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5日,湖南衡陽縣洪市鎮,持續兩天的小雨仍在淅淅瀝瀝。70歲的村衛生室醫生劉龍初,揹着手,繞着房後山頭走了一圈。

四具抗日傘兵遺骸的出土,讓半個多世紀以來村民口耳相傳的“天降傘兵”傳奇,透過硝煙,以一種異常真實的形式撲面而來。

兒時的劉龍初,曾目擊村民從山上扯出白色的降落傘,平攤地上後,拉出尼龍傘繩當腰帶使。

1945年6月,中國第一支傘兵部隊“鴻翔部隊”,在附近的臺源寺地區與駐守日軍進行過一次激烈交戰。在這場戰鬥中,擊斃日軍96人,4名傘兵長眠於斯。

74年後,兩家志願組織拉起一支團隊,對戰場一帶進行挖掘,並出土了4具遺骸,經過鑑定比對,確定爲犧牲的中國傘兵,其中三人的身份得到確認。

海峽兩岸,很多人在等待這一天。這是可以觸摸的歷史,也是尋親的起點。

全文4694字 閱讀約需10分鐘

視頻|湖南“4具抗戰英烈遺骸” 待認領 志願者:經覈實系鴻翔部隊參戰員。新京報我們視頻出品

湖南衡陽縣洪市鎮加福村(現明翰村),在四位“鴻翔部隊”烈士遺骸暫厝地,志願者向記者展示一位烈士的下頜骨。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

3平方米的“現場”

毛筆頭大小的毛刷,輕掃掉覆蓋在遺骸上的泥土,然後放上一束白菊。

盛放遺骸的托盤鋪着白布,上面有三塊破損傘布、一粒鈕釦,和被臨時充當“棺槨”、裝殮屍體用的物資箱殘塊。

每一樣東西,都要經過取樣、編碼、保存。隨後,它們被分別裝入帶有編號的透明包裝袋。

這是衡陽縣洪市鎮牧雲寺地區,西北大學陳靚教授帶領的考古團隊,正在進行一次現場挖掘。

他腳下的這片土地,在74年前的抗戰勝利前夕,曾經發生過一場規模不大,但堪稱激烈的戰鬥。4名中國傘兵在戰鬥中殉國,遺體草草掩埋在牧雲寺一帶。

他們所在的部隊,番號是傘兵第一團,代號“鴻翔部隊”。

這是中國第一代傘兵。1944年1月1日,傘兵第一團成立之初,被稱爲“傘兵突擊總隊”,編成二十隊。這一年,華中、華南戰場上,中國軍隊正經歷由被動防禦,向主動進攻的戰略調整。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戰報顯示,臺源寺戰鬥,參戰人員共有“149(國軍),16(美軍),8(譯員)”。

2018年5月起,陳靚所在的這支“遺骸挖掘團”,就在此紮根,勘探、挖掘3平方米的土地。在挖掘之初,一度沒有任何發現。在更改挖掘位置後,終於發現一根腿骨、降落傘布碎片及衣服鈕釦、牙膏皮殘片等。2018年5月20日,考古專家確定,出土傘布的花紋屬於抗日戰爭時期。

挖掘現場,志願者帶着塑膠手套,將一個下頜骨放入包裝袋。這是挖掘出的第3具遺骸,袋子上被用馬克筆,標記上了“M003”編號。

依據下頜骨無磨損、較完整樣狀,陳靚教授現場判斷:這是塊男性骸骨,年齡25至30歲間。四具遺骸陸續出土,並被統一編上“2018 HNHY”(2018,湖南衡陽)號碼。

靠毛刷和竹籤,一件一件清理,考古團隊最終“解刨”出4具抗戰時期的男性遺骸。

“鴻翔部隊”曾經在1945年空降後駐紮的牧雲寺如今僅存一根柱子和遍地的瓦礫。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

遺骸在哪裏?

3月5日下午,小雨漸大。距衡陽市區55公里、車程56分鐘的牧雲寺,在雨水沖刷下顯得愈加荒頹。

“很難想象,這裏曾容納下200多傘兵”,唐海輝指着居民門口的石礅,神色有些惋惜,“這塊紫色頁岩,原來是牧雲寺的柱墩子,現在被拿來家用。”

唐海輝是衡陽星光愛心會的志願者,對抗戰遺蹟一直很感興趣。在他眼前的牧雲寺,青磚散落一地,殘破的木樁在風雨中矗立。一塊紅色硃砂刻寫的石碑上,依稀可辨立碑年代。

小山距離牧雲寺兩公里,2015年,這裏新立了一塊石碑。碑文正面刻有“中國傘兵及美軍顧問之墓”,並簡單記有立碑緣由,“公元1945年7月,四名傘兵及二名美軍顧問,犧牲於臺源寺戰役”,立碑日期則是 “2015年元月十六日”。

王延輝是立碑人之一。2013年,王延輝帶着學生到衡陽縣曲蘭鎮,本意是尋訪“王船山文化”,偶然中發現了明翰村附近的牧雲寺。

隨着資料增多,一場塵封的戰鬥,在王延輝眼前逐漸清晰:抗戰末期,傘兵“鴻翔部隊”曾空降衡陽作戰,駐紮於洪羅廟的牧雲寺。20公里之外,便是衡陽臺源寺戰鬥發生地。

如何確定陣亡傘兵墓穴位置,成爲一個問題。衡陽保衛戰研究學者、湖湘文化研究會副祕書長肖培加入了進來。2015年1月16日,經過前後六次實地走訪、調研後,肖培與王延輝根據目擊者口述,確定了陣亡官兵的埋骨地,隨後,他們定製了墓碑,並進行簡單的祭拜。

戰鬥結束了,碑立起來了,可是陣亡官兵的遺骸在哪裏?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對疑似埋骨地進行挖掘。

迫於專業性及資金短缺,肖培與王延輝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挖掘時機。

衡陽星光愛心會和深圳龍越慈善基金會兩家機構的相繼加入,讓挖掘被推上日程。按照分工,前者負責覈實村民口述,提供挖掘地點線索;後者則牽頭“招兵買馬”,外聘專家團隊,並負責挖掘。

2018年5月19日,衡陽縣洪市鎮明翰村,遺骸挖掘工作正式啓動。

挖掘工作持續近一年,隨着四具遺體陸續出土,“身份”鑑定問題被擺上日程。圍繞遺骸,唐海輝拍了300多張照片。

“身份確定前,我們心裏都沒底”,唐海輝的腦海中,不斷推倒假設,又一遍遍重建,他害怕“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

唐海輝曾前往位於南京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查閱資料。戰後撰寫保存的戰報記載,在此次戰鬥中,“鴻翔部隊”有一名“軍官佐”和3名士兵犧牲,2名美軍顧問負傷。

沒有具體名單。

2019年2月18日,復旦大學現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出具的鑑定報告顯示,出土的三具遺骸樣本“應均爲東亞黃種人”。

陳靚據此判定,出土的4具遺骸系抗日戰爭時,突襲臺源寺日軍據點犧牲的傘兵官兵。

四位“鴻翔部隊”烈士的遺骸於1945年安葬在牧雲寺右前方的山坡,如今這個墓地周邊早已建起村民的樓房(圖中白色建築)。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

倒在黎明之前

陳玉龍的家離牧雲寺不遠。他記得,戰鬥結束後,官兵用竹躺椅擡着6個人,“當時還活着”,其中的 4人陸續去世,“傘兵簡易製作兩個棺材,屍體用降落傘包裹,埋在了牧雲寺斜對面的小山上”。

直到1951年,附近村民曾將墳地挖開,還發現過軍靴、手錶,以及降落傘布等物。

通過出土軍裝、物品的信息,現在可以確認的是,其中三具遺骸分別是:周劍敵,成都人;孫根長,浙江人;章峯,南洋華僑,祖籍廣東梅縣。

戰鬥結束僅僅一個多月後,日本即宣佈無條件投降,抗戰至此結束。“鴻翔部隊”的四名官兵,沒有看到這一天,他們倒在了黎明之前。

犧牲七十多年後,周劍敵、孫根長、章峯的遺骸重見天日。第四具遺骸至今沒能確定身份,只能暫時定名爲“無名氏”。

74年前那場“以少勝多”的臺源寺作戰中,全部150餘名參戰傘兵,除了周劍敵、孫根長、章峯和 “無名氏”外,絕大多數都等來了抗戰的勝利曙光,而他們4人,則倒在黎明之前。

劉勳加入 “鴻翔部隊”時,剛剛二十出頭。他回憶,部隊以美式裝備爲主,訓練基地在昆明。入伍後經過了一年半的訓練,除了步兵基本知識及作戰技術外,還有地面基本跳傘,及空中跳傘訓練,“每個官兵,必須實施空中跳傘5次,才能參加作戰。”

在這樣的嚴格訓練下,成立一年的“鴻翔部隊”堪稱戰績彪炳,先後在兩廣和湖南日佔區進行三次空降作戰,在廣東開平實施傘降突擊,並攻佔廣西丹竹機場。

下一戰,南嶽腳下的湖南衡陽。

空降前,情報人員做了充分準備工作,降落地點,是處於敵人兵力空隙的一片小丘陵,官兵們在100米的高中實行空降。

此次空降,傘兵主要任務是,在敵人後方進行打擊,阻擋日軍進攻貴陽。在當地,日軍的主要兵力聚集在臺源寺,駐有一支加強連和騎兵中隊,共計300人,負責維持後方秩序,併爲前方8個師團提供物資補給。

抗戰後期,中國軍隊已經逐步奪回制空權。1944年6月傘兵總隊第二中隊官兵,乘坐15架C46運輸機,在20架戰鬥機護航下,從昆明巫家壩機場起飛,空降到衡陽。

引擎轟鳴,一朵朵白蓮花綻放在天空。

劉勳當時少尉排長,他記得,空降後沒有繼續作戰,而是在小樹林中的一座破廟隱蔽了兩天。

這座小廟,就是牧雲寺。那年12歲的明翰村村民陳玉龍,目睹了傘兵着陸的一幕,“着陸後,傘兵慢慢集合起來,排成隊列,開向兩三里路外的牧雲寺”。

陳玉龍說,當時還有一名士兵,降落後受了傷。陳玉龍的父親被請去用轎子擡傷兵,他因此也一路看熱鬧,跟着進入了部隊駐地。

着陸後第三天,戰鬥正式打響。兩個多小時後,空降部隊全殲日軍。

在四位“鴻翔部隊”烈士遺骸的墓地,志願者唐海輝講述2018年5月19日遺骸挖掘時的情景。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

老兵的遺憾

隨着資料整理的深入,四名陣亡官兵的更多信息走入人們的視野。

周劍敵是“鴻翔部隊”第二分隊長,他的老部下李雲棠說,周劍敵在轉換陣地時,遭到日軍狙擊中彈犧牲;孫根長在遭到日軍狙擊後,曾經央求戰友李雲棠“補一槍”,讓他“成仁取義”,但很快也斷了氣;章峯是南洋華僑,回國參加抗戰,就此長眠故國。

身居臺灣的“鴻翔部隊”老兵李雲棠,至今還保留着分隊長周劍敵的一張照片。2019年1月24日,來自臺灣的傘兵退役軍官羅吉倫,找到了還健在的李雲棠,收集了大量口述資料,並提供給了王延輝。

日軍投降後,“鴻翔部隊”被擴編成三個團,隨着內戰的到來,當年的戰友自此分道揚鑣。

戰後,劉勳升任副連長,讀了軍校,1947年,他跟隨傘兵第三團起義。同一年,李雲棠跟隨部隊,登上了開往臺灣的船。

如今,96歲的劉勳生活在瀋陽,而李雲棠生活在臺中。那年之後,兩人再沒有見過面。

劉勳常常感嘆,如果當年的戰友們還在世,能看到日寇投降,“應該會非常慰藉”。

抗戰勝利70餘年後的今天,老兵劉勳的名字屢見報端。他說,自己一直有樁心事無法釋懷,那就是黃埔軍校第16期同學、二分隊上尉分隊長周劍敵,在臺源寺戰鬥中犧牲,由於沒有具體住址,軍方一直沒能找到他的家人。

羅吉倫曾在2018年11月8日來到明翰村祭拜英烈,王延輝說,看到羅吉倫一臉虔誠的鞠躬,自己“喉嚨像卡住了什麼似的”。

更多尋親的故事或將上演。

周明來自廣州,今年46歲的他,一直有一個習慣:從不拒絕任何一個未知來電。

他的外公曾是一名傘兵,祖籍浙江,參加過抗戰。1945年,周明的母親在南昌出生後,就被外公送給廣東梅州一位軍人寄養。

4具空降兵遺骸,有一位姓孫,浙江人,此外“也有一個梅州人”,這些巧合,讓周明覺得“跟自己有些關聯性”。

幾年前,周明還曾前往海峽對岸尋找,並在臺灣的報紙上刊登了尋人信息,“但一無所獲”。

看到遺骸挖掘的消息後,周明聯繫上了負責收殮的深圳龍越基金會。在經歷了痕跡採集後,周明目前仍在等待配對結果。

也許結果已經不那麼重要,他說,自己希望了卻母親的心願,“74歲了,還沒見過父母”。

而在湖南衡陽,志願者仍在爲4具遺骸尋找着親屬。在唐海輝心目中,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烈士家屬,讓遺骸能夠“有尊嚴地安葬”。

王延輝說,每一年清明節,自己都會帶自己的妻兒去祭拜傘兵烈士。有一年,他忘了買紙花,便跑到山裏找了幾束野花,織成一個花環,7歲的兒子將花環輕放在墓碑旁,王延輝的妻子在煙霧繚繞的墳前撕着紙錢。

四位“鴻翔部隊”烈士遺骸暫厝在當地居民的一個酒窖內,衡陽當地的三位志願者前來祭拜。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

停靈何處

遺骸出土後,被暫厝到當地村民家中的一個酒窖。通往存放點的道路兩旁,鮮黃油菜花,在雨中靜靜開放。

“密閉空間,氣溫低,很適合保存”,站在陽光只能射進一米的酒窖中,王延輝皺着眉頭。按照原計劃,他們本準備對骸骨進行化學收殮,但因爲資金問題作罷。

他將菸頭扔進窖口的水坑,火星淬滅,轉身點燃了地窖裏兩支白色蠟燭。隨後,王延輝跟唐海輝並排站到了一起,向五個裝有遺骸和遺物的透明塑料箱鞠了三躬。

地窖裏是靜默的,很快,煙霧便瀰漫、填充了這間僅有4平方米大小的窖洞。

英烈的陵墓是原地安置,還是另選址開建,在當地一度有不同意見。王延輝說,原埋葬點所在的牧雲組,民宅密集,空間狹小,並不具備建設陵園的條件。

明翰村另一個村民小組,幹唐組的黨支部書記陳長春則說,經討論,村裏後山有一塊平整的土地,可開發使用,若將來建設陵園,“會全力支持”。

硝煙畢竟散去太久了,很多親歷者正在凋零。就在採訪期間的3月5日凌晨,湖南江永縣,“鴻翔部隊”老兵義作琚突發急性胰腺炎,在家中去世,享年九十六歲。

根據公益組織統計,目前已掌握的“鴻翔部隊”健在老兵僅剩11人,分佈在兩岸。

去年8月25日是中元節,唐海輝、王延輝帶着10餘名志願者,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祭奠活動。兩束白色菊花和9支蠟燭,被擺放在地窖兩側。

那天,唐海輝拉了個音響,在窖口外平整草地上,公放了一首馬師恭填詞曲的《傘兵歌》。歌詞中,“遵守紀律,服從命令,奮勇殺敵,不惜犧牲”,響徹山谷。

唐海輝常常哼起這首《傘兵歌》——

“看朵朵的傘兵,點點流星,飄蕩在美麗的天空”。

新京報記者 李一凡 編輯 王煜

值班編輯 潘佳錕 校對 劉軍

本文爲重案組37號(微信ID:zhonganzu37)原創內容

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和使用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