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陽明先生——讀傳習錄手記(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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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

對曰:「功夫甚難。」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捍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清,亦似無害。」

先生曰:「何須如此,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

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

先生曰:「我這裡自有功夫,何緣得他來。只為爾功夫斷了,便蔽其知。既斷了,則繼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真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

先生曰:「須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賢。」

九川問:「此功夫卻於心上體驗明白,只解書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只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譯文】

在虔州時,九川病倒了。先生說:「關於病這個東西,格正也很困難,你感覺如何?」

九川說:「功夫的確很難。」

先生說:「常保快樂即為功夫。」

九川問:「我反省自己的念頭思慮,有時覺得邪妄歪曲,有時想去治理天下大事。思考到終極時,也津津有味,達到難分難捨的地步而難以摒棄了。這種情況發覺得早還容易去掉,發覺遲了就難以排除。用力抑制,更覺格格不入。唯有將念頭轉移,方能把這種現象全部清理出去。如此清凈思慮,似乎也無妨害。」

先生說:「何必如此,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就夠了。」

九川說:「我講的正是良知還未知的情況。」

先生說:「我這裡自有功夫,豈會有不知的現象。只因你的功夫間斷了,你的知就被蒙蔽了。既然間斷,還繼續用功就了,為何非要如你說的那樣?」

九川說:「幾乎是一場惡戰,雖然明白,仍不能扔掉。」

先生說:「必須有勇氣,用功久了,自會有勇。因此孟子說『是集義所生者』。容易取勝,就是大賢人。」

九川問:「這功夫只能在心上體會明白,則不能解釋書上的文義。」

先生說:「只用在心上解釋。心理解了,書上的文義自然融匯貫通。

若心不理解,只去解釋書上的文義,相反只會使人有牽強附會的感覺。」

【手記】

這一段中有兩句最為經典。一是陳九川心中有疑惑,雖然心學強調時時心在天理,但是面對具體事情的時候,會出現忘記天理、依從習慣的情況,這個問題讓九川很苦惱。說實話,就我個人的體驗而言,確實很苦惱,畢竟大家都是凡人,雖然在修行自己,但真的很難保證能夠時時刻刻依從良知作出判斷,甚至是出現心中明明知道如此做違背良知,但是在各種壓力或者誘惑的促使下還是這麼做了,然後時候感覺懊悔不已,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動了停止修行心學的情況。而先生再次只說了一句:功夫斷了,補上繼續持續便是,不必如此痛苦。是啊,下功夫最主要的是持續,而不是完美的持續,即使中間有所間斷,也應該有面對自己缺點、修正自己的勇氣,正如所有偉大的戰爭都是曲折的,所有的偉大的心靈都是在打磨中成長出來的。因此只要繼續下功夫、保證下次做出正確的選擇就可以,正所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最怕的就是一開始就把自己當個聖人,其實我們最初都是愚人、都是凡人,堅持下最樸實的功夫即可,不必帶著什麼負擔。第二句是「勝的容易,便是大賢」,這句話與剛才所說的一脈相承,正因為功夫能夠自然持續,不因環境的改變而中斷,而且即使中斷了,也有勇氣和毅力能夠再撿起來繼續,實現了這種下功夫的自然而然,沒有阻礙、沒有猶豫,便可以說是「勝的容易」,能做到這點的,自然也就是「大賢」。

【原文】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

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託,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有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譯文】

先生聽後,對他說:「我何嘗教你放棄文件案件而懸空去講學?你既然需要斷案,就從斷案的事上學習 ,如此才是真正的格物。例如,當你判案時,不能因為對方的無禮而惱怒;不能因為對方言語婉轉而高興;不能因為對方的請託而存心整治他;不能因為對方的哀求而屈意寬容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事務煩冗而隨意草率結案;不能因為別人的詆毀和陷害而隨別人的意願去處理。這裡所講的一切情況都是私,唯你個人清楚。你必須仔細省察克治,唯恐心中有絲毫偏離而枉人是非,這就是格物致知。處理文件與訴訟,全是切實的學問。如果拋開事物去學,反而會不著邊際。」

【手記】

這段是我在《傳習錄》中最喜歡的一段,完美的詮釋了什麼是「人要在事上磨」,比如文中的這個判官,說自己事務繁忙沒時間學習,先生一下子就講透徹了:誰說你沒時間學習,把手頭的每一件工作做好,這就是學習,不在具體事務上去修鍊學問,就是假學習。這就像是一個偉大的將軍,必然是九死一生、身經百戰,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才能成就一番事業,也像一個王牌狙擊手,必然是打過數萬發子彈,殲敵無數才能成為王牌。同樣,要想學習心學,就必然不能停留在口頭,或者想著留出一大塊時間專門來進行學習,而是把每一件事情都當做磨練的機會,這樣才能持續不斷的進步。

【原文】

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麼。」

敷英在座曰:「誠然。嘗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於中、國裳輩同侍食。先生曰:「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積在肚裡,便成痞了,如何長得肌膚?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先生曰:「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

問曰:「何如?」

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只是生的分數多,所以謂之生知安行。眾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體之知難泯息,雖問學克治,也只憑他。只是學的分數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譯文】

陳九川即將離開虔州, 向先生寫了一首告別詩: 「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先生說:「你若沒來此處講論良知,絕對不理解『好惡從之』到底從的是什麼?」

在一旁的敷英接著說:「正是這樣。我曾研讀過先生著的《大學古本序》,不懂其中說的是什麼。在這裡經過一段時日的聽講,才稍微懂得了其中的大意。」

於中、國裳等人與先生共桌就餐。先生說:「飲食只是為了補充我身體的營養,吃了就要消化。若把吃的食物全存積在肚子里,就會成為痞病,怎麼能促進身體的生長發育?孔孟之後的學者博聞多記,把知識全裝在胸中,都是患了吃而不消化的痞病。」

先生說:「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

九川問:「為何這樣說?」

先生說:「良知人人皆有。聖人只是保全它而不讓它遭受任何蒙蔽,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良知自然常存,這也是修習 。僅是生知的分量大,所以稱生知安行。天下的人在孩提時都具備良知,只是障礙、遮蔽太多。然而,那本體的知難以泯滅,即便求學克治,也只是依循良知。僅是學的分量大,所以稱學知利行。」

【手記】

這一段中有兩個要點值得關注,一是先生就「積食病、消化不良」的討論,實際上是在諷刺那些只知道背誦、卻不知道理解的人。其實,有明一代,八股文在科考全面應用確實把一大批人變成了只會死記硬背的機器,內涵是什麼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考試的時候能寫出來,如此的學術氛圍,直到今天都在起著非常惡劣的影響,比如所謂的中國式英語學習,就是指學生英語考試能力很強,但卻完全沒法實踐,先生將此比喻為積食病,實在是再形象不過;二是先生在此討論的「良知保全論」,實質上就是說每個人出生時良知都是完備的,聖人也只是能夠保全這份良知而已。囿於時代的限制,我不認為這個說法正確,因為每個人的價值觀更多是後天所塑造,否則也不會有「狼孩」的存在了,不過先生後期的四句教中第一句就是「無善無噁心之體」,我個人認為這就是先生慢慢體會到「良知保全論」局限性的表現,以及感悟到心的初始就是無善無惡的,這也符合目前科學上普遍的認知。

【原文】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格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慾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見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見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為許多房子牆壁遮蔽,便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房子牆壁,總是一個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於此便是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即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譯文】

黃直問:「先生格物致知的主張,是隨時格物以致其知。那麼,這個知就是部分的知,而非全體的知,又豈能達到『溥博如天,淵泉如淵』的境界?」

先生說:「人心是天淵。心的本體無所不容,本來就是一個天。只是被私慾蒙蔽,天的本來面貌才失落了。心中的理沒有止境。本來就是一個淵。只是被私慾窒塞,淵的本來面貌才失落了。如今,一念不忘致良知,把蒙蔽和窒塞統統蕩滌乾淨,心的本體就能恢復,心就又是天淵了。」先生於是指著天說:「例如,現在所見的天是明朗的天,在四周所見的天也仍是這明朗的天。只因為有許多房子牆壁阻擋了,就看不到天的全貌。若將房子牆壁全部拆除,就總是一個天了。不能以為眼前的天是明朗的天,而外面的天就不是明朗的天了。從此處可以看出,部分的知也就是全體的知,全體的知也就是部分的知。知的本體始終是一個。」

【手記】

這段讀來看似深奧,其實理解起來也蠻簡單。在這裡黃直的疑問是如果隨時格物致知,那麼致的知只是這個具體事情上的知,也就是部分的知,不是完整的知,那麼怎麼能夠達到讓心體廣博就像天一樣、深遠就像水淵一樣的目的?先生的解釋是,部分的知也就是全體的知,因為知的本體始終只是一個。其實如果讓我解釋這段,我倒覺得這段的核心意思類似於「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為什麼會這樣解釋呢?首先,如果我們養成從小處做起去行善事、行正確的事,那麼一旦養成習慣,就會在康庄大道上越走越穩,為人處事自然比較容易合乎其份,最終積累成為大善,從而成人生之大功;反過來如果我們做了小噁心中還有所僥倖,那麼久而久之形成了做小惡的習慣,也會變得越來越沒有底線,最終甚至可能鑄成大錯。所以,我們如果持續致行小善的知,一時得到的雖然可能也只是微不足道、只可能聊以自慰的小知,但是下功夫久了再遇到真正的大事時心中也會毫無慌張、舉重若輕,如果心中怠惰,遇到小惡而不格去,久了也會熟視無睹,甚至荒廢以往功夫的積累。談到這,我又想起《道德經》中的那句,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做人下功夫真的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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