作人员虽人数不多,各项工作皆井然有序,效率甚高。

然而,孙中山并不以此为满足。临时政府的组织形式,与同盟会原定的革命方略并不相符。这一方略「为纲有四,其序有三」:第一期为军法之治,第二期为约法之治,第三期为宪法之治。

当时清廷尚未被推翻,南北和议虽在进行,尚不知结果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理应组建极端强有力的军政府,还谈不到通常宪法范畴内的总统制与内阁制孰优孰劣的问题。但当时的革命党人,除了孙中山,业已把原定的革命方略束之高阁了。

孙后来忆道:「民国建元之初,予极力主张施行革命方略以达革命建设之目的……而吾党之士,多期期以为不可。经予晓谕再三,辩论再四,卒无成效,莫不以予之理想太高」。「呜呼,是岂予之理想太高哉,毋乃当时党人知识太低耶?」(《孙文学说》)

据李剑农分析,当时一般普通人的心理仅积怨于满清朝廷,以为把皇帝推翻了,大家便安乐了。

「代表会是代表知识阶级的,分子已极复杂,立宪派和革命派混在一起,他们的心理自然比普通一般人要更进一步,除了要推翻清皇位以外,还热心希望共和宪政的实现.。立宪派代表本没有看见过同盟会所定的革命方略;就是革命派的代表也不曾把往日所定的革命方略放在心里。」(《中国近百年政治史(1840-1926)》)

南京临时政府刚成立,就面临极为严重的财政困难。财政部在提交参议院的呈文中对这种状况有一个概括:「今自军兴以来用途益繁,支出之数不下亿万。所有田赋、漕粮、盐课、茶课、税捐等项向为入款之大宗者,今则一无可恃。即各行省有继续征收者,而机关林立,实成分划之形,事权分歧,甚于前清之世。中央政府文电交驰,催令报解,迄无一应,财政状况行将陷入无法律之悲境。」

财政收入一文不名,财政支出却动辄逾亿。仅军费一项便成了无望解决的难题。1月上旬,临时政府发行定额军需债券一亿元,但由于其发行区域只限于革命党人控制的少数地盘,且债券多被各省都督预先领出,以低价销售,故该公债实际仅募得500万元。

为了争取列强在财政上的支持,孙中山在《公告友邦书》中承诺:(1)凡革命以前,所有清政府与各国缔结之条约,民国均认为有效,至于条约期满为止;(2)革命以前,满政府所借之外债及所承认之赔款,民国亦承认偿还之责,不能变更其条件;(3)凡革命以前满政府所让予各国国家或各国个人之权利,国民政府亦照旧尊重之。

但孙中山的妥协并未引起列强的积极反应。在他们看来,孙中山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捣乱分子」,或者以为他只是一个「来自广东省的地方性人物」,「只是放大炮」,根本不具备充当全国领袖的资格。在他们中多数人看来,袁世凯是「唯一可以从目前的动乱中恢复秩序的一个人」。列强驻华使节通过不同途径敦促清廷起用袁世凯,并给予袁各种形式的资助。

1912年初,孙中山批准以汉冶萍公司财产为抵押、中日合办该公司为条件,向日本借款500万日元。张謇、章太炎当即表示异议:「何至以此区区数百万之款,贻他日无穷之患,为万国所欢矣!」并以辞职相要挟。孙释道:「民军待哺,日有哗溃之虞。」

此言并非危言耸听。各省(包括上海)独立后,几乎都遭遇财政困难。

上海一宣布独立,首当其冲的就是财政问题。各支敢死队不下千人,纷纷索饷。李平度答应先为他们筹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然而募集的经费无异于杯水足薪。一天夜里,陈英士接到于右任的告急电话,说民军正在闹饷,要焚烧都督府,他不敢回去。后来,他对熊希龄说,在上海「无一事不需现款,无一日不坐愁城。百孔千疮,万分支绌,而沪上一隅之地,关税则恐掌于外人,厘赋则多归于苏省,此地乃销金之窟,无处筑避债之台。」

当时云集上海的本地与外地的军人数万,嗷嗷待哺,每天财政部尚未开门,就有数以百计的人围在门口,都是来要钱的。沪军都督府财政部长沈缦云吃尽苦头。他任经理的信成银行垫款,不足则毁家继之,前后垫款达30余万两,仍不足敷用。信成银行,以周舜卿出资最多。缦云儿子焕唐说,信成银行实为上海光复经费之源泉。此言不虚。沈缦云本人亦说,「为发沪军军用票而致破产之信成银行即为周家产业」,「上海商家为革命直接损失之巨,以周氏为最。」

南京攻克之后,各路民军进城,秩序一片混乱。张謇在日记写道:「欲江宁之回复秩序须设置民事,欲设置民事须客军出发,欲客军出发须财政数十万。」张謇遂出面由各商会筹集20万元,「不足尚多」。

江苏多地大抵因财政问题而宣布独立。,例如,回到故乡常熟的徐兆玮写道:「大抵此次独立,半为财政问题,金融恐慌达于极点,非独立无以自存。」

财政困难亦是促成南北和谈的关键所在。法国驻华武官高拉尔德写道:中国「每一个党派都在与最尖锐的财政困难博斗:失去往日财源的政府正在设法签订借款协议」,「政府希望用借款来维持自己并削弱没有税收这一办法的对手」。

高拉尔德所说的政府是指清政府,所谓「对手」指的是南方革命政权。那时南京临时政府尚未建立。

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后,袁世凯立即撤销唐绍仪的议和代表资格,宣布由他本人与南方议和代表伍廷芳直接电商和谈事宜。

清廷由度支部侍郎而暂署大臣的绍英,每日每时操心的就是借款。此时的度支部库空如洗。各处要款的奏折似雪片飞来,度支部皆无力应对。各省要款少有允准,即便允准,也不见到位。各省上奏自借外债的几乎都批准了。

50岁生日那天,绍英赋诗志感:「本知天命原无息,夙夜兢兢善自全」。向列强借款无著,未独立的北方数省不是财政窘迫,便是拒绝上交赋税,清廷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头脑简单的隆裕太后责问内阁为何不采取军事行动镇压革命,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总是推托:「国库空虚,饷糈匮竭,兵马不发」。于是,皇室不得不一再拿出窖藏金银,交给度支部。即使拿到了这笔约有两千万两的巨款,袁世凯还是认为没有钱,无以言战。他对绍英说:「欲战则兵少饷绌,欲和则君主立宪宗旨难保,惟有辞职」。1月16日袁世凯领衔内阁成员密奏,要求改君主立宪为共和政体,其中一个重要理由也是财政困难:「战地范围过为广阔,几于饷无可筹,兵不敷遣,度支艰难,计无所出,酬款之法,罗掘俱穷」。2月12日宣统帝宣布退位后,袁世凯告诉莫理循:「他最大困难是财政上的困难」,因而迫切需要列强承认,以便得到借款。

袁世凯在北京遭遇的财政困难,孙中山在南京也未能幸免。孙中山在组建政府时宣称:「此后国家经费,取给于民,必期合于理财学理」。临时政府成立后,尽管遇到重重困难,仍然制定了许多财政法规,这些法规袁世凯上台后虽然未能认真施行,对后人却有借鉴意义。

但南京政府始终为财政所困。从制度设计层面看,南京的财政部显然优于北京的度支部。但无米之炊,终究难以为继。财政支出远超财政收入的政府毕竟难以维持。财政部不仅难以支付十余万军队的薪饷,连临时政府的日常开支也无力保证,甚至一度出现财政部金库只剩下10元钱的危局。

比财政困难更使孙中山难以招架的,是来自方方面面的要他把总统职位让给袁世凯的巨大压力。在妥协势力包围下,孙中山致电袁世凯表示「虚位以待」,但袁仍不放心,表面上通过电报同伍廷芳就停战撤兵、国民议会、临时政府和清帝退位等问题展开激烈争论,暗地里却密令唐绍仪留沪,继续与伍廷芳秘密磋商孙中山辞职和袁继任等问题。

与此同时,袁世凯授意段祺瑞率北洋将领联名通电,胁迫清廷召开皇族会议,宣布共和。2月13日,清帝退位次日,孙中山辞职。15日临时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这次南北和谈以袁世凯篡夺最高权力而告终。4月2日临时参议院议决临时政府迁往北京。孙中山组建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仅仅存在三个月,便退出了政治舞台!

「总括一句,当临时政府组织时,一般人的心理已注定南北和议的成功;已注定满清皇帝的命运全操在袁世凯手里;已准备俟满清皇位推翻后,把临时大总统的位置作袁世凯的酬劳品;已准备在袁世凯作总统的时候,便得到共和立宪的政治。所以在南北和议尚未成功时,新产生的中华民国的命脉已落到袁世凯手里去了。」(李剑农《中国近百年政治史(1840-1926)》)

孙中山将临时大总统让给袁世凯,是20世纪中国发生的重大事件。其影响不亚于清帝退位。尔后一二十年的中国政坛被这一事件打上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孙中山究竟是在怎样的历史环境中让位于袁世凯的?

武昌起义后不久,在南方各省就出现了鼓励袁世凯反正,宣传袁若归顺民国便可举为总统的舆论。以黎元洪为代表的南方各省军政府,以决议的形式确立了若袁反正即举为总统的方针。这一方针一直为革命党人所奉行。黄兴12月9日复电汪精卫说:「项城(即袁世凯)雄才大略,素负全国重望,能顾全大局,与民军为一致之行动,迅速推倒满清政府,令全国大势早定,外人早日承认,此全国人人所仰望。中华民国大统领一位,断推举项城无疑。」

南北议和在上海开始五天后,即12月23日,黎元洪、伍廷芳分别公开声明,只要袁氏「不再延误承认共和政体,必可选为共和国总统」。

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后,两次致电袁世凯表示,临时大总统一席只是「暂时承之」,只要袁世凯拥护共和,他必定让位。

革命党人何以产生拥袁以建共和的心理?总括当时的言论可归纳为三点:(1)「今日满汉相持,其向背为中外所重者,当推袁世凯」。袁为汉人,「袁世凯之资格,宜于汉族总统」;(2)外国舆论主张举袁为总统,举袁可以「杜外人干涉」;(3)举袁可以「速满族之灭亡,免生灵之涂炭」。

列强拒不承认南京政府,乃是孙中山被迫奉行「举袁」方针的重要原因。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后,孙中山与许多革命党人一样,急切地盼望在外交上得到列强的承认。可是,新政府接连三次要求列强予以承认,都没有收到任何答复。临时政府成立后,继续推行「举袁」方针,显然与列强对南京方面的态度密切相关。孙中山也一再提出以各国承认中华民国作为他辞职、举袁为总统的条件。

孙中山曾忆道:「我所完全信赖的一些朋友们,在当时对中同内部关系有更确切的知识,他们以袁世凯得到外国列强的信任、能统一全国和确保民国的巩固来说服我。」

南京政府面临的严重财政困难,是孙中山「举袁」的又一重要原因。世界历史上很少有一个新生的政权遭遇如此危难的财政困境。新政府成立伊始,便有这样的传闻:「可供行政管理费用的税收,甚至不够支付各部总长的薪金。」

军饷是南京政府面临的最为紧迫的财政问题。黄兴为这个问题急得走投无路。各省军政府同样存在诸如此类的问题。有军官扬言:「军队乏饷即溃。到那时只好自由行动,莫怪对不住地方。」

由于财政危机始终无法解脱,临时政府一些重大决策,不得不受到极大的限制。

在如何看待袁世凯问题上,孙中山的思想后来陷入了混乱之中。他一会儿说:「吾党不必身揽政权」,一会儿又说:「总统不过国民公仆,当守宪法,从舆论。文前慈所誓忠于国民者,项城亦不能改。」

此时的同盟会已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而孙中山也无力改变这种状态。

同盟会本来就是一个松散的团体。1907年光复会的章太炎等人,就因经费问题对孙中山大加攻击,要求免去孙的职务。武昌起义后,章太炎回沪后,发表宣言:「承认武昌为临时政府」,并认为不必等孙中山归国,说「有欲待孙君归国始正名号者,此无异儿童之见」,还说什么「倡言若举总统,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

临时政府一成立,章太炎即脱离同盟会,在上海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自任会长。后又将其改名为统一党,并宣称「本党宗旨,不取急躁,不重保守,惟以稳健为第一要义」。

在解释这一段历史时,孙中山沉痛地说:

「局外人不察,多怪弟退让。然弟不退让,则求今日假共和,犹未可得也。盖当时党人已大有争权得利之思想,其势将不可压。弟恐生出自相残杀战争,是以退让,以期风化当时,而听国民之自然进化也。」(《致邓泽如论统一事权与统一筹款》)

太平天国失败于领导集团内讧,辛亥革命失败于同盟会组织涣散。两者的失败同样可以归结于领导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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