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飯糰 第十放映室

四月初,《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全國公映。算起來,這是繼《紫蝴蝶》、《浮城謎事》和《推拿》之後,婁燁第四部獲得龍標的電影。

正式上映前,所有人都為《風雨雲》捏了把汗。電影只要掛上「婁燁」的名字,過審的「跨欄動作」就從田徑變成了極限運動,不到最後一刻,沒人能確定電影的安全。4月3日北京的發布會上,婁燁全程保持沉默,唯一一次開口是談及前幾天的「撤檔」風波,神情中遮掩不住的疲憊:「我想表達的態度已經在影片中很清楚地呈現出來了,包括影片所有的刪改痕迹,這都是我希望觀眾了解到的。」「上映的時候,從現在開始,我選擇保持沉默。」婁燁的電影創作,從1995年的《周末情人》,至今已經20餘年了。封殺、審查和時間都沒能改變那個恣意縱情的婁燁,手中的鏡頭依然搖曳旖旎,電影外的婁公子依舊快意恩仇。

▲《蘇州河》與《春風沉醉的晚上》截止到《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上映,從2018年至今,沉寂已久的第六代導演中,已經有四位交出了新的答卷。2018年9月,賈樟柯《江湖兒女》戛納載譽歸來,一路斬獲芝加哥電影節最佳導演雨果獎、最佳女演員,明斯克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為了國內票房市場,賈科長親自下場賣力宣傳,直播從B站開到知乎,廣告從微博打到綜藝,票房從最初預測的破億,到最後7000萬「打破導演個人票房記錄」。

2019年新年,寧浩「瘋狂三部曲」的《瘋狂的外星人》上映,換一身科幻的行頭講述「猴子哲學」,以億為單位的賀歲檔競場中不敵硬核科幻,一面口碑遇冷,一面票房飄紅。

3月,王小帥《地久天長》柏林國際電影節擒雙熊,題材上從邊緣個體轉到時代群像,國內影評人豆瓣評分一致看好。

上有獎項加持,下有王源頂流護航,發布會喊出「票房6億起步」的豪言,朋友圈玩「泡哥泡妹小技巧」的營銷,最終票房以4500萬,再次「打破導演個人記錄」尷尬收場。4月,《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掛靠類型片,演員從井柏然、馬思純到陳冠希都不缺商業觀眾緣,請來《鬼吹燈》的編劇張家魯操刀劇本,首映禮上姚晨、何炅、王一博等一眾明星到場應援。但婁公子依然不開心,險些又要拒絕署名,沒人知道電影上映前都經歷了些什麼。

二十多年前,政治風暴剛剛平息,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吹暖大地,一群卓爾不群的年輕人走出了北京電影學院的大門。

他們大多出生於60-70年代,政治的狂潮只是孩提時期模糊的印象,鮮紅的政治烙印逐漸淡去,新的信仰還沒形成。這一代人看到的中國,正站在變革的街口,世界的輪廓從經濟的裂口中透露出來,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這群青年導演用自己獨立的精神撕開了鐵幕,在密不通風的官方話語空間之外,開始了個人的訴說。他們持之以恆地關注中國底層社會,堅持呈現著被社會變革拋到邊緣的人群。這批人中,有我們熟悉的張元賈樟柯婁燁王小帥寧浩,還有何建軍管虎王全安「他們」,被稱為中國的第六代導演。

有人說,第六代導演是「拿獎的一代」;有人說,他們是「弒父的一代」。

「第六代」導演的作品大多題材特殊,審美各異,但不可否認,這批導演的身上確實具有許多明顯相似的元素。與「第五代」導演沉溺龐大敘事和時代寫意不同,以賈樟柯、婁燁為代表的「第六代」更熱衷將鏡頭聚焦在時代大背景下的小人物身上。

比起宏大的史詩級場面,具有鮮明獨立意識的「第六代」們明顯更偏愛個體表達。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對個人自由的關注貫穿了這一代導演作品的始終。作為具有鮮明風格和獨立審美的一代,「第六代」叛逆的對象絕不僅是前輩「第五代」。伴隨著整個第六代崛起的,還有他們對主旋律電影、電影審查制度,甚至整個市場經濟的對抗。

▲第六代導演群像這主要涉及到,前後兩次的「七君子事件」。第六代的故事,講來有些傳奇的味道。卓爾不群的天才們聚在一起,特立獨行,挑戰權威,頗像少年英雄的傳奇。1994年,鹿特丹國際電影節上,以張元為代表的第六代導演帶著未經審查的作品參展,主辦方以「中國電影專題」為名集中展示了第六代導演的作品。中國官方代表團表示強烈抗議,要求主辦方拒絕張元等人參展。主辦方沒有答應這一請求,並以「為中國第六代導演爭取拍攝權」為題召開新聞發布會,中國代表團憤然離席。

當局很快對這一「任性」舉動做出回應,明確禁止七位參展導演在國內拍攝電影。這是中國電影局第一次明令封殺某一特定導演群體。這七位導演包括:張元、王小帥、何建軍、吳文光、田壯壯、寧岱、時間。這一事件經媒體發酵,被稱為中國電影界著名的「七君子事件」。鐵棒之下,卻沒換來第六代導演的安生,反而在他們身體里種下了更深的反骨。隨著中國的獨立電影運動轉入地下,一場新的風暴在暗中醞釀。21世紀,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開放,好萊塢大片制霸全球的時代來到了。《泰坦尼克號》、《加勒比海盜》、《鋼鐵俠》、《星球大戰》等一系列大製作電影在全球掀起狂潮。

窗口被打開,國內觀眾驚奇地發現,原來除了樣板戲,電影還能這麼拍!海盜和超級英雄們在各個國家掠奪票房,科幻題材前所未有地收到追捧,奇幻史詩《魔戒》帶著《哈利·波特》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到處吸金,大人都無法抗拒,孩子們更早已淪陷。那時的國產電影界,幾乎只剩下一個馮小剛,惡搞崔永元的《手機》怎麼能抵擋得了哈利·波特和傑克船長的魅力。

面對歐美電影工業的狂風驟雨,國內的電影產業顯得弱小而無助。在這樣的環境下,對第六代導演的封殺無異於自毀長城。長期投身地下電影,使得第六代導演和觀眾對彼此都很陌生,導演不熟悉觀眾口味,觀眾也不信任導演的作品。

長此以往,危害的只能是整個電影產業。內憂外患,使電影局決定釋放「地下的卧龍」

2003年,在北京電影學院召開了一次以第六代導演為主體的獨立電影人座談會,決定「既往不咎」,解禁獨立電影。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管理層放低姿態,叛逆慣了的第六代們卻沒打算就此接受「招安」。會議上,青年導演們在主持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站起來宣讀了一份眾人簽署的《倡議書》:

這一事件,後來被媒體稱為「七君子聯名上書事件」,與前事區分,又稱為「後七君子」事件。面對青年導演們的「突襲」,電影局並沒有過於驚訝,反而安靜的聽完倡議書,並就裡面的一些具體內容和導演們聊了起來。「公車上書」之後,局長表示:「關於分級制,我們的觀點差不多;至於違規電影,我們也在努力補救。」

很快,賈樟柯等一批獨立導演被解禁,許多被封殺已久的作品重見天日,電影審查也開始實行自主申報制。賈科長後來回憶,恢復拍攝權的當天,一個政府官員指著他們說:「今天我們給你們解禁,但你們要明白,你們馬上就會變成市場經濟中的地下電影。」剛走出「封殺」的陰影,接踵而來的是十餘年來自市場的專制,第六代的鬥爭,才剛剛開始。前後兩次「七君子」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第六代的性格,也塑造了中國獨立電影的特質。

評論界許多人認為,「前七君子」代表了第六代的崛起,「後七君子」則代表了第六代的成熟。賈樟柯在《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中說,第六代導演「過去挑戰權威,現在挑戰市場,未來挑戰自己。」還是賈科長看得清楚,20年前電影的「敵人」是審查,20年後藝術的「競品」是市場,但最終,人的對手還是自己。01 賈樟柯

有人說,賈樟柯一輩子,只拍了一部電影。熟悉賈科長的人會知道,這話沒錯。《小武》里整日遊盪在街邊的小偷,《站台》里隨著火車跑的崔明亮,《山河故人》站在異國追憶母親的張到樂,都可以濃縮成一個邊緣人的身影。在鏡頭語言下,賈樟柯二十年如一日地在追問:時代發展得太快,城市和農村被割裂,遊離在故鄉外的人,連母語都失落了,要怎麼面對自己是誰?

過去20年的時間裡,賈樟柯用一個相同的主題,一個相同的演員,一種相同的語言,拍了許多部不同的電影,都達到了幾乎相同的高度。一部商業化題材的《在清朝》在手中握了許多年,終究捨不得走出鄉土敘事。20年前,賈樟柯自編自導的《小武》意外拿下多個國際大獎,驚喜又迷茫地走上了導演之路。很多人說,賈樟柯是最典型的第六代導演,國內被禁,國外拿獎,牆裡開花牆外香。從事實上看,這一說法似乎沒錯。2004年,《世界》的發布會上,賈樟柯哭了,因為「8年拍了4部電影,第一次在國內公開上映。」

儘管這時,賈樟柯早已聲名鵲起,憑藉《小武》、《站台》、《任逍遙》等作品斬獲無數國際大獎,但對國內觀眾來說,「賈樟柯」還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電影無法公映,並不意味著沒有收入。2015年《山河故人》投資4000萬,按照三倍回本的演算法,票房起碼要破億才能收回成本,實際最終國內票房僅2300萬,許多人擔心賈科長會賠錢。這種擔心大可不必。長久以來,為賈樟柯電影買單的主要是海外版權收入,依靠和北野武工作室與法國MK2公司的長期合作,《山河故人》早在上映前就已依靠版權收回成本。

儘管第一部電影直到2004年才在國內公映,並且每次都是「好評如潮,票房慘淡」,實際上賈樟柯拍電影20年來,從沒讓投資方賠過錢。作為山西人,賈科長骨子裡自有晉商的精明穩妥。然而這也導致,「給外國人拍電影」的爭議伴隨了他許多年。20年前,賈樟柯對電影充滿激情,面對類似的問題,他總是憤怒地回應:「我從來不聽他們那一套,我覺得他們缺少一個最起碼的良心。他們不願意承認有人還生活在這(農村),還有人會為物質感到憂慮,不願意讓這樣的(貧窮的)街道出現在銀幕上。」「中國電影並不習慣講述真實的生活,最起碼我的電影會讓他們不習慣。」到了今天,賈樟柯卻早已感到疲憊。2017年《十三邀》中,許知遠說,賈樟柯是他了解中國的一個嚮導,但是現在,這個嚮導似乎變了。

賈樟柯說:「我曾經以為電影可以改變世界,但現在看來,世界改變的太慢了。20年了,人們的思維模式沒有發生任何變化。」2015年,賈樟柯拍了《人在霾途》,發微博表示:「霧霾,決定離開北京。」在網路上引起不小的風波。面對網友拋出的各種罪名,賈樟柯哭笑不得,但依舊按計劃回了老家汾陽。

從那時起,賈樟柯主要的時間都生活在汾陽老家,開了一家名為「山河故人」的飯店,操起鄉音,吃汾陽菜,白天工作,晚上和朋友散步嘮嗑,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郝蕾曾經說,總覺得賈樟柯長得像一隻倉鼠。

面對「隱居」「自我重複」「演員單一」的質疑,賈樟柯的表情確實頗肖一隻委屈的倉鼠:「我離不開故鄉,主要是我實在太喜歡汾陽菜了。至於題材和演員,主要是,我真的沒辦法用普通話寫劇本。」作為一個漂泊異鄉的故鄉人,賈樟柯在生活和電影中,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汾陽人。故事永遠發生在汾陽,演員永遠是說著方言的山西人,在《山河故人》家廚吃汾陽菜。一個創作和生活都從未離開故鄉的導演,卻始終背負著「迎合西方」的罵名,這聽起來實在有些可笑。2018年,投資6000萬的《江湖兒女》上映,為了宣傳,賈樟柯盡了最大的努力。演員上拉來徐崢、馮小剛,上《我就是演員》綜藝打廣告,拉來頂級流量王菊、楊超越,微博上無聊到和胡錫進打筆仗。最終還是沒能達成破億的預測,發微博慶祝7000萬票房,在動輒上億的今天,這個數字怎麼看都有些凄涼。在知乎live上,賈樟柯說,下一部可能真的要拍《在清朝》了。從沒接觸過的古裝戲和商業題材,他覺得會是有趣的嘗試。有人說賈樟柯變了,有人說他一成不變,有人說他要變了。無論如何,影史和觀眾都會記得,有一個導演在同一個地方、用同一種方言、同一個演員,二十年持續不斷講了許多小人物的故事。這個人是汾陽小子,賈樟柯。02 婁燁

影迷們談起賈樟柯,總叫賈科長;提起婁燁,多稱婁公子。這不僅是因為多年前賈樟柯買盜版的好笑經歷,更因為兩人迥異的風格。同為獨立電影運動的代表人物,賈樟柯和婁燁是為數不多的既專註個人表達、又持續高產的第六代導演。有人說,婁燁和賈樟柯,酷肖李白和杜甫。一個瑰麗旖旎,落拓不羈;一個沉鬱頓挫,心憂黎民。第六代導演人才濟濟,婁燁和賈樟柯如李杜雙峰橫絕,其餘人峰巒疊嶂,各有所長。婁燁的鏡頭下,講的是飲食男女,談的是傷情。燈紅酒綠迷亂在《蘇州河》,落葉飄零戰慄在《頤和園》,婁燁的電影,講的總是最撕心裂肺的愛情和學不會妥協的文藝青年。

迷幻與動亂,是婁燁電影最常見的主題。晃動的鏡頭下,膠片給人粗糙的顆粒感,昏暗的色調掩蓋不住城市夜晚的燈紅酒綠,焦距時而拉近,時而拉遠,隨之畫面在清晰和模糊間切換,冰冷喑啞的旁白講述著不為人知的故事。愛情在猝不及防間降臨,離別在轉身揮手前到來,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有人說,婁燁的電影講的是一群病態的文藝青年,在斷裂的時代做一場聲勢浩大的春夢。誠哉斯言。2009年,賈樟柯在《海上傳奇》中以相同的機位和剪輯手法,致敬了1999年婁燁《蘇州河》中那段著名的蒙太奇段落。但哪怕相同的故事,在婁公子手裡抒發的是傷情,到了賈科長手中嘆的還是時代。20年的時間,似乎從未改變婁燁。2006年,著名的《頤和園》成就了郝蕾,也因為大尺度和私自送展戛納導致婁燁被禁五年。婁燁咬牙轉入地下電影和海外拍攝,在五年的時間裡拍出了《花》和《春風沉醉的夜晚》。2012年,《浮城謎事》上映前再次被要求修改,婁燁乾脆在微博上po出廣電總局的修改要求和自己的回復,一通口水仗後沒有對電影做任何刪除,僅做3秒23格淡出處理,但婁燁還是拒絕署名,以表態度。2018年,政治風潮波及的金馬晚宴,據說大陸藝人集體缺席,唯有婁燁神態自若,坦蕩赴宴。出席與否,都是為了吃飯,被封殺慣了的婁燁似乎早已「生死置之度外」,行為做事只憑心情。到了電影票房以億起步的今天,無數人為婁燁的市場操心,儘管他的電影從來不缺明星站台,但對票房,婁公子興趣缺缺,主要精力還是拿來跟審查較勁,電影被要求修改的多了,《風雨雲》發布會上便綳著臉一言不發,據說又險些被氣的拒絕署名。20年過去,賈科長精明穩妥,海外市場別有洞天,一如既往像只愁眉苦臉的倉鼠;婁公子依舊意氣風發,一邊堅守,一邊反抗,像個長不大的少年。兩位第六代導演領軍人一起走過了對抗權威的年代,面對此後來自市場和票房的挑戰,「已經累了」的賈樟柯和依舊「拒絕妥協」的婁燁,又將迎來怎樣的20年。03 王小帥

第六代導演,婁燁和賈樟柯之外,當屬王小帥。同是第六代的領軍人物,論簡歷,王小帥毫不遜色,但電影之外的爭議,卻比婁賈二人要多得多。2018年柏林國際電影節,胡波導演的遺作《大象席地而坐》上映,藉助媒體,胡波自殺事件以及王小帥夫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重回大眾視野。電影界,闖出些名頭的前輩伸手幫一下懷揣理想的青年導演,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事。賈樟柯的「平遙國際電影展」、「青年電影導演扶持計劃」,寧浩的「壞猴子七十二變」,徐崢對文牧野、蘇倫等人的支持,都在業內傳為美談。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電影之路走的太過艱難,成名後會格外想回身幫一下後來者,以免他們多走彎路。但事情做得像王小帥這麼難看的,恐怕還是罕見案例。風波之後,今年3月,王小帥攜《地久天長》歸來。外有柏林雙熊獎加持,內有王源頂級流量護航,發布會上於冬喊出「對標《無名之輩》,票房6億起步的豪言」,不難看出,王小帥對市場是有野心的。翻看王小帥的簡歷,歐洲三大獎屢次摘金,柏林電影節幾乎拿遍主要獎項,一手捧出宅男女神高圓圓。功成名就的文藝片導演,回國肖想一下六億票房,似乎也不算斯文掃地的事。但作為營銷手段的「朋友圈事件」還是把王小帥送上了風口浪尖,文藝片難賣是事實,但這一事件中王小帥表現出的猥瑣油膩也是事實。

作為第六代的代表之一,王小帥同樣經歷了地下電影時期,前後「七君子事件」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拍出的作品也是一遍遍經歷著審查、獲獎、被禁、解封的輪迴,主題上也是永遠聚焦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和時代背景下的小人物。無論怎麼看,他都是國內典型且成功的,第六代文藝片導演。但在評論界和觀眾的眼中,和婁賈二人相比,王小帥似乎總是不夠光風霽月了那麼一點點。用王小帥自己的話來說,「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比較重視市場的,不是只重視創作,不重視市場的那種類型。」文藝片並不是票房的敵人,重視市場沒有錯,但或許王小帥和其他第六代的區別,就在於他對票房解不開的心結。90年代,橫在第六代導演面前的三座大山是主旋律電影、電影局和審查制度,「七君子們」扛起獨立電影的旗幟,轉入地下用鏡頭作為無聲的抗議。21世紀,熱錢湧入,隨著萬達、華誼商業版圖的拓展,市場變成了導演腳下要邁過的新的火盆。20年前,王小帥佳作迭出,聲名鵲起;20年後,大獎傍身,毀譽參半。

且不論電影外的是非,回歸作品本身也少不了被拿來和婁賈二人比較。相比於賈樟柯更看重時代敘事,婁燁更偏好個人抒情,王小帥電影的尺度介於他們二者之間。一方面,人是時代之子,特殊的歷史環境是故事誕生的剛需,同時又以人為敘述主體,講述一個真正由人物推動的故事。

在王小帥的鏡頭下,人物的主體意識和真實的時代背景完美融合,既是歷史的記錄者,又是動情的說書人,剛柔並濟,相得益彰。但一旦被拿來和上面兩位相比,難免有些相形見絀。故事設計的再巧妙,觀眾也總覺得有些造作的刻意感,匠氣勝過才氣,不如婁賈二人天才縱橫,真誠坦蕩。

2014年,《闖入者》提名金獅金馬,並作為唯一一部華語片入圍第71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四月在國內與大IP《何以笙簫默》同台競技,被後者33.4%的排片擠壓的只剩1.3%,首日票房僅45萬。王小帥作為導演,微博發文痛斥「這是嚴肅電影最壞的時代」,央求觀眾和同行拯救自己被「謀殺」的《闖入者》,婁燁和賈樟柯都發聲應援。繼四年前《日照重慶》發布會後,三人又一次站在一起,被媒體戲稱「第六代導演三劍客」。

走過地下電影的十年,「第六代」們先後回歸國內陣地,面對資本浪潮下的票房市場,王小帥擺出了比另外「兩劍客」更主動的姿態,卻陷入了更被動的局面。按賈樟柯「過去挑戰權威,現在挑戰市場,未來挑戰自己」的說法,王小帥似乎只贏得了上半場,卡在中場和下半場之間,進退維谷,上下不得。04 寧浩

第六代導演中,寧浩是個另類。儘管按照代際和輩分,外界一直把寧浩歸屬於第六代,但他自己從未承認過。寧浩覺得,當今的導演已經不能以「第幾代」來區分,互聯網時代信息解放,流派多元,不能拿一個時代來代表一批人,流派之後,會走向個體化。賈樟柯說,「過分地強調自己是第幾代,或者過分地排斥自己是第幾代,本質上是一樣的:不想把自己歸為一個群體,想要強調個人的獨特性。」寧浩出生在1977年,比第六代的先行者張元小十歲,比自認「第七代」的陸川還小六歲。儘管和賈樟柯同屬山西老鄉,生活中也多有互動,但除了處女座《香火》,寧浩的電影之路和另外幾位大相徑庭。與注重強烈個人風格的第六代們不同,寧浩從《瘋狂的石頭》開始,就是靠「致敬」起家的。拍攝手法上對蓋里奇和昆汀·塔倫迪諾的模仿,敘事模式上對好萊塢類型片的借鑒,觀眾和粉絲都心知肚明,寧浩自己也毫不掩飾。比起賈樟柯、王小帥在電影中對「時代」和「意義」的追問,寧浩的電影里,只有荒誕是不變的主題。多線敘事和黑色幽默都只是表象,新與舊、東與西、上與下在動蕩世界裡一次次的衝突碰撞才是寧浩的最愛。秩序顛倒的世界裡,誰又比誰高貴?混亂衝撞的世界裡,人也不過是猴子。

在商業性上,寧浩也從未打算走藝術電影的苦逼路線,從一開始,小成本類型片就明確了商業突圍路線。不同於王小帥「又想端著,又想把錢掙了」的心態,寧浩從不排斥大眾娛樂,也沒有其他「第六代」那麼強的使命感和群體認同:「拍電影就是混口飯,用不著那麼崇高。」和「七君子」們不同,寧浩沒有經歷地下電影時期,履歷上唯一的禁片是和徐崢合作的《無人區》。當第六代們忙於獨立電影運動和海外拿獎時,寧浩已經和黃渤、徐崢綁成「鐵三角」,在資本場上完成多番亮眼操作。

2006年,拿著劉德華300萬投資,《瘋狂的石頭》斬獲2500萬票房,完成了電影史上少有的以小博大的票房奇蹟。2009年,憑藉1000萬投資,《瘋狂的賽車》斬獲1.1億票房,成為繼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后第四位票房破億的內地導演。2012年,寧浩成立「壞猴子影業」,正式加入資本局。同年推出的《黃金大劫案》以3100萬元投資,斬獲1.5億票房,「寧浩」的名字已經成了小成本電影賺錢的金字招牌。2015年,寧浩迎來了資本場上的最佳操作,與好友徐崢一起,加入了資本大鱷董平的戰隊。2015年5月14日,董平以24%的股份在香港借殼上市,寧浩和徐崢分別以1.75億港元入股,成為第二大股東,持股19%,公司更名為「歡喜傳媒」。「歡喜傳媒」投資的一系列電影,包括《港囧》、《綉春刀2》、《超時空同居》、《後來的我們》、《我不是葯神》、《江湖兒女》,簽約賈樟柯、王小帥、張藝謀等系列大導,凡出資,幾乎沒賠過。今年春節,備受關注的《瘋狂外星人》的四大出品方是北京歡喜傳媒、真樂道影業(徐崢、陶虹)、壞猴子影業,並獲「寶億崢嶸」持股的樂開花影業28億保底發行,幾乎可以說是「徐寧黃」鐵三角朋友圈版圖的一次狂歡。寧浩和賈樟柯,兩個山西人血脈里還是流著晉商精明,藝術追求的同時,也不會讓投資人賠錢。資本操作兩眼,也並非說明寧浩是唯利是圖的商人。在訪談中,比起王小帥,寧浩對票房的態度更加隨意:「電影票房這東西,差不多就行,又不是開礦。」儘管寧浩自己總表現的「無所謂」,但面對電影,他追求的絕非「混口飯吃」那麼簡單。十多年來,寧浩手中絕少出爛片,拍攝之外,主要的經歷也都放在扶植年輕導演上。2016年,寧浩啟動「壞猴子72變計劃」,注資推出十位新人導演。從路陽的《綉春刀》,沙漠的《你好,舊時光》,到文牧野的《我不是葯神》,寧浩對電影行業的傳承感,並不遜於四處辦影展的賈樟柯。

賀歲片《外星人》中,寧浩首次接觸科幻片,拍完之後表示:「我沒想好接下來拍什麼,但絕對不會再拍大製作特效電影了。」工業化的電影流程和大量依靠後期製作的視覺效果,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導演的自我表達空間,相比之下,寧浩還是更習慣中低成本電影中更多的導演自主權。

作為第六代導演中的另類,「壞猴子」寧浩比其他人用了更多的時間來適應商業化的電影市場。儘管在導演中,他可能是年齡最小的一個,但面對資本和市場,他卻是最成熟的一個。後記:「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中你寸步難行」。第六代導演出生於上世紀60-70s斷裂的年代,在90年代反抗權威和審查,經歷了十年地下電影的「禁片」時期,在21世紀破冰後回歸國內市場,當前又面臨如何在資本圍堵中突圍的困局。不遠的未來,等待他們的將是更深層的,與自我的博弈。賈樟柯說:「無論在與意識形態的對抗,還是商業經濟的對抗中,這群人都呈現出超凡的毅力。很難想像如果失去這些導演的作品,我們還能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作品來告訴世界:中國電影還活著。」第六代導演和所有普通人一樣,都會逐漸衰老,會逐漸失去創造力。生命會逐漸下沉,會逐漸遊說自己放棄;青春歲月里從未有過的身的疲憊和心的厭倦,也不時會襲來;私慾也準備好它的理由,笑眯眯來到身邊。「但對我來說,只要看到滿街如織的人群,我還有動心的剎那,這讓我想起最初拍電影的理由。」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我加一句: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賈樟柯《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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