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七个名字的女孩:一个北韩叛逃者的真实故事》 

 

第二部 进入巨龙的心脏地带

 

 沈阳女孩

  站在一群找工作的人里面,我不知道自己的态度应该是要积极还是冷淡。才站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有一个女人就靠了过来,并对我用中文说话。
  「哈啰,」她开朗地说。「妳在找工作吗?」
  她约莫中年,但妆很年轻,穿了件露肩的棉洋装。
  「对。」
  「我是一间美发沙龙的经理,正在找一个新的发型师。有兴趣吗?」她的声音也很年轻。「我们会栽培妳,也提供免费住宿。」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店是在沈阳的边缘地带,我们可以搭计程车过去,差不多要三十分钟。」
她叫做马小姐。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她问了我很多问题。我觉得她是想要表示友善。我告诉她,自己是沈阳人,而我的「父亲」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跟南韩人做生意。听到家境这么好的女孩子居然会想要去她的美发沙龙里找工作,她露出了非常讶异的表情。我试著用自己很叛逆的理由去说服她。
  我注意到马小姐的指甲搽成了仙客来紫的颜色,我认为以她的年龄来说,这个配色太老气。此外,她还系了一条细细的金脚炼。
  我们抵达一处很单调的郊区,区里有些商店跟公寓。与其说像沈阳,其实更像长白县。那间美发沙龙跟我以前看过的美容院都不同。左边摆了一排黑色的皮沙发,右侧则有六张面对著大镜子的理发椅,其中有两张椅子上坐著正在洗头发的中年男子。
  这里是一间专门服务男士的美发院吗?
  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摊开四肢,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边看报纸边抽烟。他把烟灰弹进一个塑胶杯里。我注意到他衬衫的领子上隐约有个东西:他的脖子上刺了一颗蓝色的蛇头。马小姐跟他打了招呼,他看了看我,脸上没有笑容。不需要别人跟我说,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老板。
  马小姐带我进入地下室,然后指著六间装了雾面玻璃门的小型「诊疗」间。她告诉我,这就是我以后工作的地方。她的语气现在比较不和善了。这里的光线很昏黄。我闻到男人的汗臭味跟霉味。她打开其中一间诊疗间的门,我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点了一个小小的烛台,有一个男人趴在床垫上,另一个穿著性感衬裙的年轻女人坐在他的旁边。男人没有穿衣服,不过腰间围了一条毛巾。北韩是一个很拘谨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任何裸身男女共处一室的地方,遑论他们还在碰触彼此。她正在帮他的其中一只手臂按摩。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过来,去帮他按摩另外一只手臂吧。」那个女孩说。
  马小姐没多说什么,关上门以后就离开了。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按摩,更别说要帮人按摩了。那个男人很胖,流汗的身体泛著一层亮光,仿佛刚从三温暖里面出来一样。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就像头被海水打上了海岸的海洋哺乳动物,而且正在开始腐烂。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碰了他。我不敢看他的脸。几秒钟以后,他说:「这人是谁啊?技术真差。」
  「新人啦,」我的同事说。「我们还在训练她。」
  那个女孩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在给她惹麻烦。她差不多跟我同样岁数,娇小又漂亮,但眼神看起来很沧桑。
  一段时间以后,那个男人自己爬了起来,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邀请我们两个一起去一间开车很快就会到的卡拉OK店唱歌。
  「我们应该不可以做这种事吧。」我说。
  「别傻了,」我的同事笑著说。「我们当然可以啊。」
  上楼以后,那个有蓝蟒刺青的男人站了起来,帮我们打开玻璃门,招了辆计程车。
  我什么都还没吃,胃部因为紧张而在翻搅。我很担心在卡拉OK歌厅里的状况会变得更过火,但那个胖男人在我二度拒绝喝酒以后,就对我没了兴趣。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原本想对我们两个女孩子做什么,但我的举动似乎打消了他的兴致。然而,我的同事却陪他喝了好几杯韩国烧酒。我唱了几首中文歌,他也唱了几首。我们搭计程车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
  同事带我去美发沙龙后面的一幢建筑物。在爬了几段窄梯以后,我看见一扇上了许多锁的门。她打开门,打开灯,然后我这辈子看过最脏的房间就出现在眼前。有个什么东西在房间的角落急匆匆地跑动,然后就消失了。狭小的空间里挤了五张双层床。这里总共住十个女孩。屋里闻起来有汗臭味跟水沟味,床铺之间挂著一串在晾干的内裤,衣物都散落在床上。我望进浴室,然后用手摀住我的鼻子跟嘴巴。
  我逃出来,就是为了要过这种日子吗?
  我现在非常累,也因为只吃了一些卡拉OK歌厅里的小点心果腹,因而觉得身体很虚弱。我说:「如果妳不介意的话,我会在这里过夜,因为时候也不早了。不过我天一亮就会离开,我不想要做这份工作。」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女孩的眼神,那种眼神我在北韩见过好几次。她很害怕。
  「这不是那种妳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她说。
  「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小小声地说:「他们不会让妳走的。」

  我躺在脏兮兮的床垫上,整晚都没有睡。我吓到不敢睡。房里很潮湿,空气又不流通。偷渡客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吗?就只能住在这种鬼地方?他们怎么有办法强迫我住在这里?他们又没办法把我绑起来?我尝试要去理解同事眼中的恐惧,答案呼之欲出:如果我想要逃跑的话,他们就会伤害我。
  我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马小姐从第一眼就猜到我是偷渡客。

  那个女人欺骗我,把我拐到这里来。我得要使用同样的伎俩逃出这里。这次得轮到我骗她上当。
  到了隔天早上,其他床位仍旧是空的。不管这些床位的主人是谁,她们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过夜。同事跟我一起去美发沙龙上班。看到那个身上有蓝蟒刺青的莽汉不在现场,我放心许多。打扮得很俗艳的马小姐坐在收银台的后面。
  我朝她走过去。我得演出戏,而且演技要好。

  「我们在卡拉OK店玩得很愉快。」我说。我用手扶住自己的头,仿佛还在宿醉,同时装出了一副「真是受够了」的表情看著她。
  「很好。」她不甚友好地浅笑了一下。「这就是妳们的工作。那位先生给了妳多少小费?」他什么也没给我。「我把钱放在牛仔裤里,牛仔裤则放在宿舍那边,」我说。「我昨晚昏了头,所以没有点。」

  「以后不要把钱留在那里,记得把钱直接带来这边。」

  「好的,对不起。我什么时候可以认识其他的女孩子?」

  「她们准备好以后就会过来这边了。」

  我交叉手指,祝自己好运。「在店里还没开始忙碌以前,我会赶回西塔街一趟,拿我的行李。」她的眼神变得很冷酷,昨天的友善烟消云散。「妳还需要什么?我可以给妳。」
  「唉唷,不行啦,」我大笑。「我总不能叫妳送我吉他吧。我只是想去拿那把吉他,还有几张私人的照片而已。那把吉他不会很占空间。事实上,那些东西都可以塞到床铺底下。」

  我假装自己在担心她以为我的东西会占很多空间。

  「如果妳跑去其他地方的话,妳就会来不及回来服务妳的第一组客人。」

  她在犹豫。
  「我会用加班来弥补,而且我不会浪费店里的钱搭计程车,」我说。「我会搭公车,而且自己付钱。我十点就会回来了。」

  她大声呼吸。她现在很烦恼,同时望向窗户。我心想,她是不是在找那个有蓝蟒刺青的男人。「动作快一点。我们今天的预约都满了。」
  「遵命。」我说,同时高兴地朝她敬礼,仿佛在说,妳是老大,妳说了算。我走出那扇玻璃门。走到角落,发现她已经看不到我的时候,我沿著人行道狂奔,跑往我们昨晚唱完卡拉OK后下车的计程车招呼站。
  我忽然动也不敢动。

  第一辆空计程车的司机倚靠在自己的车上,在跟那个有蓝蟒刺青的男人聊天,而刺青男则把报纸夹在自己的手臂底下。我转身,朝原路退回去,心里期望他刚刚没有看见我。这表示我得要往回走,经过美发沙龙正面的玻璃门。如果马小姐看到我,就会知道我不是要往巴士站牌的方向走。我犹豫了一下,试著要走在其他路人的前面,仿佛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我已经走到美发沙龙正面的中间处了。此时,我听见里面的她大喊:「嘿!」
  我拔腿就跑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看见亮著黄色灯光的空计程车朝我的方向开过─来时,我像个疯子一样要它停下。

  我从后座跳进去,然后把身子压低。这次我毫不迟疑地说:「西塔街。快,快,快。」

Group in Hyesan c REUTERS  Reinhard Krause    

Border guards at Hyesan c REUTERS  Reinhard Krause  

上/要去惠山市内的工厂上班的工人们跟著单位领导的后面前进。要去学校上学的孩子们也是采取同样的做法。 ⓒREUTERS Reinhard Krause

下/惠山市内的边境守卫。 REUTERS Reinhard Krause

本文摘自爱米粒出版:拥有七个名字的女孩:一个北韩叛逃者的真实故事

13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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