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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們相愛,我們就是家人。』我當時這麼說。

 

8

 

 

    當我走出徵信社的時候,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胃正在翻滾。

    微風打在我的西裝外套上,

    像是不真實的故事一般。

 

    徵信社的人告訴我,他們根本沒有寄出任何照片。

    他們懷疑是有人冒名寄了信給我。

    這個結果比我親自拿到風景照的底片還更為驚悚。

 

    這代表一種現實的成立,

    就像是證明題一樣,

    如果第一項命題成立的話,

    又其遞迴式又可成立的話,

    我們就可以無限地推演下去。

 

    我不斷思索過去那些深藏在我記憶的片段回憶,

    希望可以組合出有用的資訊。

 

    但無論如何,只要能拿到那些照片,

    或許可以聯繫起故事的串聯。

 

    我正思索是否要等到後天之後,

    回家之餘再翻開我的抽屜。

 

    這樣的話並不會讓紅起任何疑心,

    也可以處於一種較為安全的狀態。

 

    但是,當我坐回車內的時候,

    我甚至連方向盤都無法穩定掌握。

    我脫下眼鏡,呼吸聲大到即便在紛亂的市井中仍然聽得見。

 

    不,這種事情還是越快知道越好,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紅會作出什麼事情。

    況且,要是一切都超乎自己的想像,

    或許現在的一刻遲疑與躲避,

    都有可能造成更大的傷害。

 

    當我如此思考時,腦海裡浮現的人就是邦諺。

    雖然我明明就是恨他入骨,但此時此刻,

    我卻能感受到我是真的希望他平安。

 

    無論如何,都遲早要與她正面對決。

    我離開徵信社的時候,像紅傳訊,

    我試著讓自己恢復成那個令人討厭的東裕。

 

 

『我可能要折返回家一趟。』我試圖保持鎮靜,忍耐牙齒會不停自動咬合。

『哦,怎麼了嗎?』

 

『有重要的文件忘記帶,所以必須要跑上一趟了。』

『那你路上要小心哦.。』若是平常聽到這一句話,會讓我整天心情很好,但是現在聽起來卻格外諷刺。

 

『謝謝,那我現在就要回去了。』

『對了』當她在訊息欄上打出這些字時,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汗滴已浸濕我的襯衫。

 

『嗯?』我回應,順便傳個貼圖。

『其實你不用特地告訴我啦,直接回來就好。』紅的回應像是故作坦然。

 

『哦,說的也是,只是想說怕吵到妳。』我完全不曉得這種回答能不能掩飾我的莽撞,但是至少我可以確定暫時讓邦諺脫身。

 

 

    跟紅傳完訊息後,我開始回想起最早認識她的時候,

    那些突如其來地在走廊上消失與出現在我家裡,

    似乎在與紅甜蜜的在一起之後,就被我拋諸腦後了。

    現在回想起來只對自己投以一個無限愚蠢的註解。

 

    或許琳芸是對的。

    或許我早該放手。

 

    我還是在市區多繞了兩圈才回到家裡,

    避免自己的佯裝露了餡。

 

    我用鑰匙轉開大門,

    紅正在餐桌上吃著早餐,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邦諺買的。

 

    不過紅的動作相當快,

    她換上日常的服裝,並且將濃妝給卸了,

    從我進門這個角度看去,臉上並沒有帶著什麼情緒。

    她邊喝牛奶邊看著我,像是期待我說些什麼。

 

「抱歉,等等還要趕開會,我趕緊來找一下東西。」我往自己的書房走去,省略了不必要的眼神對峙時間。

 

    為了要掩飾自己真的要拿一些公司的東西,

    我打開抽屜隨手抽了幾本文件夾,

    雖然裡面寫得不是什麼重要數據,

    但是至少可以暫時湊合湊合地使用。

 

    我認真地翻開右邊抽屜第二格,

    我印象中搬家之後我是放在這個夾層的。

    我滿頭大汗,但是完全片尋不找那些風景照。

 

    當我抬頭思索自己是不是忘在哪時,

    差點沒有被紅嚇死,她冷冷地站在房門口,

    接著緩緩地走進來,我將眼神別開,

    在自己的書桌上翻著東西。

 

 

    此時手機震動聲響起,在桌上輕輕地旋轉微小角度。

 

『怎麼啦,找不到?』

 

    我看見那是紅傳的,她露出無辜的眼神看著我。

 

 

「有一封牛皮紙包裝的郵件,我好像把另個東西放在裡面。」當我說出口的時候,我就後悔了。因為我想起來我曾經與紅分享過這件事。當時我還開心地跟她說,說不定真的有查到一些資料,就能幫妳辦後續的所有事宜。

 

    所以當時她早就看過那些風景照了。

    只是當時我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麼驚人之處,

    然而假設那些風景照裡真的有什麼資訊的話,

    我幾乎無法察覺她任何的異狀之處。

 

『哦,你說那個喔?以前有寄照片來的牛皮紙袋啊?』她輕輕地在手機上敲打,她的語氣聽起來沒有任何異狀,但此時我的恐懼近乎爬滿後頸。當我看完訊息後,她幽幽地離開房間,我僵硬地尾隨她走過去。

「哦,你知道我說哪個啊?」我盡量壓低音量,試圖掩飾那已經近乎走調的聲音。

 

『知道啊,不過你有放別的東西進去嗎?我記得好像就是幾張風景照不是嗎?』她走到她的房間,邊打訊息邊尋找東西。

「我檢查看看,說不定之前把有些資料不小心放進去了。」雖然聽起來愚蠢,但是我內心深刻地感受到紅已經不像是過去我所慢慢栽培長大的孩子。她若是真有把這封牛皮紙袋收起來,要是我不提的話,或許是壓根也找不到的。

 

    她走進她的房間,將化妝椅移到衣櫃前,接著站在椅子上拿下一個大紙箱。大紙箱裡面收納各式小物,自從搬家過後,我從沒管過紅的私人物品。她從那混亂的小物中抽出一份牛皮紙袋,接著遞給我。

 

    當我接過那牛皮紙袋的時候,我感受到自己內心的激昂。

    而她卻面不改色地看著我。

 

    我翻開牛皮紙袋,裡頭當然沒有我說的什麼古怪文件。

    只有幾張泛黃照片,但起來像是翻拍之後再重新洗出來的。

 

 

    過去的我,根本沒有認真仔細端詳過。

 

 

「我看看」我深呼一口氣,試圖緩解這幾乎凝結的空氣。如果這照片真有什麼,她會那麼大膽讓我看嗎?所以這照片應該沒有什麼懸疑之處吧。

 

『怎麼了嗎?』她傳來的訊息再度從我手中的手機顯現出來。

「哦,沒事。只是有點好奇這風景照。」這時候已經箭在弦上了,我直接抽出一張照片。

 

 

    此時紅並沒有在多說什麼,

    我實際上端詳的時間或許不超過體感時間三秒鐘吧。

    但是卻感覺像一輩子那樣的漫長。

 

    一開始我並清楚自己該要把雙眼聚焦在何處,

    但當我看見這翻拍照片的右下方,

    似乎是有人用簽字筆在上頭寫下時間與地點。

 

 

 

 

『攝於1927 東京臺灣青年會 社會科學研究部』

 

 

 

 

    這段文字本身不具備任何問題,

    但是當我看見合照中的某一個人時,

    我感受到我的呼吸近乎是靜止了。

 

 

    雖然照片會失真、雖然每個年代多多少少都會出現相似的人。

    那是合照中那張漂亮臉龐正是紅。

    她穿著那個年代的中、日、洋所融合的特色服飾。

    著合身短袖花點旗袍,配上短統襪、高跟涼鞋。

 

    我試圖從中壓抑自己所看見的驚悚,

    畢竟照片裡的這個人,現在就在我眼前,

    而且仍然像是二八年華的佳人。

 

    我翻面看著照片背面,不翻還好,

    我看見上頭寫的字跡與前面簽字筆的筆跡相同,

    看來他是留下訊息的人。

 

    上頭列著一隻電話號碼,以及潦草的三個字『葉曉峰』。

 

    當我看完這些訊息之後,我假裝冷靜地將照片裝回到牛皮紙袋。

    紅的臉上並沒有產生任何表情的漣漪,

    彷彿比過去的她更加冷靜。

 

    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三、四步,

    我很清楚光憑這些距離根本無法躲過她。

 

 

 

 

    驀地,我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傳來了她的微微低喃。

 

 

 

 

 

 

「怎麼樣看完了嗎?」她終於開口。

 

 

 

 

    雖然小聲到比蚊子的聲音還要細小,

    但是我已經看見她眼睛中所帶的血絲,

    我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接著那震耳欲聾的噪音從我眼前劃開,

    我幾乎無法動作,

    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聽著這極為高頻的噪音。

 

    一開始我還無法瞭解自己所聽到的聲音是什麼,

    但是當我看見她的指甲狠狠地刮在花崗石書桌上,

    那書桌像是被處以極刑似的留下不堪的痕跡。

 

    當這光景在眼前展示時,

    我幾乎是放棄任何的掙扎。

 

 

    我根本不清楚她是什麼魔鬼,

    她到底是從哪裡而來的妖魔鬼怪。

 

 

    她只是冷冷地向我走來。

    輕輕地摸著我的臉龐。

 

 

 

 

「死老頭,我其實對自己說,要是你不翻開看後面的字,我倒是會對你網開一面呢。有時好奇心真的不僅僅只是會殺死一隻貓,或許連人都可以呢。」她用她那如同刀片的手指輕輕貼在我的臉頰上。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噢,你根本不用對不起啊。」

「什

 

「我可是好清楚你的體貼、你的善良、你的付出。」

「所以妳根本根本就不是」我不禁流下了眼淚,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是啊。好有趣不是嗎?」她還是一樣美麗,如果這是我活著的最後光陰,那也是值得了。

「什麼好有趣?」

 

「這一切啊。」

「我不懂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麼她是為了什麼?她從一開始在捷運上的作為,到出現在我家,演得極像是從煉獄中回來的少女。並且還跟我生活了幾乎快三年。這一切難道真的沒有意義嗎?

 

「沒有什麼東西是假的。你應該最清楚我啊,你到底進來了多少次啊?你要我一一數給你聽嗎?這些可不是假的呢。」她在我耳邊說話,我只覺得自己已經魂不守舍。

「妳到底是誰

 

「我是誰很重要嗎?」

「什麼

 

「你是不是忘記答應我的事情了?」

「什麼?」

 

「無論如何,都要成為照顧我的人,不是嗎?」

「不是

 

 

 

 

    此時,我終於想起我為她唱的歌。

    為此,我真的崩潰了。

 

    當時,紅根本還沒學會認字,

    那段期間,我將很多心裡事都跟她說,

    包括,我內心最深處的期望。

 

    當時,我只是認為她根本還聽不懂的話。

    因此我只是想宣洩內心難以說出的秘密。

    我害怕面對自己,害怕面對內心最深藏的故事。

 

 

 

 

『妳知道嗎?』

『我很羨慕妳。』

『妳知道我也想當孤兒嗎?』

『我滿期望自己是孤兒的。』

『那麼,就不用接受這世界上任何異樣的眼光。』

『我會是這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我不需要為了那短暫又充滿虛假的親情,作為中心思想。』

『我們人,不是因為愛,才會互相幫助與長大嗎?』

『我們人,不是因為有愛,才像是家人一樣,共患難嗎?』

『我們人,為什麼僅僅只是因為名為家人,就必須冠上要孝順的標籤。』

『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世上,獨立的個體嗎?』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遵守這世俗觀念中,那無法解救的螺旋呢?』

『我們是為了守護自己的想法而活,還是只是活在他們所建立好的世界裡呢?』

 

『我不懂。所以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因為一旦有些人消失在這事件上,那我就不需要在活在框架中了。』

『你知道領了龐大的理賠金,過了好多荒唐的生活。』

『其實並沒有比較快樂嗎?』

 

『我根本不需要家人。』

『我只需要愛我的人。』

『只要她肯認真愛我,只要他肯認真愛我。』

『那麼我們就會是永遠的家人。』

 

 

 

 

    那天晚上,我唱了『泥娃娃』這首兒歌給紅聽。

    那是一首我很喜歡的歌曲。

 

    因為我認為那些歌詞並不適合像是兒歌該有的歌詞。

    彷彿像是心中某些期盼的執念。

 

    擁有美好童年的孩子,怎麼可能理解這種歌詞呢?

    他們幸福都來不及了,不是嗎?

 

 

『如果妳沒有家人的話,讓我來當妳的家人吧。』我摸摸紅的頭,她睡眼惺忪地看著我。

『只要我們相愛,我們就是家人。』我當時這麼說。

 

 

    於是我開始唱著歌。

 

 

泥娃娃 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她有那眉毛 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會眨

 

泥娃娃 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她有那鼻子 也有那嘴巴

嘴巴不說話

 

她是個假娃娃 不是個真娃娃

她沒有親愛的媽媽 也沒有爸爸

 

泥娃娃 泥娃娃 一個泥娃娃

我做她媽媽 我做她爸爸

永遠愛著她

 

 

 

 

    此時,

    她唱著歌,唱著我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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