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时报【张贵兴】

猪芭村华人天主教邹神父五十多岁,一双薄耳像蝙蝠翼膜,弥漫著神采飞扬的红丝绿晕,代步工具是一辆英国三枪牌自行车。自行车在神父保养下,三十多年了,车铃声依旧洪亮,镀镍的灯罩像一朵猴头菇,辐丝和轮辋闪闪发亮像神的灵运漫行水面。爱蜜莉,邹神父在内陆传教时收养的孤儿,十六岁和邹神父迁居猪芭村,十八岁独居加拿大山脚下,饲养鸡鸭,透过邹神父牵线,定期贩售荷兰石油公司肉鸡鸡蛋,熟识猪芭村白人官员和石油公司雇员。

那天,爱蜜莉将鸡蛋和肉鸡送到荷兰员工餐厅后,下午四点多,推著自行车,走过猪芭村最热闹的木板商号,一个中年大胖子艰辛地钻进一辆三轮车,凉篷下露出两只苍白多毛的肥腿。年轻的三轮车伕跨上座垫,吃力地用两只瘦腿蹬著脚踏,胖子的重量让三轮车跑得缓慢颠簸,好似一只大寄居蟹。车伕戴草帽,叼一根烟,汗衫短裤浸洇著汗水,脸上的胡须像苔藓。爱蜜莉在扁鼻周杂货店买了油米面粉罐头,经过牛油记咖啡店,店内高朋满座,牛油妈在店外搭了一棚露天咖啡摊,摆了十多张圆桌,坐了八成客人。牛油妈胸前掖了三件小手绢,有空就掏出来捻汗呼搧。爱蜜莉找了一张空桌子,将籐篓放在地上,喝了半杯不加炼乳的黑咖啡,叫了一盘干炒粿条。

近六点了,日光依旧毒辣。客人清一色是男人,分三大类:荷兰勘油井技工、林万青板厂伐木工、朱大帝等猎猪队友,夹杂几位三轮车伕。勘油井技工有华人和来自爪哇的印尼单身汉,工作服和皮肤沾满油垢,好像传说中的油鬼子,被他们睡过的南洋姐,好像被油炸过。伐木工体味复杂,伐木时脖子盘一条毛巾,散发著汗酸、发油、木屑、尿屎和鱼虾腥味。伐木工收工后,冒著被鳄鱼猎食的危险,在猪芭河泡澡,猪芭河散布鱼虾腥味和尿屎味,鬼子占领猪芭村后,被砍头的猪芭人,无头尸体沉尸猪芭河,他们不敢到猪芭河泡澡了,但他们依旧爱吃猪芭河被猪芭人粪便喂大的螃蟹和河鳖,口气有一股屎臭和腥味。伐木工爱漂亮,发油抹得像一坨牛屎,打赤膊芟草、辟路、砍树、运木,白天对著划舢舨和长舟经过猪芭河的妇女斩草除根,晚上躺在南洋姐身上春风吹又生。三轮车车伕脖子上也盘毛巾,但多了一顶插著槴子花或七里香的藤帽,毛巾洒了明星花露水,身上喷了进口香水,最怕睡刚被油炸过的南洋姐。这几种人凑在一起,就像农场里的鸡鸭鹅,除了下的蛋需要分辨,外表一目了然。

爱蜜莉吃完干炒粿条,桌旁突然多了三个年轻爪哇技工,嘴叼香烟,叫了四瓶黑狗牌和老虎牌啤酒,斟满四个大耳玻璃杯,将其中一杯琥珀色冒著气泡的玻璃杯放在爱蜜莉桌前,指著玻璃杯吐出一串印尼土话。爱蜜莉听不懂印尼土话,啜完剩下的半杯咖啡,揹起藤篓准备离去。爪哇技工突然伸手勾住爱蜜莉手腕上的藤环。

「放开蜜丝胡的手!」坐在爱蜜莉后方,一位认识爱蜜莉的华人伐木工说。「你想干什么?」

技工嘴里咕叽咕叽吐出一串印尼土话。

「蜜丝胡,他要妳喝完啤酒再走。」华人伐木工说。

爪哇技工指甲缝贮了铁一样坚硬的污泥,手掌涂了蜡一般的油垢,掌心弥漫沼气,五指依旧勾住爱蜜莉手腕上的藤环,勾得爱蜜莉腕骨一阵刺痛。

「大哥,请你叫他放手。」爱蜜莉对华人伐木工说。伐木工叽哩咕叽两句,爪哇技工不松手,也叽哩咕叽两句,另一只手伸向爱蜜莉手掌。

爱蜜莉盯了技工一眼,抽出小帕朗刀,用刀背敲了两下技工勾住藤环的五指,技工缩回两手,哼了一声,用拳头搥桌面,发出一声巨响。一群爪哇技工围在他们身后,一群华人技工、伐木工和三轮车伕围在爱蜜莉身后,语言复杂,有客家话、广东话、闽南话、海南话、潮州话、华语、英语、马来语、印尼语、淡米尔语。爱蜜莉用小帕朗刀轻轻一拨,将那杯冒著气泡的啤酒推倒,琥珀色的啤酒溢满桌面。

朱大帝剖开人群,站在爱蜜莉身前。一个魁梧的三角脸爪哇技工站在朱大帝对面,和朱大帝怒目而视。

「蜜丝胡,把刀收起来吧。」大帝对爱蜜莉说。

爱蜜莉下颚高耸,冷漠的环视围成半个人肉圈子的爪哇技工,手里依旧攥著小帕朗刀。

「这位蜜丝胡,从小是孤儿,一个人开了一家养鸡场,性情刚烈,我们猪芭村闹瘟疫时,她和猪芭人一样,捐了钱盖福德正神大伯公庙,谁欺负她,我们猪芭人不会袖手旁观,」朱大帝刚从莽林归来,戴一顶草绿色鸭舌军帽,穿一件缀著蛤蟆肚大小口袋的毛色猎装,嘴上的洋烟已经烧到滤嘴,露出一个木头笑。「你们这些爪哇苦力,不止一次对我太太毛手毛脚,我忍你们很久了,看你们离乡背井到我们这里谋生不容易,别在我的咖啡摊闹事,走吧,走吧!」

朱大帝说客家话,华人技工口译成印尼话。被爱蜜莉用刀背硌了两下的技工没有完全清醒,指著桌上一杯啤酒,咕叽咕叽了两句。

「他要蜜丝胡喝完这杯啤酒。」华人伐木工说。

「?家铲 ──」朱大帝话刚出口,爱蜜莉抽出小帕朗刀,用力一挥,断了两瓶老虎牌啤酒瓶,碎了一杯大耳玻璃杯。

断裂的啤酒瓶长满透明的玻璃钉钯,完好的大耳玻璃杯倒卧在破碎的大耳玻璃杯尸块上。小金、钟老怪、鳖王秦、扁鼻周和沈瘦子等猎猪队友闻风赶来,围在朱大帝身边,把爱蜜莉挤到伐木工圈子中。小金带了一把大帕朗刀,被沈瘦子夺走,交给牛油妈,牛油妈扔到柜台下。沈瘦子是猪芭村开埠元老,敉平不少祸乱,知道拳头伤人,大事化小;利器杀人,小事酿大。

被爱蜜莉用刀背敲痛了五指的爪哇技工突然捏住一截玻璃钉钯,在爱蜜莉手腕划出一道六英寸的伤口。朱大帝一脚踹在技工肚子上,技工哀呼一声,四仰八叉跌倒。三角脸爪哇技工踢翻一张椅子,举起另一张椅子,砸向朱大帝。朱大帝头一歪,椅子砸在圆桌上,断了两条腿。椅子脚削掉了朱大帝的草绿色军帽,露出被母猪啃去头皮的丑陋疙瘩。朱大帝的头皮布满青脆的褶皱,泚出十多簇像毛毯的发芽,两眼怯光,好似枯木逢春,散发出忸怩的青春色彩。大帝一手揝住一张椅子,砸向三角脸爪哇技工,一手捞了圆桌上的军帽往头上罩去。五十多个爪哇苦力和一百多个华人技工、伐木工、三轮车伕在牛油记的露天咖啡摊斗殴时,爱蜜莉将小帕朗刀入

鞘,接过牛油妈递给她的白毛巾包扎伤口,揹著藤篓,将咖啡钱放在柜台上,捏了一下牛油妈大儿子的肥脸,跨上自行车离去。

警署出动警员解围时,五十多位爪哇技工已被朱大帝等人追打得四处逃窜,大部分逃回员工宿舍。走了一小撮华人,来了更多不相干的华人,簇拥著朱大帝等人在宿舍外叫嚣。朱大帝和三角脸扭打时,军帽再度被扯下,他发出像婴儿的激啼,打断三角脸两颗门牙。荷兰石油公司高级主管向猪芭警政署长抗议,逮捕了朱大帝等十多人和十多个爪哇技工,引爆双方第二波冲突,爪哇人和华人集聚警署前,二十个穿著迷彩服的边防部队队员,头戴倾斜右方的贝雷军帽,手拿卡宾枪,一字排开站在警署大门前。

红日西沉,南中国海肥硕的波浪像吸饱了血的蚂蟥,英国官员的游艇也卸帆返港,一群海鸥轧轧叫著,绕著旗杆上的米字国旗飞翔。遥远的穹窿红了,像一个哭泣的小姑娘脸庞。猪芭华人侨长、猪芭首富长青板厂老板林万青,伙同荷兰石油公司华工工会总工头,备了一个大红包,亲自压礼,驾著一辆载满烟酒土产的吉普车,像一头被驯服的野犀牛,停在荷兰石油公司总经理官邸前。石油公司派遣主管安抚爪哇技工,总经理面会警政署长,建议释放朱大帝等人。警政署长是个马来人,矮胖秃头,手拿扩音器站在边防部队身后训话,殖民警察帽簷上的英国国徽像一口黏稠的热痰,从扩音器飘送出来的声音也夹杂一股热痰。天气太热了,他极力缓和形势的笑声像涕泣。人群飞出一块石头,砸中署长额头,署长怪叫一声,抚住额头,血丝从手指缝溢出。人群开始暴动,冲向边防部队或挥拳互殴。边防部队起初对空鸣枪,随后枪口对准人群。枪声和哀嚎短暂,但浓浓的烟硝味被海风吹袭,扑向猪芭村,弥漫茅草丛,久久不散。边防部队击毙了五个华人和六个爪哇技工,打伤了二十多人。

(本文摘自《野猪渡河》一书,联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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