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资讯:

国家:中国 / 年份:2015 / 片长:110 分

导演:毕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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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初生之犊生猛如虎:毕赣大胆引人恍惚梦游

《路边野餐》的故事雏形,是黔东南凯里市的小镇医师陈升,以「寻找」为任务而开启的公路电影。为了找回被同父异母弟弟老歪所遗弃的侄儿卫卫,为了将诊所女同事赵医师的信物,转交给文革时期的老情人,陈升挥别凯里,坐著摩托车漫游于云雾缭绕、地貌奇崛的山壑中,也搭乘火车,明暗交错地穿越数个隧道,行经奇幻的荡麦村落,终向目的地镇远小城前去,数段似梦似幻的曲折旅程,于焉开展。


旅途中,陈升遇见了一心以女孩洋洋的身影为去向的神秘大男孩。大男孩在追逐窈窕淑女之余,也对旅人陈升伸出援手,驾著挡车,载著陈升驶入朦胧大雾,一路兴致高昂地分享秘诀,教陈升如何制伏潜藏在黔东南暗处的野人。岂料,大男孩最后在自我介绍时,居然自称卫卫!究竟陈升临行前,仍是幼童的卫卫,怎会瞬间长成青年样?幼时惧怕野人的卫卫,现下怎么能谈笑风生教起陈升力克野人的妙招?此卫卫是否系彼卫卫?种种玄妙,教人目眩神迷,难辨虚实。


「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著路过的风」


另有诗人身分的陈升,低吟著他在此趟「寻找」之旅,犹如盘空之鸟,临风紧瞅沿路线索的心境,只是,风起云动,仍穿不透迷茫之雾和内心纠葛。最后,陈升虽抵达目的地镇远,在朋友花和尚的带领下,到了卫卫的学校,只是,导演无意设谜自不解谜,画面仅停留在陈升拿起望远镜,向校园看去,而未呈现镜中成相。卫卫到底下落何处?青年卫卫和花和尚指引的卫卫,何一景致为真?真相依然飘散于黔东南的五里雾中,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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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的剧情和技法不止于此,尚夹杂著少数民族风情、爱情、死亡、乡野奇谭、诗词、流行歌曲等元素,亮眼现身、各异其趣,却偏偏精灵似的,予以剧情留白之美,直教观影者与陈升同置梦游情境,不知不觉地舍弃了观影时,惯有的故事性逻辑推衍(实也无从运作)。即便全剧终,心仍被困在黔东南的陌生小城,欲走还留,后劲久久不能散去。


正因观影经历如此绝妙,我自然好奇著无法望文生义的《路边野餐》电影题名,有无藏有玄机?从文本脉络以观,《路边野餐》首出现在1960年代苏联作家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科幻小说书名,伊时,小说虽普遍被给予平庸之评价,却幸获导演塔可夫斯基的注意,翻拍成电影《潜行者》,并在数年之后,苦了电影系大一时的毕赣。


导演毕赣回忆道,甫观《潜行者》时,忍不住惊呼:「这电影是什么鬼啊?」无能咀嚼完整部晦涩之作。可这种半途而废的困顿,却成了心魔,每当他要看其他电影时,就会想起还有《潜行者》这个大魔王的关卡未解,只好搔搔头继续挑战,花了老长一段时间终克其功,嗣后,发现自己对于电影好像慢慢开窍。


我猜想,有过上述观影经验的毕赣,必然不会以「让观影者看懂」,当作构思作品的要务,也不觉得观影者处于懵懵懂懂中,有何不妥。《路边野餐》既是毕赣初试啼声的长片处女秀,采用曾令他吃尽苦头,复又苦尽甘来的甜蜜渊薮《路边野餐》为名,无疑让这部片鲜明标志著毕赣的个人色彩,率性生猛地向世界宣示:「这是我毕赣独有的电影语言,请和陈升一起神游我的老家黔东南吧!」


初生之犊不仅不畏虎,还猛于虎,《路边野餐》必然会成为我心中,论创作发想、作品企图和技法,均不愧为竞逐金马影展奈派克奖和最佳新导演的秀异劲旅。


贰、当空间和时序模糊,回忆是活著的唯一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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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非主流、非直观线性的叙事模式、匠心独具长达40分钟的长镜头漫游视角,加上时而雾蒙蒙人间,时而悠蓝水下的场景,再辅以段落间,陈升操著苗族口音低喃著现代诗,必然会形成一种飘忽迷离的氛围,或多或少使观影者对剧情走向,留下些许问号。


可神奇地是,整部片看下来,即便有种神游太虚的空灵飘然感,却丝毫不觉倦怠。随著陈升的「寻找」脚步,陈升对母亲、妻子、卫卫的思念,诊所女医对旧情人的牵挂,种种回忆所交织出的人际网络,一点一滴地涓流入观影者之心。陈升再不是过目即忘的寻常素人脸孔,《路边野餐》也不自溺于灵性诗句与镜头,人之情感羁绊,是诡异魔幻时空中,陈升摆脱游魂之姿,鲜明存在的证明,亦是观影者感同身受,逐步领略、感动之缘由。


那怕我有一度怀疑:陈升母亲的蓝绣花鞋缓缓沉入水里的画面,是否暗喻著陈升不幸命丧于崎岖路途中?而亡妻张夕、卫卫不合常理的现身方式,是否为陈升遁入冥境后的重逢?这些问题,在与陈升有羁绊之人不断出现时,似乎不那么重要了:陈升生理之存亡,无碍其灵魂被回忆给填充、立体化的厚实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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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中,我有几次想起起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终年如幽魂,困在阴暗、密不通风斗室,饱尝失眠之苦,絮絮滔滔地阅读、书写与回忆的主人翁马歇尔。陈升某方面来说就是马歇尔,游走于虚实的意识间,看似前行,实则频频顾盼回眸,以重现曾有的幸福、不舍对爱之追逐,圆满自身存在的意义。在回忆被召回的瞬间,陈升与马歇尔都被包融进时间的流动长河内,成立了列维纳斯所谓「一个存在者的开始」,也成是古希腊人所称的「面向过去并用记忆的人」(phronimoi),这样的人,在古希腊人眼中,才是富含哲理,并扎实立于当下之人。


旅人陈升看似身向未来的前行者,实则,紊乱时空中所出现的故人片段,无一不是证实,拾遗、重温过往的回忆,才是陈升所要的幸福。


例如:住家旁瀑布的磅礡水声,将世界喧闹隔绝于外,陈升与张夕毋庸多言,眼中只有彼此,温柔搭肩搂腰共舞。又例如:张夕帮陈升洗完头后,拉著她听苗族乐团演出,并以呕哑失准的歌喉,放声对张夕唱起《小茉莉》的真诚情感……这些鬼魅般涌现的情感互动,成为片中最有血有肉所存在著(或存在过)的「真实」。


陈升与张夕的回忆,乃至于情感「再现」、「再制」,当真发生于现实?还是陈升在面向过去时,自个儿添了些当初未有的浪漫成份?(或许陈升年少轻狂,从没轻抚著张夕,在瀑布的见证下翩然起舞,更没有深情高歌著「请不要把我忘记」的《小茉莉》),这些质疑,无庸多加揣想了,毕竟,不论是何种情况,细想下去都教人鼻酸:「前者见证了人生美好的亡佚、再不可得;后者则展现了人在面对不可逆的遗憾时,置身虚幻梦境里,仅管在怎么无力,也拼命想著要扭转、改变回忆的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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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家乡提供梦田,以诗招魂,再以歌模糊疆界

《路边野餐》汇集著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缘俱足,在亚洲影坛新浪里,投入巨石,激起沛然莫之能御的壮阔气势。导演毕赣老家贵州广为人知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特征,看似创作劣势,实却提供了滋养梦想的沃田。时常阴雨浓雾,高耸沟壑地势的自然条件,无巧不巧地成为任令陈升横穿梦境与现实的绝妙场景。拍摄资源困窘的团队,靠著亲友跨刀演出,还有直接取材于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态样,构筑出《路边野餐》的边陲风味,一切虽非有意量身打造的素材,却与电影本身极其合拍。若由训练有素的专业演员担纲任一主角,又或捧著资金打造出人工场景,绝对会失却《路边野餐》的生猛野性。


《路边野餐》只有贵州长大的毕赣拍得出来,也只有贵州的山水,才能造就《路边野餐》的奇幻魔力!一般咸见电影团队因困囿于既有资源,只好裁剪作品以因应现实条件,这现象是人在江湖中的不得不然。难得一见客观创作资源并非先天限制,反倒与电影肌理斗榫合缝,水乳交融,浑然天成。这种神恩,浩荡洒落在《路边野餐》,让这部片构造清丽有余韵之余,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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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本片借由诗人陈升之口,行进之间,嵌插导演毕赣的诗作,亦是一大特色。起先,我机械性操练著平日惯习,诗歌吟朗时,我便顺手摘录要句,试图架构诗作与剧情起落间的对应关系,可这样的工事,运作未久,就旋即宣告停摆。


诗,本是将人生的直白,取其意境,揉入丰厚隐喻,再以精炼文字呈现的高度技法,在本片诗句出现频率和句数都属可观时,步步拘泥于即刻抄写或生硬解读,反无助于情境之进入。当我主客易位,轻搁笔墨时,辽阔意境悄然浮现:毕赣的诗句使用,「形式上」像是提纲挈领地,带领观众理出剧情逻辑;「实然上」,若抛开拘束,观看视角顺应感官直觉,循著陈升的步伐,轻缓迷茫放松漫游,反能在无意间灵光一闪,当下领悟出能呼应电影走向的精巧诗句。


《路边野餐》的诗词选用,兴许不乏创作者(即毕赣)欲对世人彰显才情、获取认同的人性,这样的小小任性与自信,发挥了一定程度的魔力。陈升带有异族口音、非主流华语腔调的呢喃,不若一般电影旁白,多系用于推展或解说剧情,倒像异度空间的苗族芦笛声,引人不知不觉步上太虚之境。同时,隔了几幕便会浮现的朗朗诗声,也提醒著观影者保持适度清醒,莫失却心智地,陷入不知终点何在的长镜头幻境。贯穿于全剧的诗词,既是勾人入梦的引信,也是引导梦游者适度去思索、理解剧情的警钟,目眩神迷又清冷理性,矛盾功效中,更见朦胧不可得的绝美。


不确定毕赣在诗句的安排上,是否本有预设上述奇巧?「没有音乐/ 就退化了耳朵」,没有勉强地紧贴萤幕诗词文字,就舒缓了视觉,让想像力掌权,勇于割舍眼前诱人迷障,换得的礼赞,将是更加接近谬思灵动的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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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场景里的老派国语流行乐,亦可作此解。


无消深入探究《浪人情歌》、《世界第一等》、《伤心太平洋》、《坚固柔情》等歌曲的象征意涵,这些泛大众的亲民乐声,可以适时地「转虚为实」,诱人偷偷轻声同唱和。然而,在深遂海峡与层峦高山阻绝下,相隔千万里远的黔东南神秘小镇,怎会缭绕著台湾十几二十年前的流行歌?这些曾占据海峡另一岸时尚潮流的复古乐音,反而带有幽冥意味,再度打乱时空,把观影者转向,朝著过往,陷入时空迷障。


诚然,电影里的文本安插,不会全然仅在「意境打造」上发挥效果。横亘全剧,直至片尾仍悠然高唱的《告别》,是梦境终点,在南柯一梦醒来后,重击人心,逼出眼眶积聚已久之泪。


凯里诊所女医随身抱著古老收音机,里头永远放著老情人给她的卡带,重复播讼李泰祥‧唐晓诗的《告别》:「我醉了/我的爱人 /在你灯火辉煌的眼里/多想啊 /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泪流到梦里 /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你的归你 /我的归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xB7lnZFw9w

「没有卫卫,哪里像个家?」的亲情、「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太阳出来了,我会来探望妳」的亏欠与我执、「谁先离开,就先送谁衣服」的诀别……诸般人世挚情,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终究是你的归你,我的归我。


歌词浅显易懂的流行歌,是《路边野餐》最为酖美的注解。


肆、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诗歌,醉人有之,催人告别亦有之,以回忆的存在打造真实,以回忆的逝去点出空虚,《路边野餐》的呓语,以及人世的幸福情爱,是真实是虚幻?犹令人费解。


片中最先出现的《金刚经》字卡,似乎要点破一切虚无,叫人明心见性:「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众生心一切虚妄,过去、现在、未来之心皆不可操之在手,万物起起灭灭,从空而有,由有归空,放下辩证事理的我执,抛开意欲永恒拥有的贪嗔痴,便能立地成佛,本立而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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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试图为人世间的痴缠眷恋,提供一种解,却不以指导者的高姿态,传达唯一处世价值。


搭上火车,穿过云雾,穿过时空隧道,也是一种解吧......


传说中的野人,蛰伏于暗处,所见者几稀,却世世代代活在乡里间。而不舍旧情,流浪在虚幻的荡麦小城里,勇敢唱出情歌《小茉莉》,就算活得不切实际,也将不枉人生一遭。纵然身子是朝向前去,只要心仍面对过去,珍重情爱,亦能成就一种传说:痴迷者,就是传说中的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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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Kaili Blues》凯里的悠悠蓝调

最后,不得不提,《路边野餐》的英文片名取得真好。

《Kaili Blues》,凯里小人物的忧郁,凯里小人物的蓝调,像美国甫立国时,从非洲运来的大量黑奴,只能在宗教和音乐中,寻求慰藉与救赎。凯里的小人物,在体验失去情爱之深刻苦痛后,以诗作,以收音机里的歌曲《告别》,穿梭于过往与当下,抒发生命的忧郁,也不断地演算著「我爱,故我存在」的人生证明题。

要以佛说偈语证明生之意义,还是要秉持执念,回头追寻?人生实难,不妨轻哼著凯里的蓝调,各自上路,寻找自个儿的出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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