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電影總會嵌入別的電影。小鎮青年在昏暗的錄像廳里觀覽港片,汲取思想,並最終澆築出屬於自己的價值觀和行事風格。他們是賈樟柯電影的主人公,所涉及的電影作品自然也就變成了賈樟柯作品的一部分,變成了理解其人物的一把鑰匙。

在那個由眾多港片匯聚出來的語庫里,「江湖」是一個很有分量的辭彙。它指涉吳宇森或者徐克們的電影,這些電影往往上演著關乎情義、背叛的故事。

這些江湖故事,在敘述上具有一種共性,它們呈現某些人類共通的情感,表達作者對這些情感的理解。但是又由於現實生活保持距離,所以呈現出傳奇故事的質感。

然而小鎮青年們接受這些有關情感、道義的闡釋,又基於此終澆築出了自己價值觀。當他們再形成江湖,變成了故事的主角後,這些江湖故事就不再是傳奇,而是冷硬的、外表常常顯得光怪陸離的現實。

關於江湖流傳最廣的一句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這句台詞在《江湖兒女》中再一次重述。觀眾不難發現,同樣一句話徐克和賈樟柯講出來完全不是一個意思。

前者說的是一種成人童話,後者卻隱隱評價著現實生活。

所以包含港片記憶和港片經驗形成的價值觀的這些電影,就有了懷舊氣息。他們的故事主角,活在一個已經過去的時代。

《江湖兒女》說到底,算是另一個平行宇宙里的《三峽好人》。類似的人物,類似的生活背景,乃至於同樣的名字都在暗示這一點。

《三峽好人》中,崇拜發哥的重慶小發哥,對千里尋親的山西礦工三明說了一句話:現在的社會不適合我們了,因為我們太懷舊了。

他們懷念的是自己的青春,在那裡港片是一種承載生活經驗與感悟的東西。這樣的懷念變成群體記憶,就很難說所有參與者都是不合時宜的人了。

毋寧說,倒像是人們遭遇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年代。

科長曾說《三峽好人》採用了武俠故事的寫法,故事裡的人物當然不是什麼高來高去的俠客,他們的處境和行為也很難令人聯想到金庸古龍們作品裡的大俠。

實際上他們灰頭土腦。

如果說有什麼使其成為武俠,那就是江湖的精神已被被反覆咀嚼,並吸收進人物們的精神世界裡,而這些人物按照這些道義和思想,演繹出了新的、活生生的生活。

精神是很容易識別的。

小發哥畢竟只是混跡底層,財力有限,只能模仿發哥抽煙,《江湖兒女》里的斌斌就不一樣了,他出場就是江湖大哥,有錢製備更高端的設備。當他試圖仲裁糾紛時,會把關二爺的神像請出來,讓弟兄當著關二哥的面說實話。

然而斌哥畢竟不是港片里的黑幫老大,是活在那樣環境里的大活人,做點灰色地帶的營生,經常被稱為邊緣群體或者犯罪團伙頭目。

把這樣一個大活人和關二哥像這樣的戲劇化元素擺在一起,就顯得很耐人尋味了。

熟悉港片的觀眾都知道,關二爺是黑幫電影里的一個重要符號,常常是江湖道義的化身。

比如《古惑仔》里,烏鴉把關二爺的神像打碎,是導演試圖表現黑社會進入了一個禮崩樂壞的年月。

斌哥引入關二爺這樣一個意味濃厚的道具,反映了他以及他所處的人群對自己的一種界定,對自己生活狀態的一種理解,他們認為自己也活在那樣的一個世界,因此也就努力成為那樣世界裡值得成為的人。

按照官方的說法,大同也應該是沒有黑社會的,然而他們卻已經自認江湖中人,並藉助港片從香港電影里為自己的活動引入了禮法。

《江湖兒女》所描繪的生活場景,如果一定要套用黑幫電影的敘述的話,那顯然屬於黑道們的「黃金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盜亦有道,大家做事講道義,江湖規矩還發揮著巨大的效力。當著二爺的面,起糾紛的弟兄不敢再說假話,斌斌於是順利擺平一起糾紛。弟兄言歸於好,大家繼續搓麻。

這個頗有點獵奇色彩的場面向觀眾展現了城鄉結合部的黑道大哥們的日常:雖然不見得真的像港台片里那樣打打殺殺,但是大哥們的日常倒真是在解決各種糾紛。

糾紛往往跟錢有關,解決辦法則是道上的規矩。包括對義氣的貫徹,以及大哥說話的權威性。簡單講,義利二字,就是江湖。孔夫子的教條現諸於地下世界,服務於黑道大哥的規矩,頗有點禮失求諸野的意思了。

要解決糾紛,就必須緊貼現實,因此時代的變化也往往最先影響這一批人群,於是江湖規矩也總是面對變化的考驗,江湖中人也最易被時代裹挾。

而危險則是永恆的,時代怎麼變,危險都不會消失。

《江湖兒女》以其頗為寫實的風格向觀眾呈現了一個現實,城鄉結合部的江湖固然不像香港電影里演的那樣刀光劍影,但是危險性卻一點不弱,甚或更強。

黑道前輩二勇哥的死,就很能說明問題。

二勇哥已經半退隱,不再打打殺殺,他埋首房地產,專註於發財。就是這麼個人,頭天晚上還在和斌哥閑聊,第二天早上就被人殺害了。

這中間沒有任何交待。

鏡頭的銜接轉場也在強調這一事件的突發性。上一個鏡頭大家還在舞廳喝酒,緊接著就是斌斌趕往二勇哥的喪事現場。

正如黑道電影里經常出現的那樣,二勇哥死後,也有弟兄強調要追查兇手,最後卻終於不了了之,而不是像香港黑幫片演繹的那樣總是有始有終。

電影沒有展現任何一個可疑兇手,甚至還在反覆強調,二勇哥早已退隱,沒參與過什麼犯罪行動,也沒惹過什麼人。

他的死亡充滿偶然性,這令人物所處的江湖世界顯得更加詭譎:任何身份地位,只要是在江湖上混的,隨時都可能丟掉性命,並且可以沒有任何可追溯的原因。

隨後不久,斌斌自己也突然被打斷了腿,這一起事件同樣缺乏信服的前因,後面也一樣不了了之。

只能說,他身在江湖,所以只配有這樣的歸宿。

對二勇哥葬禮現場的處理,可謂是頗具魔幻現實色彩的神來之筆。

一方面,就像港片里經常出現的場景一樣,黑道大哥死了,同道中人前來敬香弔唁。請注意科長的另外一部作品《任逍遙》里,黑道大哥斌斌意外死亡後,同道中人小武也前去弔唁。他們也是迷戀港片的小鎮青年,擁有著類似的閱歷和背景。

另一方面,也出現了一些類似於墳頭蹦迪式的活動。二勇哥生前喜歡跳國標,於是斌斌就在葬禮上安排了一場國標舞,以慰在天之靈。

生前的最後一面,斌斌曾經對二勇哥客套說,要多向他們這些前輩學習。

如今前輩已死,或許能啟發斌斌領悟到一些什麼東西,但前輩們的經驗委實已經沒有什麼借鑒性了。

倒不是黑道江湖禮崩樂壞,而是時代狂潮裹挾著所有人。堅持心中道義的人,不堅持的人,全都沒轍。

江湖不是法外之地,江湖大哥還經常同時是時代弄潮兒(比如二勇哥跳國標,追時髦,搞房地產),這不止讓他們的規矩難以貫徹,還經常令他們自己顯得不合時宜。

比如捉住偷襲斌斌的兩兄弟後,斌斌沒有做什麼就放了他們,還誇他們年輕有為。大哥老了,時代變了。嚴格講,大哥還不能算老,只能說規矩和想法都變了。

隨後兄弟們齊聚一堂,像在教堂做禮拜一樣,一起觀賞港片《喋血雙雄》。或許這樣的電影里,所呈現的江湖義氣能夠強化他們的價值觀,從而更堅定地面對動蕩的世界。畫面里周潤發被人暴打,葉倩文的歌聲傳來:

在每一天,我在漂泊,這心漂泊每朝每夜。

這個畫面是如此嚴肅,卻又顯出一種莫名的滑稽感。

實際上,這也是斌斌大哥時代的尾聲了。

不久之後,他和巧巧二人被我公安幹警依法逮捕。

此前巧巧並不以為自己是江湖中人,斌斌告訴她:手上拿槍就是江湖中人了。

然而當她拿起槍的時候,江湖卻似乎已經終結。

為了感情,當然也可能還有江湖道義,巧巧坐牢五年。

出來以後,物是人非,甚至沒有斌斌在外面等他。

斌斌自己就更慘,兄弟和權勢都沒有了,自己像小馬哥一樣跌入社會底層,比小馬哥更慘的是,他還不止一次斷腿。

時代迅速變化,曾經不願意離開大同、決心大幹一番事業的斌斌沒有干成什麼事業,還離開了大同,流落到奉節,並且有了其他女人。

再見到千里尋人的巧巧時,斌斌說:我已經不是江湖中人了。

他曾經親手把巧巧帶入江湖,如今卻聲稱遠離江湖,變成不是自己的另外一個人。

巧巧卻自此踏入江湖之途。她曾經像《天註定》里的女殺手一樣迷茫於窮途末路,並非常諷刺地幾乎要去自己曾決定要和斌斌一起搬家過去的新疆。

搬家的目的是什麼?

不是因為她是江湖中人,而是因為她是單位中人,單位要搬了,自己當然也要跟著搬。彼時的斌斌認定自己是江湖中人,只有大同才是他的江湖。

事隔多年後,江湖沒有了,單位也沒有了。這些都不是抵禦時代變遷的堡壘,哪兒都變了。新疆不再是新疆,大同也不再是大同。

這個熟悉的地方,當初斌斌稱為江湖的地方,如今他卻對著手機上的導航問道:這是哪。

當巧巧以為自己收留了斌斌,並終於能夠左右生活的時候。斌斌問她:既然感情不在了,為什麼還要收留我?

巧巧說:這是義,你已經不是江湖中人了,當然不懂這個。

然而這個「義」字的含義過於複雜,以至於導演必須用一個有點長度的空鏡頭交代,也方便觀眾慢慢咂摸。

結論是什麼呢。

恐怕巧巧自己也未必懂。斌斌最終又離開了大同,箇中理由,恐怕與當初其堅持留住大同有異曲同工之妙。巧巧如果懂了,就不是這樣一個結局了。

她和斌斌,畢竟都是江湖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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