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想著一定要寫一篇對芳文社作品的分析,或者在廣義上的輕百合漫改,今天總算能了結了這個心愿。在兩個方面,這篇文章都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從整個二次元批評學的角度來說,對劇情上最灌水的空氣系動畫進行成功的深入解讀,能夠最終強有力地證明二次元批評學的方法論的有效性。從我個人角度而言,這些優秀的輕百合作品帶給我的感動永遠是我珍貴的回憶,在我的心底閃閃發光。當然,面對輕百合漫改,在當今二次元界如此舉足輕重的一大類作品,本文也僅僅只能從一個側面管中窺豹,如果再換不同的角度進行挖掘的話,一定還可以得到其他許多有價值的成果。


本文從批判某些常見的謬誤觀點開始。認為空氣系動畫劇情稀薄,這確實不錯。但由此推論其完全缺乏思想性,就有些站不住腳了。進一步,自以為是地參與進對「萌豚」的鄙視鏈中,則是很不尊重人的表現。本身,文藝作品就並不是為思想性而服務的道具,要思想性,你讀康德讀黑格爾去呀。再其次,一部文藝作品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思想性,這是件很主觀的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因此你不能在沒有對思想性進行明確定義的情況下就隨便使用這個詞。況且,在一部文藝作品中蘊含的所謂思想性,究竟是作者所賦予的,是文本的本體屬性,還是在被讀者進行解讀過後才產生,本來也是在詮釋學中至今爭論不休的話題,不把這個基本問題回答清楚,要比較不同作品的思想性也無從談起。在此我也無意解決這些大的理論疑難,只是想說,對於打算接著往下讀的讀者,對本文的研究對象首先應有一個科學而端正的認知態度。如果你曾經以為空氣系動畫不足掛齒的話,那麼下面我將證明,除了表面上日常的喝茶聊天,這些作品確實還說了其他的一些更加深層次的東西。

人們對輕百合作品還有另一些常見的誤解。以郭文放先生的《動畫考察》文《<電影 輕音少女>——從後宮作品的「透明男主」到少女們的小秘密》為例。其中講到,在百合作品中戀愛描寫「被禁止了」,這話不能說錯,但其實並非多麼令人吃驚的結論。反過來想,在一部戀愛作品中加入百合橋段不也很奇怪嗎?僅僅是作品中缺乏對戀愛情節的描寫,當然並不意味著角色將終身與愛情和婚姻無緣,甚至在某些作品裡對角色當下的戀愛狀況讀者也很難說有十足的把握。之所以會產生違和感,是因為沒有理解文藝作品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基本特性。正如魯迅所言,「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但在文學描寫中自然只會側重他戰鬥的一方面,絕不會去記他今天吃的是白菜還是蘿蔔這樣的流水賬,這是文學加工所必然的取捨。同理,一部已確定了主題是百合的作品,也肯定沒有去描寫戀愛的道理,這並無什麼可指摘的。當然,正因為人物具有多面性,即便在同一個世界觀下,不同的作品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分別描寫戀愛和百合,《魔禁》及其外傳,《亞里亞》及其外傳,《地錯》及其外傳,都是同樣的套路。哪怕在一部作品中,也根本沒有戀愛和百合不可以同時出現的禁忌,且不提諸多後宮番,《潛行吧,奈亞子》及《末日三問》都是絕佳的例子。總之,是作者想要敘述的主題決定了作品描寫的重心,而非相反,從本質上,作者依然是自由的,斷無「被禁止」這一說。

承接前言,郭先生在文章中得出了男性讀者在輕百合作品中身為透明「後宮男主」的結論,這一觀點就無不有失偏頗了。我不否認少數人抱有類似的邪惡想法,但絕大多數二次元愛好者應認同這樣一則共識:公開聲稱某部輕小說女主是自己老婆的大有人在,但公開聲稱某部輕百合中的女角色是自己老婆則是可恥的道德犯罪。實際上,也並不如郭先生在文章中斷言,輕百合作品必定是一個絕對拒斥男性角色於千里之外的世界。最典型的反例,莫過於在《點兔》中智乃的父親,非但全然不招讀者反感,而且對推動劇情發展起著關鍵的畫龍點睛作用。這不由得引發我們重新思考,在欣賞輕百合作品時,讀者究竟將自身代入到了怎樣的一個位置中去呢?

有人曾經提議將「芳文」作為一個中年計量單位,看過芳文社的作品越多,說明這個人越中年化。也有另一個段子說,一般人買回來一個抱枕放在床上抱著入睡,看百合番的人則買回來兩個抱枕,在床上放好,給她們蓋好被子,然後自己去睡沙發。我們豁然發現一個事實,迄今為止我們似乎一直不自覺地預設了二次元作品的主體受眾與作品中的主角一樣,是高中生年紀左右,但正如我在《宏大敘事、複雜系統與Immortality》一文中指出,這一預設是毫無道理的。在這一不正確的預設下,我們往往會過分強調讀者的愛情本能,卻忽略了,每個人同樣與生俱來有著母性和父性本能。原來,在輕百合作品中著力描寫少女之間溫馨的日常,激蕩著的正是我們心中為人父母的保護和奉獻慾望,不僅僅是中年人,年輕人也會多少有類似的體會。面對少女們的天真無邪,我們豈可忍心以男友蠻橫的權威去擾亂閨蜜間的歡談,我們更加寧願作為父母的身份站在保護他人的那一方,默默地守望她們成長中最美妙的時光。

讀者也許會問,既然如此,作為父母所守護的對象為什麼一定是可愛的少女呢?其實,正類同我在《淺談反性別視角代入的詮釋——以Re0中雷姆為例》一文中所指出的,性別在這裡並不是最根本的要素。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刻意地突出少女的純潔可愛,絕非粗鄙地迎合男性讀者的情慾,如我在《宏大敘事、複雜系統與Immortality》一文中指出,二次元作品往往在女主的身上寄託了某種人倫上的象徵意義,在這裡,則是用可愛少女們的歡快日常象徵了人世間一切值得我們去守護的美好事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發源於父母胸懷的慈愛,終將升華成為了普天之下人們的幸福生活而祈願的博愛。正如我在《動畫音樂批評:我們沒有時間為逝者的靈魂祈禱》一文中慨嘆道,若我畢生的工作能讓世界變得像《點兔》中一樣更加和諧,我就心滿意足了。這不僅僅是我的心愿,更是我不得不完成的使命。正如在輕小說中極常用的一個句式,守らなきゃ,雙重否定凸顯強烈的肯定語氣,無論如何,必須守護住這份笑容!


理想固然相當美好,現實卻給我們潑了一頭冷水。儘管確實是可以從象徵的角度去理解,但在空氣系動畫中少女們無憂無慮的溫馨日常的真實性一直以來依然飽受質疑。回顧歷史,我們見過了太多的人類的骯髒與醜惡,直至今天,充斥在我們每個人生活中的不如意仍不見減少。我們不禁開始懷疑,科技的進步,物質生活的豐富,真的有助於人類社會朝更加和諧的方向邁進嗎?沿著我們現在的發展道路走下去,真的就可以達到那個少男少女們都能露出燦爛笑容的明天嗎?

更有甚者,主張人們必須永遠警惕可能出現的邪惡和災難,因此從根本上反對少女們沉溺在天真無知的幸福生活中。虛淵玄就曾經明確表達:「我認為教育小孩『世界上沒有黑暗』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在《來自新世界》中探討了許多政治哲學、教育心理學相關的理念,其中令我印象極深刻的一則命題,就是一名優秀的領袖須有清濁並蓄的度量。或許對每個人而言都是如此,只有正確認識並接受這個世界上存在陰暗面,才能真正地成熟起來。但這樣一來就出現問題,當原本天真無邪的少女接觸到了世界的「濁」之後,她們的「清」還能夠保持原來的「清」嗎?一個人如果清濁並蓄,又怎能確保一直以清抑濁,不會發生「黑化」這種在現實世界中一點也不好玩的暴走呢?

話說,虛淵玄的代表作之一《魔法少女小圓》,也是芳文社旗下的作品,看來似乎我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臉了。其實不然。我發現了,即便是芳文社的空氣系動畫,其中最優秀的代表作,以《輕音》《點兔》為例,都多多少少地注意到了善與惡、清與濁、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並且給出了自己的回答。這些作品在純粹理想主義、無思想性的「廢萌」外衣之下,蘊藏著現實的內核以及樸實然而深刻的大道理。

在《點兔》中我想講的一點,就是理世的父親是軍人,並且智乃的父親也曾是他的戰友。理世家的軍人背景常被拿來玩梗,種田梨沙的配音也正氣十足。儘管一般認為在《點兔》中智乃的人氣最高,但我老實想,假如沒有了理世的軍人設定,《點兔》能否像今天這樣大成功很難說了。因為理世在《點兔》中的地位,接近於秋山澪在《輕音》中的地位,是最堅強的精神支柱,類似於男主擔當,沒了軍人設定,整部《點兔》的格調便會一下子癱軟下去,那樣比起一般的廢萌作品也不剩多少特別出彩的地方了。再從思想性上講,無疑我們能推斷,《點兔》中的少女們並非不諳世事,她們知曉戰爭的殘酷,也清楚地明白她們今天享受的和平的幸福生活依賴于軍人無私忘我地保家衛國。社會的和諧安定離不開強有力的國防建設,《點兔》在這一點上展現出了十分正確的思想覺悟。

再觀《輕音》,類似的五人組,但大家是出於對音樂共同的熱愛才聚集在一起的,自然在性格上不能奢求相性完全合得來,偶爾有些小摩擦也正常,同時,在現實世界中我們正是像這樣邂逅不同個性的人、結交一個又一個新朋友的。對《輕音》中的人際關係還可以繼續分析下去,但這偏離了本文的重點。接下來是我想要特別指出的。絕大部分人看《輕音》時目光都會被秋山澪所吸引,畢竟世萌萌王可不是白當的。而且,最嚴肅認真想要搞樂隊的人也是秋山澪,她是整個樂隊的主心骨和精神領袖。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本應該穩重可靠的前輩,卻意外地極為膽小,在人物塑造上這屬於一種反差萌,但我們不應當止步於此,更要進一步去思考潛藏在這一表面上簡顯的人物性格設定背後的深層次的邏輯。在我看來,澪的膽小並非她的弱點,恰恰相反是她用來保護自己的大智慧。正如剛才指出,在整個樂隊中數澪承受的最多,肩上的擔子最重,幾乎全部的精神應力都集中在了她一個人身上(這在梓喵加入樂隊之後有所好轉),換言之,她無怨無悔地接納了所有的「濁」,然而,假如得不到有效的疏導的話,情感上愈積愈重的渣滓終有一天會徹底地壓垮甚至腐壞心靈。所以,當我們看見澪蹲在牆角捂住耳朵一遍遍默念「聞こえない聞こえない...」時,絕非鴕鳥政策式的逃避現實,而是澪為了避免接觸過多無謂的「濁」而採取的必要的自我防禦措施。真正的澪在社會上其實相當能幹,而她所害怕的東西,比如妖魔鬼怪哪,比如在眾人面前羞恥play哪,其實都是根本不存在或者不必要的。也就是說,澪完美地區分了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在自己責任以及能力範圍內的,就儘力去解決,在此之外的,盡量迴避、化解乃至視而不見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如此,便得以永遠葆持內心留有足夠的空間滌盪澄澈,面對生活也能夠一直積極樂觀且遊刃有餘。

正如我曾在《輕改漫改之辨: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一文中指出,在輕百合漫畫中所勾勒的往往是一個自由王國。然而,這絕不意味著漫畫里的人物生活在虛幻的真空之中。她們與我們一樣處在一個清濁並蓄的世界裡,一樣有喜怒哀樂,一樣盡情享受著不完美的現實所賜予我們的無可代替的珍貴的每一天。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之間的矛盾必將永遠存在,如何正確認識和處理兩者間的關係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學習的課題。隨著新的自然和社會規律被發現,人類從必然王國不斷地走向自由王國,在這一個永恆的到彼岸的途中,我們有信心人類社會將變得越來越和諧。


且慢,你這信心哪兒來的?

非要說的話,只能來源於我們對歷史發展規律的研究、認知乃至信念,來源於我們如何看待、分析歷史的方法論的哲學。於是在這裡,我想簡要地探討一下在輕百合,乃至在許多其他日常向的二次元作品中共通的一個要素:輪迴。

這裡所說輪迴,指的並非超能力的時間輪迴,而是不同輩分的人曾經歷過相似的事,我稱其為歷史輪迴,亦即歷史反覆地重演其自身。《輕音》中的山中老師,《點兔》中的青山老師,學生時代都和主角團一樣有過類似的有趣經歷。歷史輪迴一個實用的好處就是可以出外傳,比如《輕音》的高中篇,再比如《天麻》的外傳《咲慕流年》。不過外傳的人氣往往遠不如本傳,因此說到底,歷史輪迴的設定還是世界觀的基本需求使然。有常識的讀者不會不知道,西方文化里的直線史觀與東方文化里的循環史觀,兩者間的差異滲透到方方面面,在這裡我就不多舉例子了。

我並無意斷言哪一種歷史觀是對的,或許更有可能是兩者各自都有一定道理。直線史觀告訴我們隨著社會的發展,科技的進步,人類生活會越來越美好。而循環史觀則保證了,作為人類一些最根本的東西是永遠不變的,即便一時失敗了,也還可以重新來過,即便舊的逝去了,新的還會再誕生。在前面我提到,即便當下懵懂的少男少女也終會長大步入婚姻的殿堂,而後,同樣活潑可愛的新一代又將伴隨著希望降生。因此,我們守護一代人的幸福生活,其實也是守護住了全人類的福祉,人類的歷史便在這交替中傳承和綿延。在《偽戀》的漫畫結局,從上一代人的糾葛中孕育出了下一代人的情愫,實乃曲終奏雅,將歷史輪迴展現得淋漓盡致。

固然,在直線史觀下,伴隨著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人類社會也不斷面臨新的挑戰,要想成功跨越,需要全人類的團結、智慧還有良心。比如互聯網給每個人帶來了巨大便利,但如何營造健康、友善的網路環境至今依然是擺在全世界人類面前的一道難題。但循環史觀則高屋建瓴地讓我們明白,世界過去是清濁並蓄的,現在是,將來也會永遠是。醜惡一定不會被完全消滅,但另一方面,無論它以何種形式出現,就像歷史上無數次那樣,人類一定有辦法戰勝它。所以,在灰心喪氣時,切不能忘記聖雄甘地的諄諄教誨:「不要對人性失去信心。人性像海洋,就算當中有數滴污水,也不會弄髒整個海洋。」

推薦閱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