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個清晨,我剛起牀不久,外面進來一個人,像旋風一樣進入我家。我一看是黎丁!驚喜之餘,請他坐下敘談,他照例不坐,顯然不準備久留。我也就順着他,兩個人都站着說話。每次又都說得不少,說得很開心。

  他說剛剛冬泳完了過來看看我。那時他已是七十多歲的古稀老人。我說你這麼大冬天,你這麼大年紀還冬泳,受得了嗎?我們連少穿一件衣服都不行!他說沒問題,我每年都冬泳,特別舒服!他邊說邊笑,邊張開雙臂活動了幾下,顯得非常自信和快樂,表示他已經很適應很習慣了。後來聽說,他還被評爲北京市的冬泳明星呢!

  黎丁是我在光明日報工作時的老同事,也是前輩資深的老編輯,一向對他很敬重。他個兒高,身板直挺,留着像是怒髮衝冠的寸頭,一口不易聽懂的福建普通話。冬天時穿着一件舊的棉大衣,圍着圍巾。精神矍鑠,佈滿皺紋的臉上總是漾着笑意。我到報社工作期間正是“文革”後期和“文革”後,人事關係比較複雜難處,但從未聽到哪個人對他有過半點非議。他對誰都溫良恭儉讓,但又明辨是非,遇事主持公道,所以人緣特別好,無論老小都喊他“老黎丁”。

  我在九十年代初離開工作崗位,因爲比較突然,引起很多朋友關心。但也有疏遠的。黎丁在與我共事時從未到過我家,這時他卻隔些日子就會來訪,許多年來一直如此。我心裏尤其感到溫暖。我瞭解他就是這麼個脾性。有一次曾與他說起老舍的死,他說就在老舍死前幾天,他還到老舍家去看望過。讓我感動的是,在那樣的氣氛中,他卻還照常到老舍家去看望。這樣的友誼情義,在那時是多麼可貴,對老舍該會有多大的安慰!報社同事們都知道黎丁與文藝界的許多文化名人、作家有廣泛的聯繫,因爲他的實在誠懇博得人們的信任。他自己卻總是“公事公辦”,從不因此摻和什麼私事。就像到我家來帶來了友情,卻又站着說話,說了一會,又像一陣風走了。不喝一杯茶,不吃一頓飯,更不說別的了!我相信他去老舍家也是這樣,單純而充滿真誠的友情!尤其在對方處於逆境的時候,他更是表現了他的勇氣和善良。

  我在報社工作時,有一次曾與他談起巴金。那時“四人幫”還在臺上,巴金的處境很惡劣。我悄悄地對他說,自己曾去看望過巴金。他馬上興致勃勃地說:“嗨!我早就與他有聯繫。”我開始有點不大相信,因爲那時用巴金的話來說:馬路上遇到熟人“誰也不敢跟我打招呼”。以前他家裏常常訪客盈門,高朋滿座;現在門前冷落無人上門。黎丁怎麼會與他有交往呢?

  黎丁也悄悄地說,他早在1973年1月就曾給巴金寫信問候,還把北京文學界一些朋友情況告訴巴金,使巴金非常感動。那時許多朋友私下很惦記巴金,苦於得不到確切的消息。黎丁得了巴金回信就將巴金的遭遇傳告給有關的朋友們。接着巴金的十一妹李瑞珏到北京還受到黎丁全家盛情款待。“文革”後期三四年間他們一直保持聯繫。黎丁寫給巴金至少有十四五封甚至更多的信。黎丁與巴金還有另一層關係:早年他在泉州平民中學讀書時,他的老師葉非英是巴金早年非常要好非常敬重的朋友。巴金三次到泉州,與平民中學、黎明中學關係極深,許多學生受到過巴金的親炙教誨。由於這個原因,巴金應是他的老師輩,在抗戰前1936年就認識了。巴金對黎丁也格外關心。有一段時間,黎丁好打牌,巴金還在信中規勸他。黎丁說,巴金寫信總是稱呼他“黎丁兄”,他覺得很不好意思。有一次巴金到北京開會後住在前門飯店,正好在報社對面。我和黎丁、喬福山一起去看望巴金父女,還送他們上火車。黎丁那種落落大方、不露痕跡的樣子,一點看不出他與巴金有着很深的交情。

  大概很少有人能像黎丁那樣在“文革”期間和這些處境險惡的文化人保持這樣廣泛的聯繫。他和沈從文、唐弢、葉聖陶、茅盾……都若無其事常去走動看望。沒有任何功利的目的。當他們復出後情況正常了,他也並不去湊熱鬧。

  也是在“文革”剛結束,姚雪垠的長篇小說《李自成》一時洛陽紙貴,大受歡迎。我之前沒有與姚接觸過,就請黎丁陪我去姚老家拜訪,請姚寫稿。姚雪垠與黎丁熟識,但他還很謹慎,覺得自己還不宜多說什麼。他告訴我們:茅盾曾給他寫了許多次信,談論《李自成》的得失,認爲非常精彩。他還把一大沓茅公的原信給我們看。我看到茅公寫的洋洋灑灑成千上萬字漂亮的墨寶幾乎要驚叫出來。同樣,黎丁和茅盾熟識。我很早因工作到過茅盾家兩次,已是“文革”前的事了,那時他還住在東四頭條衚衕的一個小樓裏。所以我與黎丁商量又一起去茅盾家徵求同意發表這些書信。茅盾已有十多年沒有發表過作品。他開始也不大相信他可以公開發表作品了。用現在的話說,這是中國首席大作家“文革”後用“茅盾”的筆名第一次亮相。那天的光明日報成了搶手貨。我又一次看到黎丁在這些他熟悉的名人朋友面前不卑不亢、心地磊落的情景,也從不借此炫耀自己。心裏好生欽佩他。

  黎丁爲人樸素無華。我覺得他處世有君子之風,與人相交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今人再覓這樣的風度,難矣!(陳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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