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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魘之所以能所得其名,
    不在於名字的重量,
    而是你只能用一個可以接近你所見所聞的形容詞去描述而已,
    僅此而已。

 

 

 

投影 15
 

 

 

        【機長。1985331日。】
 

 

「如果不是正在執行業務,我或許會與梁先生喝上一杯,我們當時在駕駛艙後的酒吧間對談。回想至今,還是有諸多疑點沒有在警官面前提到,不曉得是當下我真的失憶還是有什麼神秘的力量在我腦袋中打滾。梁先生溫文儒雅,不像是會攜帶炸彈的同志。但是我從他的眼中看見了一個冷峻且望穿一切的眼神。」我說完後便將波本威士忌那暖色的液體倒入杯中。坐在我身旁的是今天可能會與我狂歡的女子。
「神秘的力量?」她專注地看著我,雙唇透著暖暖的光芒。

 

「因為當下在飛機上的神態與進到地檢署會談的樣子根本判若兩人。」
「哦,怎麼說。」她充滿好奇心地問我。

 

「看來妳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我瞇著眼看著她。
「這在去年可是大事情呢。」

 

「國家安全機密,恕難告知。」我豪飲了一口。
「拜託嘛。」她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麼,用雙手輕輕靠著我的大腿。她以優雅的姿態訴求著自己的好奇心是沒有疆界的國度。我只能說那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尤其是遇到我這種大魚。

 

 

        一年前的322日,那天的航程是從香港通往北平。空服員告知我一名男士以英文紙條要脅飛往台北,若不從就以準備好的炸彈同歸於盡。我立即與男子在駕駛艙的後方酒吧進行談判。當時那名男子冷冽的眼神始終掛在我腦中,原因是他以一種完全放鬆的姿態面對我。
 

 

「迫降中正機場吧。」他說。
「請問是梁先生嗎?」從駕駛艙走來的路上,空服員已經告知我這位男士的資料。

 

「這跟我們的談話沒有關係。」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過我是希望…」

 

「機長…您擔負著這架飛機上旅客的性命呢。」他冷冷地看著我,雖然看起來不像是會出手的傢伙,他緩緩向我走來,為我倒上一杯水。
「我知道,請您…」

 

「恕我直言,機長。每個人都有他該做的事情,包括您在內也是哦…」他用他的手緩緩搭著我的臉龐。
「不好意思,梁先生,請你放尊重一些。」

 

「哦?像你這種四處在外的傢伙,整天欺騙空服員溫柔的感情,已經將職務該有的好處都給抹油乾淨的傢伙。就給我把這該死的飛機迫降到我要的地點…不是很好嗎?」他僅僅只是靠著赤手空拳,就讓我紅了脖子,我清楚他應該沒有爆裂物,但這個風險我也不想擔。
「好的,就如你所願吧。」

 

「哦哦哦,聽起來你很委屈呢。相信我,回北平不是好的選擇,你不是正為了該怎麼處置今晚的行程而大傷腦筋嗎?女人之間的妒火可不是你玩得起的。我正好解決你的問題呢。」當我要轉身離去時,他徐徐地道出讓我背脊發涼的事實。當下我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場鬧劇。
 

 

        或許是什麼調查局的傢伙吧?
        我只能以這種想法來灌輸自己,
        藉以理解他為何會知悉我的私人生活雜事。

 

 

        那混沌的回憶在我完事之後,一一湧現。我拿起大衣裡的盒袋,拿出雪茄準備品嚐。女子慵懶地依偎在我身旁,雖然我知道不是真心的,但還能感受到肉體的溫度。
 

 

「面對偵訊的時候,梁先生簡直嚇壞了,就像是剛剛與我的對話是一場夢一樣。」我突然對女子分享,不曉得是今天波本威士忌太好喝了,還是這女子技術太好,讓我心情大好,我分不清楚。她看著我,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不曉得他過得好不好,據說定居台灣,過得似乎有些煎熬。」我呼了一口氣,思忖了一會兒。
「為什麼會這麼奇怪,難道他失憶?」

 

「我也不清楚,也大概只有我覺得奇怪。好險他很聰明,改了口供,說是因為愛國之原因,拒絕前往北平。妙的是那天我從機場離開時,竟然在另外一名旅客臉上嗅到熟悉的感覺…」我不清楚為何會這麼說,也許是雪茄、也許是酒、也許是女人的味道,那一幕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我提著行李,掠過大廳,正走向停車場樓層。
        一名穿著體面的四十幾歲中年人走過我的身旁,
        我不清楚我為何會停了下來看他。
        也許是因為大廳人來人往的關係,他的報紙掉到了地上。

 

        他走到一半,也停了下來回頭。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龐,卻十分熟悉。
        說是熟悉也不對,應該是某一種氛圍使然吧。

 

「怎麼了嗎?先生?」他微笑看著我。
「哦,沒事,你的報紙掉了。」我撿起來遞過去。

 

「謝謝。」他微笑看著我。我定睛看著眼前男人的雙眼。
 

 

 

 

「然後?」女子聽完我的敘述,眼睛為之一亮地看著我。
「沒有然後。」我搖頭。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有一些恐懼。」她看著我
「是啊,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雞皮疙瘩呢。」我繼續吞吐煙霧:「那傢伙的眼神跟梁先生在飛機上的眼神一樣,怪吧?」我認真地說,沒想到我會跟一名流鶯提到這件事。或許這女子也不是流鶯,也罷。

 

「眼神…」她若有所思,雖然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楚她的臉龐。
「是啊。那是一種感覺,一種壓迫的感覺吧。」我淡淡地說,卻感到肩頭沈重:「至今那畫面好像還在我腦中停格,真是奇怪。」

 

「你還有印象他穿什麼衣服嗎?」她問。
「疑…什麼?」我轉頭盯著她。

 

「你有印象他的穿著或者特徵嗎?」她不像開玩笑,認真地問我。
「這怎麼可能想得起來…」我用手點著額頭。

 

「想一下嘛。」
「妳真是奇怪…」我思考了一下:「有一些白髮,長相斯文,穿著西裝,深黑色吧,依照服飾來說,只能說是非常體面的傢伙。特徵倒是…該怎麼說呢,有一個特徵倒是讓我難以忘記…」

 

「哦?」
「他們都會抿嘴…然後帶著要笑不笑的表情。」我特別刻意記住這個細節,我再次將雪茄遞到口中,試著再抽取多一些回憶。

 

 

        咚的一聲,我抬頭看著床邊,
        女子跳下床正穿起胸罩,
        並且將性感的吊帶襪給褪下。

 

「怎麼了?」我狐疑地看著她。
「哦,沒有。我想起我還有事情。」她迅速地換上另外一套的套裝,手提包裡頭堆著變裝舞會的百寶袋。

 

「喂,妳是認真的嗎?」我不解地看著她,我不認為我有說錯什麼話。
「是的。」

 

「我們才正要開始。」我開玩笑地說。
「你還有精力哦…」我帶著詭異的微笑,像是對我說『辦事不力』這四個字。

 

「喂,妳這什麼意思…」平常我對女性是非常溫柔的,但是我有一股想要揍她的衝動。
「沒什麼意思,我要走了。」

 

「好吧,真是掃興。」我不想追她,也懶得追,因為我清楚她十分清醒,是另外一種清醒,當被我上的時候,像是第三人稱一樣的方式在俯瞰我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直覺,或許是過去跟女人在床上打滾的經驗吧,雖然她已經盡力地裝著陶醉的樣子。
「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她用完美的微笑表情看著我。

 

「慢走不送。」我沒有正眼看她,我並不懂她的感謝究竟從何而來。
 

 

        砰的一聲,那關門聲不帶一絲感情。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應付。
        原來一直應付別人,對方會有這種感覺啊?

 

        我將雪茄放下,
        算了,我揉揉肩膀,看著窗外。
        她叫什麼名字?
        佳恩嗎?

 

        雖然說她最後那使人動怒的甩態難以令人接受,
        但她是不折不扣地的性感尤物。
        我眉頭深鎖地望著窗外,
        思考著一年前奇怪的一切。

 

        忘記留下她的電話,我懊悔不已。
        因為我感覺她不是常去『向光』的客人。

 

 

 

 

        【王暉曜。1990630 14:30。】
 

 

        我將實驗場所收拾完畢。今天總共找來了七位受測者,戴老師與一名年輕相貌姣好的女子在角落討論事情,他們的臉色凝重,我邊整理桌椅邊觀察他們的眼神。
 

        會接下助理這個角色是在四年前,當時我與同伴犯下了大錯。1985331日,這個日期我始終記著,台南的一場大火,燒出了一個地獄。
 

        那個地獄在我腦中揮散不去。
 

        我是逃犯。
        一個應該受制裁的逃犯,
        為了活命,因此得承受更大的地獄。

 

        每晚,我都會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天,
        每晚,我都會被我親手埋藏的怨念給驚醒。

 

        就在我被無盡的恐懼給吞噬的時候,
        我認識了他,
        年近半百,但仍然充滿魅力的男人。
        他將我從腦中的地獄帶回,
        又或者這麼說更精確…

 

        他教我如何與腦中的地獄相處。
 

 

 

 

「阿暉,這封信你收好。」戴老師向我走來,他跟女子似乎已經討論完畢。
「這是什麼?」我不解地看著他。

 

「有件事我要跟你討論一下,來。」他示意要女子離開,我們走到了茶水間,他倒了兩杯水。
「老師,是不是我哪邊有事情做得不好?」我緊張地看著他,他看起來正在思考些什麼。

 

「不,你別緊張,來。」我們走到沙發區。
「那…」

 

「今天的實驗會很特別,也會是你當我的助理的最後一天。」
「不,老師,拜託,我什麼都可以做,但是我就是不想坐牢…」我驚恐地看著他。

 

「信封裡有一筆錢,那是我給你的盤纏…」他微笑地看著我。
「什麼…」我打開信封袋,裡面有厚厚一疊鈔票。

 

「還有一封信,請務必要轉交給那個人,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倪中育…」我看著信紙外頭。

 

「今天的實驗風險很高,也是一個轉折點,我滿心期待,但我也很清楚這個實驗的結果。」
「老師,您的意思是…」我不敢說出我的猜測。

 

「這已經不是你能碰的事情了。阿暉,聽好了,走得越遠越好。」
「不,老師,我想待到最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認真地說。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喔,你應該比誰都還清楚你腦中的地獄吧。」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就因為如此,你把我從那種困境中救出,無論如何,我都得陪著你。」我吞了吞口水,即便現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我還是不敢回想那場夢魘。

 

 

        夢魘之所以能所得其名,
        不在於名字的重量,
        而是你只能用一個可以接近你所見所聞的形容詞去描述而已,
        僅此而已。

 

 

「如果你確定的話,就把剛剛第四位受測者帶來吧。」他聽起來像是摸透我依樣,包括我的反應。
「那這個還你囉。」我將信封遞給他。

 

「不…」他喝了口水,搖搖頭。
「為什麼?」

 

「事實不會改變,所以你還是得幫我多跑一趟。」他抿嘴而笑。
「老師…」我從他的口氣似乎知道他已經想得很透徹了,但也無法直視他,也許那是我難以想像的恐懼。

 

「我可以讓你看到最後,但是…」
「我清楚,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認真地發誓。

 

「嗯,記得要乖。否則我可以讓你品嚐更美妙的腦中地獄。」他露出過去所擁有的微笑,雖然說出來的語句還是令人戰慄,但也因此可以確定他始終還是他。
 

 

        我將信封收好,走出實驗場所,去樓下帶人。
        我翻開記錄手札,尋找今天第四位受測者資料。
        那是一位名叫『張鑫』的少年,
        從外表來看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

 

「請問是張鑫先生嗎?」我往一字排開的受測者一問。
「是的,我是。」一名髮色偏褐的男子舉手。

 

「請您跟我來。」我引導他前往我們的實驗場所,我邀請他簽下我們的授權書,也清楚即便授權書上描述豐厚的幾萬元測驗酬勞費,多數情況下他們將沒有福氣享用到。
 

        他眼睛連眨也沒眨地簽上名字,其沈穩的態勢讓我有些訝異。這在過去的認知實驗歷史中是不曾出現的。多數人總在一次次的實驗之中,漸漸將自己原本堆築起來的知識之牆一一給推倒,讓他們下手的正是『戴衍』,那個醉心於意識的男人。
 

        在認識老師之前,我的生命,不曾擺放『尊重』兩個字,對於無知,我總用無可救藥的得過且過。也因為不停在夢魘中徘徊,當我真正相信這一切並開始面對之後,我就可以感受到那些常人無法看見的依稀端倪。
 

        現在也是一樣。
        眼前的這個男人的眼神…
        就像是鑽石的折射一般。

 

        靜止般的沈靜。
        像是巨大的黑洞,
        一點一滴地滲透到人的五感。
        我嚥了嚥些口水,
        試著咀嚼出些文字,

 

        但文字就像是黏住一樣,
        在喉頭上打轉。

 

        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將我思緒帶回來的是剛剛跟老師聊天的女子,
        她抓著我的左臂。
        我喘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手臂,
        那抓痕不像是只抓了一下…

 

 

 

「快開始吧…你去喝口水。」她臉色凝重地看著我,一邊瞥著這名名叫『張鑫』的少年。
「好…」我感到自己口乾舌燥。

 

 

        我將張鑫帶到指定的沙發席上,
        走到茶水間準備裝水,
        冷汗還沒從我的額頭上代謝乾淨,
        我看到老師低頭拿著咖啡沈思,在茶水間沈思。

 

「你知道過了多久嗎?」他問。
「什麼?」我緊張地回答。

 

 

 

 

「你剛剛站在門口半小時呢…」他的口氣淡定。
「真的…還假的。」

 

「即便如此,還要看到最後嗎?」他搖晃黑咖啡,咖啡香淡淡地充斥整個茶水間。
「要…」我下意識地回答,但是雙腿的恐懼已經快無法將我的身體支撐住,我用雙手撐著吧台桌面。我知道自己並沒有放鬆,光是如此謹慎,也被『抽離』了半小時嗎?真的有這種『人』嗎?

 

「放輕鬆,離開的時候,不要猶豫。我跟他會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聊聊,我們不會干擾真實世界的時間,因此,下午323分的時候就走吧。」老師拿出手錶與我對時。
「好…老師,我一定將信傳到倪先生手中。」

 

「我會試著做下任何記錄,但我相信記錄並不會留下…」
「他…他到底是誰?」我不禁好奇地問。

 

「我一直在找的人,這五年,轉瞬而過,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到底是什麼…東西…」

 

「呵,我倒期望他只是東西而已呢…你要站在距離門口最近的位置,知道嗎?」
「是…」

 

「門用重物卡住,半掩,站在重物的旁邊。當震動幅度大於我教過你的臨界值時就一定要跑,知道嗎?」戴衍將黑咖啡放在吧台上,他從來不會擱下任何黑咖啡。
「是的…」我點頭,忍住了莫名的淚水與無法言語的恐懼,強大壓迫感像是籠罩了整個房間。

 

 

        戴衍走到實驗場所的中央,打開錄音設備,並且將麥克風準備就緒。
 

 

「我是戴衍,現為人類認知科學的實驗者,坐在我對面的是這次受測的關鍵對象,張鑫先生。」戴衍唸著自己準備好的稿,張鑫並沒有打斷他的意思,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得見張鑫的背影,無法參透他的臉龐與表情。
 

 

「張鑫先生,你打算作自我介紹嗎?」
「對誰?」

 

「對這個世界、對我們、對人類,對無知的我們,用你真實的身份。」
「嗯,好啊…」

 

 

        那句『好啊』,在我入獄以前都在我耳中迴盪,
        我知道他只是要嚇人,
        雖知如此,還是無法阻擋來自從胃開始上緊發條的恐懼。

 

 

 

 

「該從誰開始呢?」張鑫興奮地說,於此同時,我聽見女子的慘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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