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有机」和「无机」两者就是对近代拉丁语中「organic」和「inorganic」两个词语的翻译,而「organic」一词可以上溯至希腊语,表示的就是「生命体」之意,这个意项来自19世纪初期瑞典化学家贝采里乌斯的「活力」(vitalism)理论。实际上,按18~19世纪时的观念,「organic chemistry」就是「生物化学」,含碳这点倒像是后人附会上去的。

但是,即便「有机」和「无机」的翻译来自日本,这并没有解释:汉字「机」为何会被用来特指「生命」?

从汉字字源角度,「机」(古代「机」「机」是不同的字)字本来是指弩上击发的机关,或者指织布的器械(即《木兰辞》里的「机杼」),之后衍生为泛指一切人造的机械,又因为机械的复杂与变化,衍生为「机会」「天机」的抽象含义。但问题是,「机」字既然本就是指人造的物品,为何会被用来特指「生命」?至少在近代汉语和日语中,除了「有机」一词,「机」字几乎没有其他与「生命」有关的意项。现代汉语中的「生机」乃至「生机勃勃」中的「机」更多是指「机会」的含义。即便在日语里,除了一个来自古汉语「织布机」意项的训读音「はた」,「机」字的用法与汉语基本无差。

我大概考证了一下。首先,「有机」「无机」这两个翻译应该是来自日本。有人说「有机」这一翻译来自1868年清朝同文馆的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所著《格物入门》中的《化学入门》(近代中国第一部介绍西方化学的译著),但我查了网上影印版原书,里面并没有提到「有机」和「无机」。(链接:http://hongyeshan.com/post/614.html)几年后中国的另一部重要早期化学译作,1875年英国人傅兰雅口译,徐寿记录的《化学鉴原续篇》则明确将「inorganic」和「organic」译为「化成物」和「生长物」。

同年日本翻译的《化学阐要》则已明确使用「无机化学」和「有机化学」的称呼。

P.S. 不过「化学」一词肯定是由中国创造后传入日本的,这一点日本人自己都不否认。且不说日本最早使用的翻译是「舍密」,一个最起码的事实是,日语中「化学」和「科学」同音,如果「化学」是由日本人翻译,他们断然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所以,「化学」和「科学」中至少有一者是从日本之外传入的,根据考证,当中「化学」一词的确是由晚晴时的中国人翻译,并最终取代日本的「舍密」的。


至于日本人为何要将「organic」翻译为「有机」,我在日本国力国会图书馆的数字资源中找到了一个原版的解释,来自1877年日本翻译出版的《百科全书·化学篇》:

这里给出的解释非常直白:「有机」中的「机」就是「机器」,这可以说是对当时「活力」理论的直观翻译。前面说过,「机」字的本意无论是弩机还是纺织机,其背后都有「复杂、精细且能够持续运转的构造」这一层含义,这也是从字源的角度看,「机」与「器」「械」两者的区别(后两者起初都只表示普通的容器)。概念上,先有「有机体」,也就是「内含机器的物体」,再有「有机物」,也就是构成有机体的物质。所以,「有机」这个翻译可以说是对「活力」理论原封不动的阐释:有生之物的体内都蕴含有一种由「活力」驱动的复杂机器。

或者也可以这么理解:凡是能被称为「机」的,都是蕴含有「活力」的事物,这当然也包括古人所造出的弩机或纺织机,以及现代人造的蒸汽机和飞行机,因为人类本身就是生命力的载体。而自然界的山川金石都不含有「活力」,它们内部不含有「机」,也造不出「机」。甚至可以认为,早期日本人并没有直译「organic」,他们只是借用了vitalism理论里「生命体独特」这一层含义,并把这种独特的原理称为「机」。而这里的「有」和「无」更多是为了体现原文「organic」和「inorganic」对应而引入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尽管「organic」一词的词源确实是「生命」,但无论是由同一词根产生的organ、organization等词,还是现代的「organic food」「organic agriculture」,其实都已经跟「有生命」没有多大联系了,它表示的也就是vitalism理论里那种「具有独特、复杂机理」的延伸含义。于是,「有机」一词直接按字面意思来理解成「有(复杂或独特的)机理」倒也没错了。

参考阅读

在化学领域各个主流语言优雅程度如何?


宋,韩诸答主指出,这里用中国的机来格西洋自然哲学的natvra,vitalis者这些概念,[1][2]是正确的。不过机的这种含义并不需要后人大事发挥,早就在庄子的理解中阐发了。至乐云,

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3]

于是郭注,

此言一气而万形,有变化而无死生也。

成疏,

机者发动,所谓造化也。造化者,无物也。人既从无生有,又反入归无也。岂唯在人,万物皆尔。或无识变成有识,或有识变为无识,或无识变为无识,或有识变为有识。千万变化,未始有极也。而出入机变,谓之死生。既知变化无穷,宁复欣生恶死。体斯趣旨,谓之至乐也。[4]

可见至晚在唐代,诸夏的机概念就很像西洋那些了。确切说来应该是这样,两种哲学产生了类似的观念,而各自树立了概念予以刻画,后人因而得以联系。

参考

  1.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42054227/answer/818184123
  2.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42054227/answer/816183608
  3. ^https://ctext.org/zhuangzi/perfect-enjoyment/zh
  4. ^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969690


有机 我觉得这是个很贴切又很浪漫的翻译 它可能并没有完全地转述本意 但紧紧地抓住了内涵的精髓 与其说是翻译 不如说是对这个概念更好的一种语言描述

有机化学是一门生机勃勃的学科 有机物结构复杂多变 有的是生命活动的核心物质 有的是重要的化工材料 生命科学和有机合成都是热门的研究领域 总而言之 化学进入有机领域就变得充满可能和潜力了 「机」 的一个意思是事物变化之所由 所谓机者 群有之始也 很好地契合了有机化学的特点 从无机到有机 物质失去了浑然天成的本真天性 从而开始了生命的进程 而这有机物促成的众多生命中的佼佼者 又创造了更多的新型有机物来达成新的功能 从有机物开始 万物的历史装上了飞速旋转的车轮 迅猛地前进而不能阻拦 有机物像杰克的豌豆 像潘多拉的魔盒 从有机物开始 世界进入了新的纪元 有机物足以头冠「群有之始」的桂冠

「机」就像有机物中蕴藏的巨大潜能和可能 这是绝妙的比喻 物质被赋予心机 就像伊甸园里偷尝禁果的戏码一样 从第一个氨基酸 第一个腺苷 乃至第一枚甲烷 第一条碳链开始 荒凉无尽的时间与空间就将注定拥有智慧 拥有黑白 拥有是非 拥有对错 拥有善良和邪恶 浩渺无垠的宇宙头一次拥有了自觉 它终于可以透过它的造物 每只猫 每条蛇 每只高卢的雄鸡 每头黄昏的猫头鹰以及你和我的眼睛 欣赏自己的模样 通过我们有机物构成的神经和大脑 发出持续几千年的赞叹和思考 有机物「有」的是整个宇宙的奇妙 保藏著一切的因果和心机 在它之前 无论是燃烧的太阳还是幽冥的黑洞 无论是宏伟的星河还是微渺的弦 都从来没有被赋予过「意义」

无机和有机 还差了一份机关 无机物的性能是直截而坦诚的 或稳怠 或激烈 总是有一说一 即使最复杂的重盐 对于有机合成和生物化学中的普普通通的大分子 也是小巫见大巫 有机化合物鹿角丫杈一般的碳干上附著著琳琅满目的基团 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分别处理著不同的事务 又共同地达成了某些更大的功用 当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结构时 它们就像一个个神秘的暗盒 神奇的机关 如果将无机物比做石器时代的矛头和木棍 那么有机物就是蒸汽乃至电汽时代的复杂机器 所谓有机 有的便是一副巧妙的机关构造

有机这个词 很好地体现了汉字强大的表达能力 只消一个字 就能立体地展现一个概念方方面面的特征 并提供了广阔的理解角度 或许细致地划分和研究还需要进一步的严格的定义 但要使有机物的基本形象树立于另一个脑海中 并不需要长篇大论 却只一个「机」字足矣

其他这样的例子也是很多的 比如元素周期表里面的那些元素名称 每个都是一个单音节的字 不必像拉丁化名称那样需要另外简化出一套元素符号 读起来 特别是读那些化合物的名称时 也要方便得多 而且那些元素名称 只看偏旁部首就能知道它代表元素的基本性质 有些字的声旁甚至还契合了其元素某些显著的特点 这是非常利于识记的

不过汉字也有它的困境 简单来说就是现代人「话多」

汉字承载高密度信息 高效表达的能力正来源于它的「有机」 无论是字组成词还是部分组成字 你会发现这些组成整体的单位都是模块化的 正如有机物通过碳干把基团结合在一起产生新功能一样 字和词也是通过将有意义的基团有机结合才表达了新的意思 这样 人们只需要记住这些基团的意义就能明白或者辅助地联想到字词整体的意思 而不必给每个本可以会意的概念造一个新词来无谓地膨胀语言所依赖的公共知识库 毕竟人的精力和有效记忆力是有限的

但似乎现在汉字正在逐渐僵老和死去 人们更倾向于使用现成的双 多音节词和固定表达范式 辞汇像被粘在一起的乐高积木一样 变得不能拆解和重组以适应个性化的需要 试想一下你买来的乐高玩具变成了静态模型 那岂不是失去了核心的玩法和乐趣?汉字如今便是被渐渐抹杀了最核心的优势和特征 人们像背单词一样背记被固定了的汉语辞汇 仿佛它们带有某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性而不能拼拆 机械地使用它们 则是方枘圆凿 不能准确表达就附加一系列手舞足蹈的修饰 全然不知其大可以使用一两个字的有机结合来完美阐释 如此一来 汉语便成了不用拉丁字母的拉丁化语言

我想 灵活适当地使用汉字应该是一个汉语使用者基本的能力 辞汇只是汉字萍水相逢的聚会 汉字不必抱团取暖拉帮结派 在同一个生态位低效地冗赘 实际上每个单音节的汉字都可以独当一面 这不是个人英雄也不是极简主义 这是汉字本身的能力 君子群而不党 小人党而不群 相辅相成的汉字当然可以站在同一战线上各司其职 但不必用一个字就将与其组词的另一个字也无用地捎带上 就像一个人进了单位就他把七姑子八大姨也安排进来混饭一样 徒造蛀虫和水分

我很喜欢写近体诗 局促苛刻的空间使得作者需要以字为单位高效准确地表达 于是创作的过程就使我学到了很多字的丰富内涵和用法 我觉得这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活化汉字的尝试 当然 还有很多其他可做 比如 留心思考一下常见的名称和词语每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想重铬酸钾念chong还是念zhong 像题主这样问自己一句「有机的机是什么意思?」

最后补充一些有趣的 可以作昵称的有机物吧:

鬼笔环肽

多柔比星

右雷佐生

美洛西林

兰索拉唑

茶苯海明

雷莫司琼

昂丹司琼

醋酸洋红

吡罗红

台盼蓝

龙胆紫


不清楚

但是有机和无机应该是Organic和inorganic翻译过来的,最初的定义就是是否是生命物质

卞江老师说过:所谓无机,就是没有理(手动滑稽)

正经回答请看楼上


意义同「生机勃勃」的「机」,即「生命活力」的意思。「有机」的「机」是用「设计巧妙、运转灵活的器械」喻指生命体及其活力。

【请注意:「生机」的「活力」义项应该是从「生存的机会」意义(比如「一线生机」)引伸而来不假,但不妨碍现在「生机勃勃」和「有机」这两个词里的「机」是一样的意思,比如我们讲「春天的田野里充满了生机」,这个「生机」显然已经不纯然是在说「生存的机会」了。更何况「机」的「机会」的义项本身也和泛指的各种机械义项一样,是从原本「制动装置」的意思引伸来的】

「有机」以及「organic」的构词用意显然都是体现了早期「生命力学说」的理念。用「有机」来翻译「organic」是相当精妙的比喻。详细请看:

「无机」和「有机」中的「机」有哪些深层含义?

「有机地结合」一词是何时创造出来的?

根据后一个链接中答主引用的资料,「有机」当属日译新词,即所谓「和制汉语」。

另外,「化学」并非和制汉语:

杨微粒:「化学」不是和制汉语

最后,关于如何看待日本人创造的汉译词,引用一段王力先生《汉语史稿》中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应该认为是汉语向日本语「借」词。这些词并不是日本语所固有的,它们也不过是向西洋吸收过来的,就一般来说,日本原有的词我们并不需要借,因为只有新概念才需要新词,而新概念不是日本原有的词所能表示的。日本人创造了一些新词来表达从西洋传到日本去的那些新概念,我们只是利用日本现成的翻译,省得另起炉竃罢了。

为什么汉语和日本语可以共用一种译名呢?因为日本人翻译西洋的新名词是用汉字翻译的。汉语的成分在日本语里是那样根深柢固。汉字在日本,简直像希腊文和拉丁文在西洋各国一样,他们可以被用来作为构成日语新词的基础。日本语里的汉字基本上是从中古汉语里借过去的;日本语里的汉字,才是真正来自汉语的借词。现在,日本人用汉字构成了新词,它们正好为现代汉语服务。机械地抄袭,不敢用一个自造的译名固然是不对的;但是避免日本译名也是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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