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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什麼?

    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2

 

 

    我的臂傷隨著時間的更迭漸漸癒合,偶爾半夜我還是會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那雙令我難以忘記的野性雙眼,像是水蛭一般,叮在我皮膚上咬著不放。

 

    在那些恐懼的記憶之中,唯一使我感到有一絲片刻寧靜的記憶點,可能是我曾經觸碰過她的臉龐。那個瞬間我似乎可以感受她的感受。孤單的呼吸?無法理解的對立?我甚至懷疑那個動作會是我們最主要的心靈聯繫。

 

    我並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些想法,但是在醫院住院的日子裡,我不時想起那名少女,究竟度過了怎樣的過去、究竟有怎樣的人生體驗、怎樣的成長背景可以造就出這樣的她。那一種存在並不像是偶然,我就像是自己發現外星人或者全新的物種一樣,那些油然而生的好奇心不時爬上我的思緒。

 

    我非常關心這起騷動事件的後續發展,但很可惜的是這一切彷彿成為一時片刻的茶餘飯後故事。沒有後續的追蹤、沒有少女的消息、沒有人在意一個受傷的中年男性的心理想法。一切就像是你小時候可以輕易銷毀的日記一樣,只要將某一天的日記給撕下,那麼未來就沒有人能記得這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這對於經歷過第一現場的我來說似乎並不公平。我甚至期待記者前來採訪我,我甚至想過多種版本來描述我當下的驚慌失措,連感人肺腑的詩篇都準備好了。但是一切的疑問、期待、好奇似乎都一同投進了未知的井中,蓋上了之後,我又回到了這個都市某一個平凡的身分。

 

    我的期待,也隨著春天到來一一瓦解。

 

    也拜這件事所賜,我才深刻的理解自己在公司有多麼渺小,每個專案的推展基本上都沒有窒礙,老闆找來的新人很快就能將我的工作無損地交接,當我回到工作崗位上時,才深刻地體會到自己過去為公司辛勞地貢獻的一切,可能不具備任何值得留戀與說嘴的段落,我站在辦公室的一隅注視著專心工作的同仁們,才發覺自己也曾經如此耀眼過。每個人求的只是在郊區的一間小套房,為了一個家庭、為了一個允諾的未來,成為這產業巨擘中的小小螺絲釘。我們都是多麼勇敢的人不是嗎?或許活到最後連睜開雙眼好好看著自己的勇氣都沒有。

 

 

「東裕,你還好嗎?」主管詔凱拍了拍我的肩,我不好意思地對他投以一個微笑。

「還好。」我說。

 

「畢竟你剛復原沒多久,不用太勉強。軒齊已經將你的專案cover了下來。」詔凱的話雖然沒有惡意,對我來說還是像刺一樣。

「現在年輕人真是厲害啊,不簡單,也辛苦他了。」我客氣地說,實際上心底根本不是這麼想。

 

「是啊,不簡單。不過現在的年輕人要幹活也不容易,想當初我們兩手空空,當完兵就來這裡打滾了。現在他們要是沒有唸個四大碩士相關科系,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才佩服他們。不過既然產能增加的計畫軒齊接得順手的話,我想也讓他試著做下去看看。年輕人總是需要有舞台展現一下。」我故意這麼說,得測試詔凱心裡在想什麼。

 

「啊,今天晨會忘記說了。抱歉,東裕。」詔凱的停頓讓我心頭震了一下。

「怎麼啦,別那麼三八。」我輕輕推詔凱肩膀一下,緩和一下會讓他緊張的下一句話。順便讓我自己也消化一下。

 

「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公司有很大的變化。組織部門作了很大的改變。」

「所以?」

 

「現在部門都根據屬性跟產品世代,各自拆到不同的部去。所以東裕…老大把你調到了製造部去了。」詔凱滿臉歉疚。我雖滿臉堆滿『沒關係』,但雙手卻握得很緊。我很清楚詔凱如此抱歉的表情所因為何,只是因為我們都是職場上的老江湖了,現在不趁機會把我做掉,那麼下一個被調任的就會是他。

「唉呀,詔凱,幹嘛露出這種表情。我反而落得輕鬆,產線的事情雖然麻煩,但是跑過專案就會知道產線的好。」

 

「真的很抱歉,東裕。我已經盡力爭取過了,不過老大也是念在你剛回來不久,我們會讓你值日班,夜班就交給畢業小伙子就好。這樣你剛好也可以好好養養身體。」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做兩天日班休兩天,加上我特休多,我看我可以出國玩好幾趟了。」我說得讓詔凱更加臉紅。實際上我也不想這麼酸溜溜。

 

「只不過是幾個月的人力調動,最多半年,畢竟下個世代的專案計畫很快就會到來了。」

「好啦,詔凱。我知道啦,別擔心我。」我知道我們都走進了對話的盡頭,再下去只會互相揭瘡疤,所以我覺得在這邊剎車。順便拿起口袋裡的煙,用動作示意我得去放鬆一下。他尷尬地點點頭,繼續拍著我的肩。剛好新人們魚貫進入辦公室,有說有笑地像是白紙一般,樂於工作的人生多好,詔凱見機就開始招呼新人,順便說明一下組織改革的事情。

 

    我緩緩地走向走廊,搭乘C區電梯,來到一樓餐廳區、休息區,以及一整片落地窗的吸煙區。由於現在是上班時間,在吸煙區打混的人很少,我很快地走到我熟悉的位置,因為這個位置最容易可以看到人資部門的小姐們中午在輕食區暢談人生。點起已經好久沒有抽的煙,當那股濃烈的香味進入肺中時,心中只有無比的感動。

 

    好險太陽公公今天心情好,下午的陽光曬得令人神經放鬆。我望著遠邊的藍天,驀然想起那名少女,現在的我似乎也沒有跟她有什麼差別。又或是在此汲汲營營的我們,也沒有活得比她精彩。不過,她的人生很精彩嗎?對她來說可能不是,對我來說卻是充滿鮮豔的一抹色彩。

 

    她現在在哪裡?山裡?小溪旁?還是沿著有鐵軌的小路走著?還是在都市之中流浪?不知不覺,我腦海裡的那些景色,已勾勒出她身在其中的景象。

 

    當我發覺自己嘴角莫名的上揚時,

    煙也悄悄地貢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捻熄它,就像告別我腦中的莫名遐想。

 

 

 

 

    今晚我買了很多菜,打算開伙。距離上一次開伙應該是兩年前,當時與同居的女友常互相較勁手藝。麻婆豆腐、炒空心菜、紫菜蛋花湯、秋刀魚、滷豆干,這是今晚我腦中的菜單,由於太久沒有自己做菜,不免懷疑這是否是一個好的決定,畢竟我打算好好放鬆,這種放鬆是比較心靈層面的,就像是有些人會選擇做家事讓自己內心平靜,有些人是逛街,有些人是運動流流汗。而我只是想找回那種開心的感覺,或許我還在懷念琳芸吧。

 

    心裡在期待嗎?我不確定。有時走過巷口轉角,還會期待她站在那裡,我們可以隨意地聊聊,即便是無趣的話題我仍會感到開心,只要牽著手走著,即便只是那平淡的小幸福也好。但是這一切都隨著年紀、隨著社會、隨著成為越來越老的大人而全面改變。

 

    兩個人在一起能走得下去,有很大的一個層面是生活頻率是否處於一種和諧狀態,無論是自己想進步,還是另一半想進步,想要生活更好、想要活得精彩,彼此互相打氣奮鬥著。但愛情就像是電漿一樣吧,既複雜又充滿多樣性,無論我怎麼努力,始終抵達不了女孩要的高度。某種層面來說,我的愛情始終是敗給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男人有的優點其實確切來說也是缺點,在無趣的社會價值觀體制下,男人即便是光棍一生也不會惹人非議,但女人只要沒有好的歸宿,總是會有許許多多的流言蜚語在生活四周流竄。而我,並非是那個好歸宿。因為結婚並非只是兩個人的事情而已,在東方世界,更多的還是長輩們的期待與有所堅持。

 

    結婚對我來說是一件神聖的事,是一個重要的承諾,這種承諾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有時讓你感到最無力的是,即便你如何深愛一名女孩,只要攜手準備走入婚姻殿堂時,阻擋在你眼前的已經不是愛了。而是更多愛以外的東西。

 

    那些東西真的重要嗎?

 

    或許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都很重要。但我更害怕自己最後連愛都忘記是什麼,那才是最恐怖的。於是我跟琳芸都彼此踩剎車了。即便這是一場宛如馬拉松比賽,我們在終點不遠處,都彼此看見終點以後的世界。

 

    我們都看見了不幸。

    我們都看見了愛的凋零。

    我們都拒絕彼此的愛情成為一張沒有意義的紙張。

 

    所以我才會懷念,因為不久之後,她是真的找到好歸宿了。

    比起我,那個男人更會是終點以後更好的人。

    我在面臨這種狀況以前,我從不知道真心祝福原來是這種感覺。

 

 

    原來這世界上有真的『心是無所謂』的時候。

 

 

    當我在熟悉的巷口試著回憶一切時,

    那奇異的氛圍緩緩從我的眼角餘光滲透開來。

 

    很熟悉、很熟悉。

    但那種熟悉並非是琳芸,

    而是一種恐懼的熟悉。

 

    在這個巷口可以輕易看到我住的地方。

    它位於巷口左側的大樓二樓。

    這棟大樓大多數都是租給付不起鉅額房貸,

    短期內又不會組成小家庭的上班族。

    套房室內格局大約是一廳一房一衛浴,搭配一間隔間的儲藏室,

    我拿來當成是我的小書房。

 

    由於不是那種公設具備庭院的社區,大門只是一道沈重的鐵門,只要經過短短的三公尺就會是電梯。電梯的左側是樓梯,我租的套房正好是上樓之後最接近樓梯的住戶。整棟大樓具有兩側電梯與樓梯,樓梯正好在這棟大樓的最靠邊處,詭異的是這格局靠南側的樓梯並非靠在大樓最邊緣,因此我住的地方剛好就是樓梯旁的『邊戶』,所有其他房客都是在樓梯的另一側。因此租金跟其他房客比著實是少了一截,據說這樣的格局似乎有些風水問題。

 

    我當下之所以會愣著是因為同棟大樓的房客或者房客的朋友,即便要找錯房間,也會是往樓梯的另一側走去。

 

    鮮少會有人會在我租屋處前徘徊,

    更別說是站在欄杆旁看著巷口了。

 

    我捏緊超市裝著食材的袋子,

    思考自己的下一步,

    原因是我的雙眼的確是與『她』對上眼了。

    那雙我今天還回想起的雙眼。

 

    我很納悶她是怎麼找上我的。

 

    首先,我們當然並不認識,

    我們之間的緣分只是一場意外,

    我是這場意外的受害者。

    我們沒有理由還有任何可能性會見面。

 

    再者那天她離開的捷運站離我住的地方還非常遠,

    需要換線再徒步走五到十分鐘,連續穿過三個巷子才能到這裡。

    我絲毫找不出她會出現在這裡的可能性。

    難道她的嗅覺超乎常人?

    但光憑這樣,為何會選定我?

 

    我只是她遇過的眾多路人之中其中一個被她咬過的人,

    不是嗎?

 

    好不容易從這場事件沈澱下來的我,

    在內心燃起無處發洩的無名火,

    可能是今天詔凱的話將這一切串聯在一起,

    讓我不得不思考要是那天搭捷運沒發生這場意外,

    我會不會與詔凱一樣,

    又是某一個安慰下屬職務轉調的上級上官,

    或許升官的會是我。

    我腦中開始盤旋那種美式間諜片劇情,

    當然這種無聊的想像只是在降低我的不安。

 

    實際上現在的我可以報警,

    也可以通報管理員有可疑份子入侵大樓,

    接著處理完這件事之後,

    我可以全身而退地走進我的廚房,開始煮今天的晚餐,

    然後打開電視,播放早上已經錄好的美國職籃聖誕節大賽,

    順便邊玩手機遊戲度過美好的兩個小時。

    再到小書房看看推理小說順便打些心得記錄。

 

    我當然可以。

    我也值得可以。

 

    但我雙腳就是動不了,

    我思索這名無家可歸的野性少女的未來。

 

    根據這種離奇身世加上我們國家尚未健全的社會福利體制,

    將這樣的危險人物送給社會並非是一件好事,

    一般人會怎麼看待她?

 

    怪物?

 

    她會不會被拿來研究?

    還是被媒體大量報導?

    無論是哪一種狀況,似乎都是對她非常不利的。

 

    她或許像傳說一樣被狼或者猴子養大的孩子一樣,

    許多合理化的答案也同時在我腦中誕生。

 

    由於眼前的超現實畫面,

    讓我不得不相信動畫家有時說不定畫的都是鄉野真實故事。

    至少在今天以前,我都不認為自己會遇到這種奇異事情。

 

    她要什麼?

 

    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即便是動物,每個動作、行為都會有他的道理。

    先撇除她怎麼可能會在這裡的可能性,

    先忽略她是怎麼翻過兩米多的鐵門再狠狠站在我家外面。

 

    她應該是饑寒交迫才會出此下策吧。

 

    我想起了她的雙眼,當時我所看的眼神,

    那種尊傲又充滿食物鏈頂端的眼神,

    現在的她肯定是受不了飢餓才會等待吧?

    雖然凝望著自己,但是並非是用一種純然憤怒的姿態,

    即便是令人感到無比恐懼,仍然可以感受到她並非出自自由意志。

 

    為了求生,為了不再偷搶食物,所以才此時此刻站在這裡嗎?

    我想起早上在公司抽煙時,還想起這名女孩到處流浪的畫面,

    下一秒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她求生的過程。

 

    是啊,若不是在現在這種情況遇上她,

    我倒是真的沒想到若要身為一個人活在人類社群當中,

    再怎麼樣都要掙一口飯吃,

    因此當她還沒理解貨幣交換物品是人類世界的通則的話,

    受到一定的欺壓與傷害是必然的。

 

    當我思忖了一陣之後,才發覺自己正在合理化眼前的情況,

    或許我是反而期待這名少女真的只是因為飢餓才會出現。

    因為其他任何可能,

    接下來所發展的故事都會圍繞我性命安全的議題上打轉。

 

    我深呼一口氣,往前邁開一步,拿出放在牛角扣外套口袋的鑰匙,

    轉開了鐵門,接著發出沈重的響聲,

    我盡量讓響聲迴盪,試著在那聲音噪音中確認自己的決心,

    管理室在我左前方,恐懼使我不知不覺往那走去,

    試著找出能回家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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