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棟普通公寓，在城內那四條以美德為名的幹線道交叉口，也許都有著一棟這樣普通的公寓，當亡靈們的正午閃耀，才能進入組織的辦公室。這天小翼與憲兵去的那間辦公室，離捷運出口五分鐘距離，便利的讓小翼有些不敢相信。

    「要去哪啊？在大馬路上嗎？」「我先帶你到公司，給上面人認識一下，公司是在大馬路上啊。我告訴你，公司在市內的主要大型幹道上都有駐點辦公室，以後你就會很熟了。」憲兵輕描淡寫補了句：「這樣才有秘密基地好隨時休息，隨時上工啊！」他其實不太懂，但憲兵一副別問的表情，拽著他往前。

    現在已經半夜三點了，早晨是夕陽、中午是半夜、暗時是天光的日子，他還不太習慣。自己深夜走在馬路人行道的靜寂腳步聲，已許久沒聽見過了，這幾個月工作繁重，沒跑夜店，最後一次半夜在路上走，是他的辭職攤。小翼辭職的時候，老闆似乎有些驚訝，但也很快地答應了他的離職，並沒有慰留的意思。七月放假，粗工臨時工一堆，那些圖不少我一個人畫，很多學生會願意賺零用錢的。

    兩人順勢閃進捷運出口旁某間大樓門廳，有張老舊的櫃台，上面放台CRT電視，訪客簽名簿沒幾筆畫，沒有管理員的人影，再常見不過的一個電梯公寓入口，憲兵逕自進電梯，按了七樓，一句「Lucky Seven！」裝High，但小翼是真的有些興奮，今天是進公司的頭一天，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他本想問憲兵，公司是什麼勢力在後頭撐腰，後來一想，問憲兵他也定會故作神秘，反正不管是本省掛外省掛，山線掛海線掛，黑社會都差不多，乾脆不問。

    他以為會像電影裡演的一樣，從大哥開始介紹，但憲兵帶他到大廳裡一張桌子旁坐下，這環境乍看之下實在很像是傳銷公司，尤其是現在坐著的這套咖啡桌椅，但他跟憲兵一坐下，兩旁立刻有少年仔迎過來喊「憲兵哥好！」「憲兵大仔好！」搞的小翼滿頭是汗。

    「裡底好啊沒？」憲兵問道，他換講台語的時機十分巧妙，小翼心想。旁邊一個阿弟仔行個禮示意可以進去，一行人便穿過木板隔間的走廊，頭頂邊上木雕花氣窗很是復古，像是從前的公家宿舍。小翼還看見有間放著幾張大辦公桌跟沙發，邊走邊瞧，直直看見最裡面的小房間沒有門，淡淡散著光，空氣中瀰漫股檀香混合K菸的味道，他頭開始暈了，尤其是轉角一看，小房間中間四張大鐵桌併成一張，環坐著好幾個少年仔，有十來個吧，有站有坐；讓他更暈的，是小朋友，好多小朋友。

    自從千元大鈔上的圖案改成四個小朋友做理科實驗之後，灣灣人賺錢時老愛自嘲：「攏是為著這四個孩仔！」但小朋友卻養不起小朋友。此時好多好多的小朋友疊成一座山，閃耀著純真的笑容，小翼這一生從沒有看過如此多的小朋友對著自己笑，像大家同時玩Show Hand一樣把籌碼都堆成一座山。

    仔細一看，一旁許多有阿弟仔在拆錢，把一束束千元鈔塞進各色包裡。其中有幾個看起來台台的，還染金髮，看起來就不是女人會喜歡的類型，這樣也可以來做這種工作喔？他想，可現在大家一定也是這麼看他；小翼甚至可以聽見「新來的啊…」「怎麼這麼黑…」「沒很帥嘛」「不是說長得像誰誰誰嗎…？」這些不太友善的耳語。

    方才還在想著離職後也許得省吃儉用一陣子才能有收入，一下子瞧見這疊錢山，只有發傻的份。小翼站在桌前，盯了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有個穿白色七分褲的金毛，灰呢西裝也是七分袖，故意走到小翼面前，不知道是愛現或表示友好，他側頭靠近小翼耳邊，手指把西裝外套胸口口袋撐開給小翼現現，那是一疊非常厚的紫綠色小朋友；雖然有些皺，不是用細白紙條束成整數，看的出來是拆拆分分後的收獲，但依然，非常，厚。

    小翼手上握滿現金的經驗不多，前年的年終獎金，公司比照公家機關基層員工，保障14個月底薪，多發兩個月的歡樂一直不敢確認到底有沒有，幸虧公司的會計是個新潮辣台妹，才高職生打工就已經在替有錢人工作，對他們這些打工仔自然親近些，悄聲說：是她替老闆領現金，把公司每個人的年終獎金裝袋！拜託！我每天都在算錢吔！有多少錢我一摸厚度就知道！

    尾牙現場拿到一包現金，怎能拿出來數，乍看之下不知道有多少錢，薄薄一疊，沒想到辣妹會計一摸就說「這有五萬」；那時小翼沒查覺一旁的同事臉色都不太好看，當時只想：五萬元鈔票竟只要這麼點厚度，新台幣沒有想像中的厚吶。

    後來辣妹透露給他知道，原來大夥兒的年終，都比小翼少。

 

    但剛剛那個金毛少年仔胸前口袋好大一疊，至少有五萬的三倍吧，西裝前口袋拿來裝錢，倒是挺憋氣，這目測鈔票的功夫，他可還是有的。這時小翼適應了光線，看得較清楚些，男孩們大部分都長的挺好看，像是來到少女漫畫中的男公關社，黑不啦嘰歌德打扮蔚為潮風，領帶、皮鞋、手錶樣樣不缺，髮型更是都像照雜誌上做Set，豎得各有千秋。想起自己年紀二十八似乎有嫌大，不知道這些人都幾歲了？

    憲兵一站過來，所有的男孩子們立刻立正站好，沒人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小翼這時覺得憲兵真是威，威到爆炸！以前因為喜歡的音樂類型不同，還常常在討論區上吐槽他、疏遠他，直到要進酒店才來找他幫忙，真的是…太失禮了。

    「阿如經理還沒來」憲兵側身坐下沙發。「這是今天剛來的新人小翼…欸，你先自我介紹一下吧。」這招小翼就有預料到了，他現在開始覺得憲兵有點壞心眼，方才路上也不先跟自己交代一聲，擺明現在讓自己糗，不過既然做這行，他以後是賴定憲兵的了，也少不了這類事，於是站出去清清喉嚨，說了句各位大家好。

    「我是呂前翼，雙口呂，前面的前，翅膀那個翼。大家好」還是說一下真名好了，很高興認識大家，他回過頭來：「請讓我們好好相處吧。」他原本手在空中虛握，看來是沒人要跟他握手。底下來了句「翅膀那個硬？」一陣哄堂。小翼也不尷尬，繼續背書似地唸他台詞….我之前是做室內設計裝潢的，冷靜，聽見旁邊有人質詢自己履歷：「海陸的！沒你是幾梯出來欸？」趕緊回頭說聲：學長，海陸七五三梯！

    「海陸七五三梯？」憲兵聽了噗笑：「我想到個好主意…小翼啊！有件事我跟你說。」他已經習慣憲兵這語氣了，這時就會有鳥事。

    「其實啊，我們這邊新人，都規定要表演才藝的。」

    「那我表演莒拳吧。」還好自己有想到才藝表演，瞧我，精得猴似的。

    「現在又不是要你去維事，打拳就不用了，將來有用到的那一天。」憲兵笑道：「不然你把衣服脫了，讓大家看看你的好身材，跟大家坦誠相見吧。還有，跟小朋友坦誠相見。」他又對房間裡的人說：「大家過來看看要怎麼鍛鍊身體！」

    小翼站在桌前，脫的一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