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一个》

()

01     

当大难降临的时候,能够维系友谊的基础其实是非常薄弱的;较为中肯的说法应该是:『得意时朋友认识了你,落难时你认识了朋友。』

 

…………………………………………………………………………

 

从军中解职回到故乡的他,赋闲未久即被退辅会安排到河东某一所学校担任校工一职,这可是与校长和教职员生平起平坐的重要职缺,算是校内粗重或细活工作的总代理,位阶和担负可不比副营长时轻松,所幸压力小又自由,只惜在军中跑腿都是由小兵代劳,在校得事必躬亲样样自己来,是小小的缺憾。

 

乐在其中的他认为职业不分贵贱,军中较为严肃且难钻巧门,在校则将琐务完成后时间就完全属于自己的,偶而陪著称兄道弟的校长在外交际增广见闻,或在应酬的场合替校长挡酒及处理麻烦的事,这些对他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同时在部队开小差是他的专长,此职务誓必足以将昔日所学发挥到淋漓尽致,反正学校多的是可供他差遣的小喽啰,小朋友只要施点小惠就会替你卖命的。

 

冠群灵巧的手腕,没多久就将全校师生弄得服服贴贴的。

 

河东乃位居秀姑峦溪的东边,这条东部最大的河流将城镇切割为东西两边,东边几乎布满活泼善良的阿美族聚落,所以在地的学校以原住民学生居多。进入学校服务后,身兼数职的他收敛起昔日的嬉皮笑脸,认真执行学校所赋予的每一项任务,周遭的朋友也因他的洗心革面而将生活拉回了正轨,整个镇上宛若国泰民安般戛然恢复原该有的平静和生机,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一件事。

 

但是,想将歧途上的浪子导回正途谈何容易,我也是在洄澜滚得一身腥臭后,才慢慢从宝桑的泥淖中爬了出来。在学校已经完全了解校区运作生态的他,可能空闲时间太多又穷极无聊,他开始蠢蠢欲动的想为自己的历史定位找出路。

 

在一个寒风砭骨的晚上冠群一身酒臭来到我的住处,适巧那晚我和老葛、阿肥聚会结束方回到家中才他未致于向隅;自从位居要职后就绝少在夜晚与我们这群匪类互动,如果没有要事,在滴水成冰的天候下骑著机车出门简直是找罪受。憋不住气的他开门见山就阐明来意:『快过年了,天寒地冻的,原住民窘困家庭的孩子熬不过这个冬天的。』拆开白大卫拍拍烟盒的屁股递了根烟给我:『么喝朋友将家中用不著的衣物、棉被、日用品全捐出来,咱们送温暖到河东吧!』

 

哟?连烟都升级了,记得以前他是抽新乐园的。我吐了一口烟圈半揶揄:『安怎?几时变成古道热肠的善心人士了?』但还是不免追问:『需要多少?』冠群以食指弹弹烟蒂:『越多越好,整个家搬过去最好。』那次我们足足募集了两大货车的冬令救济品,老葛除了捐出装满整个黑色大袋的衣物外,还刻意将用不著的幼儿螃蟹车也抬上了车,而阿肥也不甘示弱的将家中的回收物品集中变卖,再垫补些银两买了几大袋白米和食用油,一行人在岁暮天寒的大年夜前送抵了需要的孩子手中。冠群强悍邪恶的外表下总裹著一颗软绵绵的赤子之心。

 

不难洞窥他相当在意友人对他陨越之羞的讥评,尤其是格老子和阿肥那两位有口无心却近似刻薄的毒舌。老葛:『ㄟ,从堂堂副营长跃升为副校长,有没有体适能的问题呀?』阿肥:『老哥,你被拔擢到这偏远的学校当地下校长,整个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了哟!』他当然也深谙死党们讽刺性的安慰,但句句都如针狠狠的扎在心头,虽然强颜欢笑还是无法掩饰写在脸上难以释怀的落寞。

 

每值周末,他会依惯例载著考试成绩优异的学生到镇内的牛排馆论功行赏,这是冠群和孩子们的约定,只要成绩〝突飞猛进〞的话,大哥哥就会自掏腰包请吃牛排大餐,但是仅限于没有沙拉吧的B餐,较诱人的A餐他已和抠头的老板议过几次价,因双方落差太大而作罢,所以他安慰学生:『A餐等你们考上花中后再吃,现在看看就好。』微薄的薪水是禁不起折腾的。

 

而他所认定的突飞猛进乃不论手段是否漂亮,只要进步不失风被抓统统都算。

 

我们曾经仗义为冠群那台破车整理门面,聪明的他想到以铁乐士将爱车彻底改头换面的点子;底盘就由老葛趴在车底以刷马桶的方式完成。阿肥也没闲著,他以铁丝把即将落跑的保险杆牢牢绑紧,然后试图将拖地的排气管乔回原位,但事与愿违,显然工程比想像中浩大,最后还是劳驾从事铁工的小李电焊才将它搞定。而我和冠群则里应外合将如月球表面的车身尽力敲平,比较顽强敲不平的坑洞就以补土让它屈服,其实钣金对我们而言一点都不难。

 

钣金工作完成后,四人戴著口罩各执一瓶铁乐士喷嘴齐发,才半个小时不到就将冠群原先云朵白的爱驹变为高雅尊贵的丝绒黑。在大功告成后他够意思的请我们到后街阿娥的海产店小酌,全身脏污不堪的他举杯:『二千元不到就能搞定的工作竟然索价一万五,简直杀人放火,明天去拆那家钣喷厂的招牌。』阿肥:『对呀!看看浴火重生的〝小黑〞,谁敢说我们的技术比不上专业?啍啍!』

 

这辆黑头车好长一段时日每天驰骋在河东的道路上,载著三年级的同学到镇上补习班补习,他答应孩子的父母会义务载著同学往返河东直到联考结束为止。但是冠群并没有完全履行承诺,就在联考前他出事了。

 

学期即将结束,除了参加联考的学生外,其他的教职员生无不以愉悦的心情准备迎接漫长的暑假。他与承包学校工程的工人在放学后的工地里小聚,岂料酒后彼此口角失控而大打出手,他们以工地捡来的ㄇㄚㄉㄚ互殴,不慎失手将追打他的工人殴打致死,冠群因杀人罪被判重刑而锒铛入狱。

 

我们究竟多久未曾见面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最后一次聚会至今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一般。在逐渐将冠群淡出记忆的同时,他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惨白、消瘦和憔悴是给我的第一印象;如同行尸走肉般凹陷的脸颊、无神的眼眸,加上几已秃白的苍发,和昔日擎天憾地的他相较有如千山万水之遥。

 

彼此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啯啯哝哝的开口:『该不会忘记我了?我是你的老哥冠群呀!』几乎使尽全身力道才挤出哽在喉头这句短短的话语,他握紧我的双手眼角闪烁著泪光:『兄弟,我是保外就医从慈济安宁病房特地溜出来会你的,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请你仔细聆听清楚,因为老天爷不会再给我另一次机会的。』冠群气若游丝接续:『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我走了之后请能偶而代为关心寡母、孀妻和弱子,至于欠你的只能拗到下辈子再还了。』

 

犹记那天离开前他如泣如诉的告白:『当了一辈子废物总该留些有用的给后人以洗涤罪孽。』他认真却不失洒脱嘲弄自己:『可资源回收的留给需要的病友,无法资源回收的就给慈济当教学研究用,废物利用嘛!』冠群熄掉半截香烟如顿悟似的为谈话做个总结:『我无法决定生命的去留,却可以决定将自己留下来。』在他身影没入萧瑟漆黑的街头时,如警世洪钟的话语尚不断萦回于脑际。

 

他因癌末真的走了,得悉冠群的大体运抵家门后,偕同老葛和阿肥齐聚在门庭凋零式微的厅内,瞻仰他虽已面目全非却如天使般的慈容,百感交集的好友们想必也和我的心境一般沈重吧;冠群生后捐出包括皮肤、骨骼在内所有的器官。他玩世不恭笑傲江湖的短暂人生,谢幕的身影却是如此的潇洒和不平凡。

 

…………………………………………………………………………

 

朋友,让我拥有一些感动在我心中,挫折中带来的伤痛都已经被你赶走;朋友,难得的是你付出之后没有要求,成长中彼此的鼓励愿能够好好的走。那怕冷风吹过因为你就是暖流,流过所有寒冷的角落,那怕波涛汹涌在患难之中有我,不再徬徨迷惑,风雨一起度过。 ※朋友一个/费玉清

 

※佐图取自网路,感谢原创者。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