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代宗师》王家卫+马丁·斯科塞斯对谈
关于《一代宗师》王家卫+马丁·斯科塞斯对谈
来自专栏保罗六世在纽约
在前往金球奖颁奖礼之前，马丁·斯科塞斯专门从《华尔街之狼》的宣传活动中抽出时间来声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导演王家卫和马丁·斯科塞斯在纽约进行了一场半小时的对谈。我们节选并翻译了一部分内容，对年轻的影像创作者来说也许会是一些参考。
王：很荣幸今天跟我的偶像一起在这里，谢谢他能在恐怖的行程表中挤出时间参加今天的电影对谈。
马丁：谢谢，片子（《一代宗师》）看了两遍。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你的片子，我知道制作周期非常长，花了很多年也去了很多地方拍摄，你用了多长的时间来筹备？
王：因为这部片基本上是跟随著叶问的一生，大部分都是在民国时期。而且我对功夫片不太了解，虽然我很爱功夫片，但我从没练过功夫。所以为了深入了解这些，我花了三年走遍全国，采访了超过100位的武术大师。
马丁：说说你的武术指导袁和平，跟我们聊聊和他一起合作的经历吧。我无法想像你们怎么和演员合作，因为要训练他们，和他们过招。通常拍摄的过程是怎么样的？比如梁朝伟，在剧组的一天或者一周会怎么度过？
王：基本上他们都是很棒的演员，梁朝伟，章子怡还有张震。但问题是他们之前没怎么拍过功夫片。但是你们看这个片，这片讲了叶问的一生，而叶问并不是生来就被训练成一个武师，他来自贵族家庭，本身也很高贵。所以我们得让梁朝伟这样的演员去演这个角色，而不是找个功夫明星来演。所以他们先要经过两年的辛苦训练。我仍然记得…因为我很幸运，能和袁和平合作，他已经70岁了，经验丰富，所以他很懂我的意图。（编者注：袁和平，香港一线武术指导，业内都尊称其为「八爷」。因担任过《功夫》、《卧虎藏龙》、《黑客帝国》系列的动作指导而蜚声国际，获奖无数。他同时也是一位高产的动作片导演，曾执导过经典作品《醉拳》、《蛇形刁手》，以及《卧虎藏龙2》等影片。）
我都叫他「八爷」，因为我们都很尊敬他。当我们第一次开会讨论时，我说：「我希望这部电影与众不同一点。」
他说；「废话，每个导演都说要与众不同。所以你到底是要怎么个不同？」、然后我说：「好吧，我要这部电影的动作非常真实，尽可能得真实。我要看到每一个动作都是真实可信的，而且角色是什么身份就要打什么拳路，不要吊著威压飞来飞去。」他听完看著我说，「你讲真？」我说，是的。然后我带他去看了我们的演员，梁朝伟和章子怡，我让武术老师陪梁朝伟他们一起训练了两年。所以当袁和平看到这一切，他相信我是认真的了。所以说，在处理电影的动作方面确实是比较辛苦的。而实际上，当我们在做剪辑在处理时间轴的时候，我经常参考你的《愤怒的公牛》当中的剪辑。马丁：哇哦~
王：因为我觉得那是影史最好的动作片段之一。因为所有画面都非常真实，没有很假的血肉飞溅。动作都实实在在地被摄影机抓到。我就把这放给袁和平看，告诉他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感觉。你得让人感受到那种打在身上的痛感。
马丁：真棒。哈，我都没注意到这点。我又得问个傻问题，所以你是说片子里的每个动作都是演员本人完成的？
王：对，没错。其实挺有意思的一点是，一般来说每拍一个镜头，所有人都会看向导演，来确认这个镜头是不是ok。但是在我们的片场，我和袁和平旁边站著各种门派的功夫大师，每当拍完一个镜头，没人看我跟袁和平，所有人都盯著那些功夫大师们，要那些大师们点头这一条才算通过。
但有时候这种模式在拍摄中很难进行。当你拍了一个镜头，那些大师们会说，「不对，这不对，他们不用打3分钟，通常这种时候只需要一拳或一脚。而更多的时候这种动作会快到你们根本看不见。」
马丁：哇哦。
王：可这样根本拍不了片子好吗！
马丁：我也觉得，哈哈。
王：所以我们得让他们配合一些技术上的问题。而且那些大师们也常常很敏感，他们会关心片中各自的门派谁输谁赢。所以这部分有很多东西要处理。
马丁：所以打斗的部分也得根据技术风格和文化差异来处理。
王：没错。
马丁：我读了一篇梁朝伟的采访。他说，他有一次跟你说他快死了。而你说，来，我们继续拍。而他就照做了！
王：没错，这很有趣。
王：我找梁朝伟拍过很多部片，让他做了很多。尤其这一部，拍得非常辛苦。但我知道，当我给他看一些图片，并告诉他，我要拍一部关于叶问的片子——因为我知道他是李小龙的超级粉丝。所以我说，你会演李小龙的师傅。他回我说，好，酷，我想演这个。但我告诉他，你得自己完成所有的动作戏，没有替身给你用，你还得真的做一些武术训练。他考虑了一下，说，好。那时候他还只有47岁（译者注：影片上映时梁朝伟51岁），而他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手臂断过两次。
马丁：他打断过两次手？哇哦……你刚说他47岁？
王：开拍的时候是47岁。（墨镜王自嘲起自己的拍片速度。）
马丁：开拍时是47……哈哈哈哈。
王：我不知道你对于处理绿幕的经验……
马丁：绿幕很难处理。
王：对，因为都说绿幕可以帮你狠多，但是它会给你一片空白。因为我觉得使用绿幕，需要你有非常清晰的目标，你得知道你最终要什么效果。但我的拍摄方式不同。我的镜头有很多可能性，可能会这么用也可能那样用。另外在这部片子里，那列火车是用数字制作的，因为我不可能要求章子怡在一辆行进中的火车旁边打架。
马丁：当然。那段戏车窗的镜头很棒。你说拍摄的部分就花了3年？所以所有的动作，走位，最难的是哪部分，哪些东西可能会需要拍摄可能十几二十次？帽子上的水珠？
王：那个倒没有这么难。我觉得最难的部分应该是天气。这部片子有三个章节，一个是在1936年的中国南部，第二个是在1940年代的满洲，最后的是在香港。我原本计划拍摄6个月。我原本希望冬天的时候在南方拍，因为没这么冷，也不至于像夏天这么热，等到春天之后再拍满洲的部分。可是没想到刚开始拍，梁朝伟的手就在拍摄过程中断了。所以我们没有别的方案，只能提前拍摄满洲的部分，而那边当时根本冻成狗。昨晚我来到纽约，我说，好吧，这儿冷的让我想起在东北拍片的时候。因为章子怡在火车前打斗的画面，我们在沈阳拍了有两个月，而且每天晚上都像昨晚一样冷。她得自己完成所有的动作戏份，我们就像个穷剧组，睡在街上，弄了很多暖炉围著我们。一次袁和平和我很专注得看监视器，然后我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我发现是他的大衣冒烟了。
马丁：因为暖炉的关系？
王：没错。
马丁：所以你们每天晚上大概拍个两三组镜头？在这么冷的情况下。
王：对，当然每天都会有上百个cut。
马丁：哇哦，这太惊人了。有人说王家卫的电影，只能是作为电影来做……
王：我想知道《愤怒的公牛》的格斗场面拍了多久……
马丁：哦是的，我们计划拍摄4-10周。打斗场面大概每天两组镜头，差不多的。
王：差不多。
马丁：我们用很多升格，因为会看不清动作，动的太快了。他们问我为什么老用升格，我说，这样至少能把动作看清楚，能看到都发生了些什么动作。
王：我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因为我能看清动作，不是那么得快。我用一些升格来增强动作的冲击力。
马丁：剪辑的部分怎么样？你是怎么做的？我发现我老问你为什么做、怎么做等等这些问题。但你到底是怎么剪辑的，如何和剪辑师一起工作？
王：我想我的方式可能跟你很像。你和塞尔玛一起工作。（编者注：Thelma Schoonmaker，马丁的御用剪辑师，曾一同完成了《愤怒的公牛》、《纽约黑帮》、《飞行家》、《雨果》等绝大部分的马丁作品）。
马丁：没错，我跟他一起剪辑。
王：我觉得他是同时代最棒的剪辑师。而我一直和张叔平一起剪辑，他也是我的美术指导。（编者注：张叔平，香港知名美术指导，与众多一线导演有过精彩合作。曾凭《花样年华》获戛纳电影节「最佳艺术成就奖」，数次获得金像奖及金马奖「最佳美术指导」、「最佳服装设计」等奖项，但他从不出席任何颁奖典礼。从《东邪西毒》开始，同时为王家卫所有电影担任剪接。）
我们一般一边拍一边剪。他通常把镜头一个一个摆在一起，我来把他们接起来，然后再一起调整。
马丁：噢~这样超棒的。但是最终的剪辑要花多少时间呢？
王：最终的剪辑，我可以给你一个例子。我们需要在去年的1月份完成片子， 但我们在圣诞节之前还在补拍一些镜头。
马丁：哈哈哈……这可真是……我也干过这样的事，在截止之后第二天还在剪辑。我们的《华尔街之狼》就是。deadline其实是11月18号，而我们19号才交，我就是没法在18号完成，就是没办法！你就得19号才能拿到片子，事情就是这样！
王：我们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马丁：听说你在拍片现场放音乐？
王：没错，我听说你也这样。我就是跟你学的。
马丁：哦！哈哈哈……
王：因为我觉得拍电影，大部分时候，最关键的是得有一个由头，我觉得音乐就能给现场一些感觉。尤其是对摄影、对表演，我觉得音乐非常有用。
马丁：对，对于摄影机的运动也是。
王：但问题是我总是爱上那个音乐。
马丁：对，没错就是这样的。关键是你会在片子里用那些音乐。
王：对。在这部电影里，我用了两首《美国往事》的配乐，因为我在片场就一直在放。这种音乐给你的不仅是音乐本身，还带给你它的历史。
马丁：完全正确，就是这样的。我们可能还有一些时间给大家提问，但我想最后问一个问题。关于剧本。你的剧本是那种有足够细节的还是……？
王：很多人说他们跟我拍片没有剧本，确实是。但其实我每天都在写。基本上我们会有一个故事梗概，但我会一直修改。因为我要观察角色的状态的变化，比如梁朝伟的角色会往这边发展而宫二可能往那边。我不清楚你的方法，但是我通常是以角色为出发创作。
马丁：我也是。
王：我通常以一些肢体表演开场。如果那边站著个人，我就会想知道他口袋里有什么。比如电影里的宫二，我们就会知道她是一个在传统的时代非常时髦的女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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