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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主任、各位老师、各位毕业生、以及在场的家长与亲朋好友们,大家好!

 

四年前,我与在座的各位毕业生一样,带著有点兴奋、也有点焦虑的心情来到台大社会系;现在,你们的青涩与娇嫩已不复在,我所看到是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自信,以及愿意脚踏实地的进取心。社会系的教师很高兴能与你们一同走过这段丰富的学习之旅,我个人也非常荣幸有机会受你们的邀请,来为毕业生上最后一堂的社会学课程。

 

首先,恭喜各位顺利取得了社会系的学士学位。相信我,比起二十年前在我仍是大学生时,这是更难取得的成就。当时社会系传说是台大「四大混系」之一,上课轻松不费力,学生也将心思花在课程以外地方。但是过去四年来,你们的生活总是充满无止尽的统计作业、分组报告、读书小组,这些明明是零学分的作业,却花了比上课更多的心神与时间。在课业以外,你们也关心各种社会改革的议题,无论是关于湿地保育、都市更新、还是媒体垄断。在这些活动中,我看到你们展现出社会学所重视的人文关怀与实践精神。作为你们的教师,我为你们的表现感到十分骄傲。

 

在二十年前,台大校园也流传著「一流学生、三流老师」的说法。我相信你们所不知道的是,当初那些自以为是「一流的学生」,二十年后成为老师之后,他们的内心是如此充斥著焦躁与不安。这是完美的复仇,也是符合诗学的正义。因此,从四年前,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要成为学生眼中的「三流老师」。台大对外宣称是「研究型大学」,但是我的实际感受却是,教学的压力却是远比其他学校更大。每次看到讲台下求知若渴的眼神,以及永远无法获得知识满足的心灵,我总觉得自己肩头上的负荷更为沈重。虽然你们的老师不太愿意承认,但是我私底下认为,这就是为何二十年后,社会系终于摆脱了「混系」之恶名。在你们要离开校园之际,我想要说一声,真的很抱歉,为了不想要成为传说中的「三流老师」,让你们承受了超乎寻常的课业压力。

 

在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中,我想要谈的主题是「社会学如何能成为一种志业?」。志业是每个人被召唤去从事的工作,它总是带有高度的理想性与神圣性,因为到头来,是志业荣耀了我们,而不是我们从志业中获利。然而,在现今的社会中,志业往往被窄化成为职业,你们身旁关心你的人总是会说,如果你连自己的饭碗都顾不好了,能奢谈什么理念或是抱负?在某种程度范围,这种质疑是合理的。念社会学的人不会比念管理学院的人更看得懂财务报表,也不会比念法学院的人更知道如何玩弄法律条文。除非你们曾花时间自修,要不然你们的网页设计、程式编写能力也不过是普通而已。在职业都还悬而未决的当下,我们真的有余裕去谈志业吗?

 

当前的青年劳动力市场是严峻的,认清这个现实可以减少一些无谓的恐慌。台湾的社会学家将目前20到40岁的年轻人称为「崩世代」,因为他们直接面对了财团化、贫穷化与少子女化的威胁。大学毕业生的实质薪资在倒退,年轻夫妻也越来越不敢生小孩。「黑手变头家」曾是台湾过去引以为傲的现象,在快速工业化的年代中,「爱拼才会赢」是硬道理。社会学的研究指出,1945到1977年出生的台湾人阶级流动率高达70%,但是后面出生的世代却没享有这样的福气。现在即将踏出校园的毕业生中,能像王永庆一样「白手起家」的机会,是比过去减少许多。这也是为什么郭台铭不能理解,年轻人会将开一家个性咖啡厅当成是「小确幸」。事实上,这种现象不只限于台湾。根据OECD的估计,先进国家中约有两千六百万15到24岁的年轻人,是处于失业与失学的状态中。从南欧、北非、中东、南亚到东亚,形成一道「失业之弧」,今年四月底,《经济学人》的封面故事就是「失业的世代」(Generation Jobless)。

 

面对这样的不确定性,许多教育主管的本能性反应即是,要让学生能有一技之长,毕业后可以立即投入工作职场。近年来,台湾的高等教育开始走「实务应用风」,各种产学合作、职场体验计划,似乎要将大学变成企业的新进人员训练中心。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出发点良善,但欠缺整体性思考,最终将适得其反的作法。适应今日的业界需求,并不能等同于培养明日的人材。在当前,专业者的工作是不断地被重新定义的,今日找工作时所凭借的技能,可能两年后就过时了。就如同我们不断更新的手机一样,技能的赏味期也越来越短,这意味著我们需要突破以往的看法,仿佛学校是学习,而工作只是应用。新形态的工作打破了构思与执行的分离,要求专业人员不断地自我突破,学习新的技能。用社会学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现代性」所带来的挑战: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之际,人们总于发现永恒的变动是唯一不变的道理。

 

在这种情况下,教育的任务并不应该自我限缩,不能只满足于让学生学习特定的技能,而是在于形塑一种不断学习的能力,培养一种开放的心胸,能够正面因应变动,而不是试图逃避。社会学的专业课程并不能让你们考取特定的证照,除了在大学教社会学,或是在高中教公民课,我也想不到社会学如何能成为一种职业。但是,我认为社会学却能带来一种宝贵的思考训练,使我们轻易地在不同观点之间移转,更能对于他人采取同情性的理解,在看似无可消解的对立之中,找到冲突的关键,并且提出合理的解决之道。理工科学生是在干扰因素都被排除的实验室中进行科学实验;社会系学生却是在开放而复杂的日常生活中,进行「破坏性实验」(breaching experiment),虽然这往往会带来周遭亲朋好友的困扰。在工程师思维的主导下,我们经常将社会问题的解决简化成为技术创新;相对于此,社会系学生相信,社会系统的核心元件是在于具有智慧的软体,而不是效能强大的硬体。因此,社会学关切「社会创新」(social innovation),因为如果我们可以找到一套良善的制度设计,就可以引导出不同的人际互动,如此一来,原先的零和赛局就可以转化成为双赢情境。社会学所培养的学习能力与观点性思考,是跨职业的。是的,念社会学的人仍有可能是棋盘中的小卒子,但是社会学的知识会告诉他们棋盘的游戏规则是什么,如果幸运的话,小卒子如何改变游戏规则。我相信,你们之中,未来会有能写出见树又见林报导文章的记者、具有创新精神的公务人员、以及同时兼顾员工权益与组织效能的人事主管。

职业不能取代志业,但是要实践志业,却需要透过职业的管道。有一位伟大的社会学家曾说,我们之所以试著以不同方式来「诠释世界」,因为重点在于「改变世界」。在目前的时代格局下,「改变世界」这种社会学的志业已经成为刻不容缓的要务。很不幸地,台湾已经进入「赢者通拿、输者无全」的社会。大财团实际缴纳的税率比上班族低,有钱人炒楼、炒股票根本不用缴税,时薪工读生享受不到这样好康,他们还要多缴一笔健保补充保费。为了让企业盖工厂,我们的政府铲平良田,让世代务农的家庭无立锥之地;为了让建商盖大楼,我们的政府强拆民宅,将穷人驱赶出市中心。因此,「改变世界」的要求,不外乎是让我们的社会维持最起码的文明与道德,避免沦落成为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在过去四年里,你们很多人听到了「改变世界」的召唤呼声,有些人积极投入街头抗议,也有些人在幕后从事组织、宣传与动员的工作。青年可以展现这样无畏的热情与理想主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学生身份,这使得志业的追求不用受到职业的约束。在往后的日子,志业的实践却是要依循著职业的逻辑,要「改变世界」就要从你们所负责的业务项目开始。无论你们未来的工作岗位会是在那,如果你们能够对于弱势者的苦难与沉默,多一点耐心与同情;对于强势者的权势与光彩,多一点戒心与保留,这样的一小步就启动了「改变世界」的契机。你们接下来将会发现,许多的社会不公与不义,并不是因为恶人太过于邪恶,而是好人太过于软弱,正是因为他们默不吭声、漠不关心、得过且过,才导致那么多的社会灾难。

德国六○年代学生运动领袖Rudi Dutschke曾说,要改变世界就是要「透过体制内的长征」(long march through the institutions)。街头上的「长征」是华丽炫目的,会创造出英雄,吸引别人的目光与掌声;但是体制内的「长征」却是寻常无奇的,在很多时候,是在满足了我们物质需求、人伦义理、亲密关系之后,才能推动这个社会前进一小步。这是一条比较困难,但也比较踏实的道路,要结合职业与志业,在参与世界的过程中,同时也带来世界的改变。

在这个时刻,你们即将踏上人生的长征。作为你们的教师,感觉就像是在月台上送别亲人一样,看著火车慢慢的启动,知道你们将展开一段充满挑战的惊奇之旅。送别者只能透过想像,来猜测接下来的沿途风景,但是可以确信的是,串连起我们之间的思慕情愫,将会是那股共同感动过我们的社会学志业。

恭喜你们,也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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