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狄更斯的箴言如今仍被大量地引用著。我們所處的時代,似乎一如從前,一方面是浪漫主義式的,現在必然優於過去,未來必然優於現在,不管是政治還是經濟,都是不斷進步的;另一方面又是充滿迷茫的,我們發覺沿襲的生活方式不再適合於當今的人類狀況,而應對挑戰的新方式又尚未發現和發揮作用,如果不保持學習,隨時會被時代拋棄。

「現代化」的科技進步和生產力發展帶來了這一困境,在幾十年前,它激發了奧威爾的恐懼和赫胥黎的噩夢。然而,現如今這一困境更為個體化,在很多方面都是前所未有的:地位、權利和生計的不可靠性,對它們未來持續的不確定性,人們身體、財產、共同體的不安全感,都是在現代生活被感知到的痛苦。

在這基礎上尋找人生的意義,就像西西弗斯推石頭一樣,徒勞又沒有意義。後現代主義由此興起,面對現代性對人的異化,最好的方式或許是解構它,只要把意義整個消解掉,問題也就不復存在了。後現代性似乎是現代性的下一個階段,是對現代性的否定和顛覆。

《流動的現代性》作者鮑曼,把後現代性看作現代性的自我進化,並用流動的現代性指代它。現代性是「流動的」,是跟以前「沉重的」階段相比。

流動的狀態體現在「重塑」而非「取代」既定秩序和舊有結構上。像液體一般流動和變形,它無法建立起一套權威的秩序體系,只是在「自我超越」中不斷否定。正是在這種條件下,產生了不可靠性、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的困境。

鮑曼挑選了解放、個體性、時間/空間、勞動、共同體這五個基本概念,來比較現代性的變化。他的行文風格晦澀跳躍,彷彿跟著現代性一起液化了,閱讀體驗比較痛苦。但是歸結起來還是能夠發現一條主線,即「個體化的進程」。


一、解放是一種幸事嗎?

「解放」的字面意思指,在想像力和實際欲求都不超出行動能力的基礎上,人們可以感到自由。當然存在一種可能性,通過某種形式的洗腦,人們沒有能力對自己的境遇作出判斷,人們可能滿足於自己的一切,即使感到的自由事實上根本就是幻象。

在現代時期,「解放」被放在政治改革日程的首位,「自由」位於價值清單的最前頭。不過,解放的力量卻是建立在社會約束上。塗爾干認為,個人服從社會,是個人獲得解放的條件,是那些「規範」的社會力量,使個人從盲目的、無思考能力的物質力量中解脫出來,使經濟的持續增長和全球化貿易成為可能。這種對秩序追求的極端體現,正是韋伯的理性官僚制度,正是邊沁的全景監獄,正是Big Brother。

這一情況發生了改變,如今的問題在於,社會停止質疑自己。這不表明我們的社會像現代時期一樣,用規範壓制質疑的思想,它也沒有使自己的成員保持沉默。情況恰好相反,現在我們每個人都在從事生活政治,通過微博、推特等途徑,可以很輕易地做到對政府、社會的批判而不受到懲罰。

然而,這種批判不是足夠深刻的,無法觸及社會機制運行的深處。因為個人和社會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轉變,從原來的「生產者」變成了「消費者」。消費對經濟的推動作用超過了生產,個人對社會的要求很簡單,提供支撐消費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產品,社會給予個人極大的消費自由。

正如列奧?施特勞斯警告過的,史無前例的自由已經和史無前例的無能為力一起到來。

二、消費的改變

與現代時期不同,當代社會經濟增長的內在邏輯在於浪費,資源的豐富使得個人首先作為消費者而不是生產者在社會上生存。

在消費社會中,自由首先被解釋為消費者的充分選擇,對消費品的依賴是所有個體自由和獲得身份認同的必要條件。

因此,把消費當作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的公開體現是不恰當的,如今消費更像是一種強迫性行為,個人為了追上不確定性社會的步伐,為了獲得不再焦慮的能力,要跟大眾的消費趨勢保持一致。知識付費的興起就是最好的佐證。

然而,個人的進步永遠無法趕上社會的步伐,誰也不知道當下的歡愉能否帶到未來。恐慌之下,各種見效快的消費就成為了「理性選擇」,延遲滿足的原則被拋棄了,慾望和滿足的距離濃縮成了一個點。在抖音上,每一個視頻間隔和持續時間必須要短,延遲約等於零,慾望滿足的強度和頻率成反比。除了立即的、持續的自我滿足之外,其他任何事物都不重要。

三、公共空間的異化

在當今城市,存在大量被看作「公共空間」的場所,在哈貝馬斯看來,市民們可以在這個空間里自由言論,不受國家干涉。它介於市民社會的商品交換領域與國家公共權力領域之間,是獨立於政治建構的公眾輿論,從而維護公共福祉和社會總體利益。

如今,互聯網生活開闢了新的公共空間。線下的大部分公共空間,都被轉變成了有型消費空間,諸如音樂廳、旅遊景點、購物中心。這些公共空間鼓勵的是行動,而不是互動(inner-acton)。身處其中的個人不會期望互動,因為這不會給購物的愉悅帶來任何好處,只會使他們的注意力從手頭上的任務——消費移開。

在消費空間中的人群,是人的聚合而不是人的整合。無論有多麼擁擠,這些消費空間都沒有任何集體性存在,想要在其中產生對公共事務的意見,自然是不可能的。

線上的公共空間自誕生以來,就被個人佔領著。微博、推特上的絕大多數的「公共話題」,都被降格為個人對公眾人物私生活的好奇心,任何社會熱點最終都會淪為談資,自發酵、曝光到無人過問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周。

「公域」侵佔「私域」,這不是當下發生的事情。相反,是私人問題在大規模佔領公共空間,趕跑所有對自己無用的公眾話題。公共空間無法發揮過去的作用,個人必須自己承擔個體化的壓力,個人福祉的責任。

四、福特主義模式的終結

福特主義是工業化、資本增值與管理的典範。這種制度,建立在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這一分工基礎上,工程師和管理層運用泰勒制強化對工人的管理控制,工人在流水線上重複著同樣的勞動。

福特主義受大型工廠建築、重型機械和大規模勞動力的約束和限制,資本像勞動力一樣固定在特定的區域,為了防止勞動力的轉移,他給工人增加一倍的工資。資本和勞動的相互依賴,是沉重的、固態的、龐大的現代時期的最好體現。

現在,通過互聯網,資本就能輕鬆地在全球流動,而勞動仍像過去那樣紋絲不動。這使勞動者處於非常被動的局面,勞動的討價還價和表示抗議的權利被削弱了——工作變換的速度和頻率持續增長,工作生涯充滿著不確定性。想要簽一份長期合同,不再取決於自己的能力。

五、共同體的擴張

人們通過相似的目標和方式,通過他們懷有的觀念和遵從的行為準則聯結在一起,構成了共同體。共同體鍛造出了團結一致的理念,它將潛在的差異和引起衝突的可能性抹除了。在共同體中,人們可以避免互相敵視,和睦相處。它為不確定性不斷上升的當代社會創造了安全的避風港。

鮑曼引入了「衣帽間式的共同體」(cloakroom community)這個概念,來解釋如今的共同體特徵。觀看演出的觀眾,穿著適合於那一場合的服裝,儘管這些人在白天時可能志趣相異、愛好不同。在演出結束後,這些人又回到了他們平時的角色,消失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

衣帽間式的共同體,通過某一方面的相似興趣吸引在其他方面毫不相干的個體,它不會將個體的共同關注融匯成真正的聯繫,因而是一種假象和錯覺。此類型的共同體在互聯網生活得到進一步發展,看看你的微信群就知道了,如今共同體的數量超過了此前任何一個時代之和,每一個APP就是一個共同體,每一種亞文化社區或者QQ群就是一種共同體。每一個人都被分裂成不同的部分,融入到不同的共同體中,但是當你需要共同體的安全保障時,這種小社會網路沒有任何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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