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男人(中篇小說)

宋離人

三十六歲那年,覃永祥奔跑著進入人生的上升通道。

杜小妹病重的那些日子,覃永祥開始了奔跑,上班往廠里跑,下了班就往菜場跑,匆匆買好菜就往家裡跑。家在紅旗鑄造廠的生活小區,不算遠,但儘是上坡,住得也高,五層。做好飯菜裝好保溫盒,囑咐小萍幾句就噔噔噔地下樓往醫院跑。醫院也不遠,是廠里的職工醫院,建在山坡的最高處,廠里人都叫天堂醫院。被大醫院判了死刑的職工都住在這裡,取意去天堂前的最後一站吧,就叫開了。杜小妹在市裡醫院住了三個月,大醫院就搖頭了,只能回來住在天堂醫院。覃永祥每天在坡上奔跑,卻感覺是人生的下坡階段,只有悲苦和不幸。

他奔跑了半年,杜小妹最終還是去了天堂。雖然結果是早已預料到的,但是他還是不習慣停止下來後的無所適從感。杜小妹疼痛的日子裡,他用奔跑這種積極的態度鼓勵小妹,不能放棄生命,小妹死後,他仍舊奔跑,他用奔跑來紀念她。跑的時候,他覺得杜小妹還在醫院等著他。她還在。有時候,他會拎著菜籃子跑一圈,多是禮拜天,買好菜,時間還早,他就跑到醫院的台階上坐一會兒。也有的時候,下了夜班,他提著一個綉了兩朵桃花的布袋子,裡面是帶飯用的空飯盒。桃花是健康的杜小妹綉上去的,色彩亮麗,栩栩如生。他總是用這個袋子給病入膏肓的杜小妹送飯。他也會跑到醫院的門口,站一會兒,伸伸腰,抬眼看看小妹病房的那扇窗戶,那裡亮著燈光。看著燈光,他有些滿足,似乎小妹已經入睡。隨後又跑回家,屋裡的一盞燈也亮著,女兒小萍已經睡著了,眼角掛著淚痕。

鄰居們看他跑得起勁,很詫異,說,小覃師傅,你要想開點,自己要保重。

覃永祥會說,我覺得小妹沒有走,她在和我們捉迷藏。

他們只知道覃永祥和杜小妹的感情好,但是,唉,他們有點怕覃永祥想不開什麼的。

那年冬季,廠里要開運動會。報名的時候,熔煉車間把覃永祥的名字也報上去了。事先並沒有和他通氣,反正參加一下都有紀念品,很多人都是為紀念品而去的。覃永祥知道後也沒有反對,誰會和白給的紀念品過不去呢。開幕的那天,卻到處找不到他。其實他在車間加班。他到賽場去看了一下,他參加的長跑項目在最後。他就去車間了,干半天活有兩塊錢的補助。結果,忙起來忘了時間。想起的時候臨近中午了,他以為比賽應該結束了,就打算接著干。他是帶了中飯的。工友騎著自行車來叫他,說熔煉車間參加長跑比賽的只有他一個人,廠里的規定是不能無故棄權,否則要影響整個車間年底的精神文明考評。覃永祥手都沒洗拎上飯包就跟著去了。

到了賽場,正在點名。覃永祥穿的是工作服和翻毛皮鞋,選手們都笑他,說你倒好,擺明了就是為了紀念品嘛。覃永祥也笑,說一條毛巾就可以了。

一共要繞著廠區跑六圈,有上坡有下坡。比賽一開始,覃永祥跑在中間,沒特別之處,甚至下坡的姿勢還十分難看,像一隻鴨子,旁觀者紛紛笑。可是上坡的時候,就有所不同了,他像一隻低伏著身子的狼或者豹,運動線條很流暢。他在每一次上坡段的時候都會超過很多選手。最後一圈的時候,已經跑在第三位了。前面兩個是這個項目的高手,每年的長跑冠亞軍非這兩個人莫屬。覃永祥跑得很吃力了,他的腳步顯得沉重起來,本來他就吃點虧,穿著厚重的翻毛皮鞋呢。

直到他看見那個叫他的工友,確切地說,是工友手裡的布袋子,他的布袋子,局勢才發生了改變。路過那個工友的時候,他一把就拽了過來。覃永祥拎著布袋子開始了他輝煌的征程。他超過了那兩個做著冠軍夢的選手,並且把他們落下一大段。他成了一匹黑馬,他在旁觀者的掌聲里第一個跑到了終點。

覃永祥得了冠軍。

領獎台上,他抱著兩個捆紮在一起的熱水瓶像抱著金質獎盃,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一個老實巴交的熔煉翻砂工,沒有一點運動天賦,卻得了冠軍。宣傳部的人很激動,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兩個精神文明建設的樣板啊。宣傳部的人授意頒獎主持人現場採訪一下冠軍。

主持人就問,請問在最後一圈的時候,是什麼力量激勵你沒有放棄爭奪冠軍的信念?

覃永祥小心翼翼地放下熱水瓶,撿起被他放在腳邊的布袋子,直起身子來晃了晃布袋子,裡面發出咣啷咣啷的金屬碰撞聲。是它。覃永祥低垂著聲音說。

它?主持人盯著布袋子上兩朵褪色的桃花萬分疑惑,難道這裡面有什麼制勝的法寶?

是杜小妹。覃永祥說,杜小妹的疼痛。我只有快點跑,快點跑到她的身邊,摸摸她的手,揉揉她的額頭,她的疼痛才會變小,你們不知道她被病魔折磨得有多疼?她死的時候不足六十斤了。

她太疼了。是她的疼痛讓我跑得更快了。

舞台下面爆發了鬨笑,像看一部喜劇電影一樣。主持人拿著話筒,似笑非笑地愣怔了片刻,就匆忙地宣布運動會勝利閉幕了。

第二年冬天,覃永祥自己報名參加了運動會,他照舊拎著布袋子衛冕了冠軍。

第三年剛一入冬,覃永祥就吵吵著要報名參賽,可是運動會遲遲不舉行。他跑到工會去問,人家笑著告訴他,等你家杜小妹不疼了,我們再開運動會。他將信將疑。人家說,全廠職工的運動會,怎麼就成了紀念你老婆疼不疼的私家比賽了?你面子太大了吧!

後來運動會還是開了。覃永祥也參加了,最後兩圈的時候,有人偷走了他放在一邊的布袋子。他一下子輸掉了比賽,人們沒有看到他站在領獎台上。有人發現他站在布袋子失蹤的地方,一邊朝領獎台張望,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

再一年的運動會,覃永祥沒有報名參加。這一年,他三十六歲,他依舊奔跑著,不過,他不再跑上坡了,而是跑下坡。順著廠道往下跑,大概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橋,叫乾渠橋,橋頭是中巴車站,坐上三站路就是乾渠鎮,鎮上有家木材公司,公司里有個寡婦,叫劉玲玲。覃永祥在這一年裡和劉玲玲好上了。

杜小妹的疼痛呢?介紹人老關打趣說,你自己做決定,到時不要怪我破壞你和小妹的感情。

怎麼會?覃永祥揮揮手,像揮掉一些記憶一樣,三年了,小妹地下有知也會同意的。endprint

老關說,我是看你可憐,過日子沒有女人怎麼行?小劉對你印象不錯,你抓緊點吧。

抓緊抓緊。覃永祥說,小劉不錯的,要抓緊的。

這一天,下班以後,覃永祥在廠食堂買好飯菜,交給在廠門口等著的小萍。又交代小萍幾句,看看時間不等人,他轉身就往坡下的乾渠橋跑,雖然跑的是下坡,但是他覺得這是他人生的上升通道。跑一次,印象就加深一次。每次跑每次都很興奮。我的春天來了。戀愛中的覃永祥幸福地想,我的日子裡也流出蜂蜜來了。

覃永祥奔跑的背影總是被一個人盯很久,這個人就是他的女兒小萍。小萍上初中了,杜小妹死的那年,她上小學四年級。這幾年,每個夜晚小萍都會看著媽媽的照片,含著眼淚入睡。看照片的時候,小萍就會和媽媽說話,她會告訴媽媽爸爸每天還往醫院跑,廠里人都以為他是瘋子。她還告訴媽媽爸爸每次跑步都是冠軍,都是因為媽媽的功勞,小萍也會偷偷地告訴媽媽,自己來例假了,是個大姑娘了。她讓媽媽放心,自己會管好自己,不會隨便和男同學說話,更別說要好了。

這一段時間,小萍陷入了矛盾之中,她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媽媽一件讓她羞於啟齒的事情:爸爸和別的女人好上了。她怕媽媽知道會難過,甚至會在照片里流出眼淚來。每一次拿著媽媽的照片和媽媽面對面的時候,她內心裡都會出現觀點相左的兩個自己。一個要義憤填膺地告訴媽媽和媽媽同仇敵愾,一個想隱瞞真相陪媽媽開心每一天。我恨爸爸。每次端著飯碗她都會一直斜著白眼盯著興沖沖跑起來的覃永祥,小小的內心裡升騰出滿滿的恨意。終於有一天,小萍明白了覃永祥背影里的那份迫不及待的喜悅是怎麼一回事了。流氓。她狠狠地剜了覃永祥的背影一眼後收回目光,就像尖刀從此割斷了親緣的聯繫。

於是,她決定毫無隱瞞地告訴媽媽,和媽媽同仇敵愾了。

媽媽: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不要悲傷。你應該高興才對,因為你終於看清了爸爸的醜陋嘴臉。他變成了一個流氓!他和一個狐狸精好上了,每天晚上都要去找她,他為了麻痹我,撒謊說加班。哪有跑步去加班的呢?他喜歡照鏡子了,他還往頭上抹油,有一天他還偷偷用了我的化妝品,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抹得再多也是臭的!今天他又臭不要臉地去了,他把和媽媽的感情付之東流了。媽媽,你不要傷心,我們一起,我們一起祖(詛)咒他吧。

劉玲玲的丈夫生前也是木材公司的。有一天,他瘸著一條腿到堆放成小山一樣的木材場去清點數目,沒想到就輕而易舉地死掉了。堆放的圓木垮塌了,把他碾成了一張肉紙。他在大山裡伐木十多年,被壓斷過一條腿,最後死在木頭手裡,頗有因果報應的味道。

直到認識了覃永祥,劉玲玲才鬆了口。她守寡守得太辛苦了。木材公司的男人總是一瞟二嘴三伸手地招惹她。她很煩。公司的經理看上她,得過手,想私下裡做固定情人,她不幹。經理有老婆,不願意離婚。再說劉玲玲帶著一個八歲的孩子,性價比不高,那邊興趣也不大。就這麼不咸不淡地過了幾年。

第一次見到覃永祥,劉玲玲對他的印象挺不錯。覃永祥中等身高,結實;一身藍色工裝,樸實;笑起來露著寬大的齒縫,老實。政治面貌是黨員,誠實;從小沒有父母,是孤兒,吃過苦,踏實。她聽說過鑄造廠有個拎著布袋子的跑步冠軍,沒想到冠軍會根本不像冠軍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一想到這個,劉玲玲就覺得好笑。

多可靠的人。介紹人老關說,這樣的人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答應介紹人再接觸接觸。

隔了一天,覃永祥就一頭汗水地來了。劉玲玲有些詫異,她沒有料到覃永祥會這麼快出現。她沒有心理準備。你怎麼來了?她問,誰讓你來的?覃永祥說,我自己來的,沒人派。他沒有趕上中巴車,因為小萍沒有按時出現在廠門口。他端著飯盒焦急地等了很久,最後,他大為光火。他不得不跑回家,對著眼睛裡飽含著怨恨的小萍就是一個暴栗子。小萍哭了,是那種沒有聲音的哭,是眼眶裡的淚水逼出來的哭。覃永祥沒有在乎小萍的哭,他拎著布袋子匆匆跑掉了。

布袋子里是食堂做的大包子,肉餡的。他是送來給叮咚吃的,叮咚是劉玲玲的兒子。劉玲玲把他從玩耍的球場上叫了回來,他還老大不情願地嘟著嘴。他發現家門口朝他微笑的陌生人,白了幾眼,也不吃劉玲玲遞過來的冒著香氣的包子。劉玲玲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嘴裡說,覃叔叔拿來的肉包子,你不吃只有挨餓了。叮咚一嘴討打的話語,他說,誰要吃包子?明擺著不是吃包子這麼簡單的事情。劉玲玲笑著罵,你屁孩子,懂什麼?叮咚說,你一笑,我就懂了。劉玲玲臉上就紅起來,她對覃永祥說,你看看這孩子,從小沒爹,缺打。叮咚吐了一口口水,走了。覃永祥說,警惕性高是好事,好事。兩個人就在門口說了一番閑話,越發在周圍審視好奇的目光里不自然起來。覃永祥留下包子,囑咐蒸熱了吃,就擦把汗揮揮手跑了。

兩天以後,覃永祥又跑來了。這次來,他拿來了廠里發的食用油。臨出門的時候,他猶豫了片刻。他覺得空著兩隻手有點說不過去,家裡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五一時發的兩壺油了。鑄造廠效益不好,福利卻不斷,逢年過節都會發兩壺油。他想像著劉玲玲看見他手裡拎著油時的笑臉。劉玲玲的笑鼓勵著他。他一咬牙就拎出了門。劉玲玲的笑一直陪伴著他,直到他在木材小區的門口看見曾叮咚。他想討好一下曾叮咚。他喊他。孩子沒理他,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看別人玩遊戲。他又叫了一遍,聲音蠻大,孩子們停止了遊戲。他們對曾叮咚說,叮咚,有人在叫你。叮咚裝作沒聽見,他們就加大嗓門說,叮咚,你爸爸在叫你。

曾叮咚吐出一口口水說,呸,你爸爸才叫你呢。

孩子們說,是你的新爸爸。

曾叮咚說,老子再說一遍,老子沒有爸爸,老子的爸爸去見馬克思了。

後來,覃永祥幫著劉玲玲劈了一大堆柴。劉玲玲家還沒有用煤氣,用的是灶,木材公司有用不完的木頭。劉玲玲也用煤爐燒水。覃永祥劈好柴,就對劉玲玲說出了一點擔憂,他說,叮咚好像反對我來。劉玲玲對他已經產生了一點好感,借著這點好感的長勢,劉玲玲說,屁毛孩子就把你難住了?覃永祥受了鼓勵,激動地說,我會像親生爸爸一樣對他的。劉玲玲說,對呀,就當組織交給你的一個任務。覃永祥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一次,他又擦把汗揮揮手跑掉了。endprint

第三次來,覃永祥沒有回家。是一個周日,他下午就來了。他要幫劉玲玲做煤球。他脫掉外套,露出結實的雙臂,後來又脫掉滿是灰屑的白背心,露出胸膛上的幾根毛。進進出出的劉玲玲就動了心。她一會兒遞上毛巾,一會兒沏上茶水,甚至還想把做好的煤球壘放好。覃永祥就制止她,不讓她插手。她感覺到從沒有過的溫暖。乾涸已久的心河開始回潮了。晚上吃了飯以後,覃永祥擦把汗,就留了下來。

都是結過婚的人了,都懂,又是相同的遭遇,容易懂。

他們終於羞答答地躺在了一起。劉玲玲摸著他的幾根胸毛,突然問,今年你們廠的運動會還開嗎?開。你還會參加?我是冠軍。還會拎著布袋子?覃永祥遲疑了一下,接著就明白過來。悔得就想打自己嘴巴,不過算他反應快。他說,本來我是打算參加的,可是剛才我突然想,我還是不參加的好。

為什麼?

其實屬於我的運動會已經開始了。

劉玲玲心裡還是蠻高興。她說,我可不讓你拎布袋子。

不拎不拎。覃永祥說,新長征路上一切都要從「新」開始。覃永祥說完就有所動作。劉玲玲一邊配合一邊說,那你不怕有人會疼?覃永祥發狠說,我現在心疼的只有你。

隔壁房裡突然傳來「一二三四」的口號聲,指導著這邊的運動會。劉玲玲大聲說,叮咚,你幹嗎?叮咚說,老子也開運動會呢,就興你們開,我就不能開?

覃永祥一下子就軟了下來。一個夜晚,他都不敢再有動作。天快亮的時候,他摟住劉玲玲。劉玲玲在他的懷裡拒絕他。劉玲玲說,叮咚醒了。覃永祥的手凝固在原地。他突然意識到劉玲玲變成了一具木偶,而操控這具木偶的是她的兒子。

覃永祥在心裡給自己定了硬指標,一定要讓叮咚接納他。他把想法告訴了劉玲玲,劉玲玲說,別急,才幾天呀?等他叫你爸爸了,我們就結婚辦酒。

媽媽:我終於見到了那個狐狸精了,她戴著紅頭巾,穿著一條包屁股的褲子。她是和爸爸一起來的,他們去縣城玩了,還拍了照片。爸爸還要我叫她媽媽,我怎麼可能叫她媽媽呢?我的媽媽只能是你呀。我躲在房間里哭。媽媽,我想你。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對我好。爸爸迷上了狐狸精後把工資都交給狐狸精了。我沒有涼鞋,沒有文具盒,沒有新鋼筆,他倒是討好那個小白眼狼,什麼都給他買,開學的時候還買了一個雙肩背的新書包給他。我是多麼想要一個新書包啊,你在醫院裡說給我買,我不肯要,因為你看病需要用錢。媽媽,我發現狐狸精的孩子也討厭爸爸,就像我討厭狐狸精一樣,爸爸給他買再多的東西,他也不搭理爸爸,更不會喊他爸爸。真是個白眼狼,我特別討厭他,他太讓人厭惡了,他愛吐口水,他把我們家吐得到處都是口水。我罵了他,他還朝我吐。更讓人生氣的是,爸爸居然還幫他說話,說弟弟年紀小,要愛護。想得美,誰認他是弟弟?

媽媽,你還記得那個布袋子嗎?今天,我在垃圾桶里看見它了。爸爸有一個新袋子了,是狐狸精給他買的。那個布袋子,以前爸爸總是把它洗得乾乾淨淨的,可是他還是喜新厭舊地把它丟掉了……

覃永祥做好了晚飯,發現一直在門口閒蕩的叮咚不見了。這個星期天,覃永祥買了一塊肉、兩條魚、三斤土豆,把劉玲玲母子喊過來吃頓團圓飯。兩天後就是叮咚的十歲生日,也有提前祝福的意思。可是飯菜上桌了,叮咚卻不見了。門口的板凳周圍是一圈口水,有蒼蠅停留起鬨。小萍第一個坐在飯桌前,她剛拿起筷子,就被覃永祥的眼睛制止了。桌上有她很少吃到的紅燒肉,她饞死了,涎水淹沒了舌頭。她又拿起了筷子,這次是劉玲玲看見了。她大著聲音說,小萍,不要管弟弟了,你先吃。覃永祥聽見了,就罵小萍,你等等再吃要死啊?劉玲玲說,給弟弟留一塊就行了,你吃吧。覃永祥說,餓死鬼。小萍就朝劉玲玲狠狠地翻了一下白眼。覃永祥要去找叮咚,門口的道路有七八條,到哪裡去找呢?小萍沒好氣地說,他去後坡了。覃永祥又罵道,你是啞巴,不會早點說啊。

果然在後坡的豬圈看見了叮咚。前幾年,豬肉緊俏,後勤處就在後坡搭了個簡易的草棚養豬,用以保障職工豬肉供給。開春,才捉了幾十頭小豬,豬圈就熱鬧起來。叮咚居然會尋了過來。小豬們嘰嘰咕咕地看著這個矮小的陌生人,又一驚一乍地靠近、遠離,把叮咚給逗樂了。叮咚就吐口水給它們吃,小豬們很喜歡叮咚的口水,吵鬧著搶起來。叮咚就把口水吐完了。這個時候,覃永祥走過來了。他也吐口水,他要討叮咚喜歡。可是叮咚不喜歡別人學他的樣子,興趣一下子就沒了。覃永祥吐了一會兒,就想起自己的職責來。叮咚不想回去,他還要和小豬們多玩一會兒,他發現路邊的青草是小豬們的最愛,叮咚丟一次,小豬們就爭搶一陣。叮咚樂得開懷大笑。覃永祥撅著屁股替叮咚拔草,一會兒,身上就沁出一層臭汗。聽著叮咚發出的笑聲,覃永祥很想自己也變成一頭豬,一頭白皮小豬崽,甩動著光溜溜的小尾巴,也引逗得叮咚高興,天天不願意離開他。時間一長,叮咚準會叫他爸爸。豬爸爸。想到這裡,覃永祥突然笑出聲來。意識到自己的笑聲,他瞟了叮咚一眼,正好看見叮咚厭惡的眼神。叮咚還說了一句,你笑什麼?跟屁蟲。覃永祥直起腰來,直起腰來的覃永祥感覺自己從豬變回了人。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想到了深深刺入他內心的那些不快。他丟下手裡拽著的一把草,幾乎是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回家吃飯了。然後,上前幾步想牽叮咚,叮咚躲閃著,又朝他伸直的手臂吐口水,他只有作罷。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回來了。叮咚卻不吃肉,覃永祥夾一塊給他,被他丟回碗里。劉玲玲夾一塊,搗爛埋在他飯里,叮咚說,我不要吃。劉玲玲說,你不是吵著要吃紅燒肉嗎?叮咚說,今天不要吃。為什麼?我不要吃小豬的肉!覃永祥明白了,他說,怎麼會殺小豬吃呢,是大豬的。是小豬的爸爸媽媽嗎?覃永祥看看劉玲玲,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小萍笑起來,她被逗樂了。幾顆米從她嘴裡迸射出來。覃永祥看見小萍碗里有一塊肉,就生起氣來,你吃了幾塊了?是燒給你吃的?土豆片是你的。

劉玲玲說,叮咚,小祖宗,今天我們大家是慶祝你的生日的。

叮咚說,我的禮物呢?

劉玲玲說,有魚有肉吃還不算啊?endprint

叮咚說,誰稀罕。

劉玲玲看覃永祥,說,有沒有準備禮物?

覃永祥靈機一動,說,你會收到禮物的,保證你會開心。

是什麼?叮咚總算看了覃永祥一眼,眼神里迸出一絲亮光。

兩天以後的一個下午,雨過天晴,覃永祥請了假,借了一輛自行車,去了一趟乾渠橋的農貿市場,他花了五十塊錢買了一頭小豬崽。才斷奶的豬崽,膚色白裡透紅,一截小尾巴掃來盪去,眼神像個初次離家的孩子,驚奇中帶著警惕。覃永祥想像著曾叮咚收到這份禮物的欣喜勁頭,拍手、雀躍、歡呼,沒準一聲爸爸就會自然而然地破口而出呢。覃永祥被自己的想像感動了,咬著牙掏出了錢。

他把那個關著豬崽的簡易竹籠子拴在了自行車上。他朝乾渠鎮而去,一路上他騎得飛快,他的心裡裝滿了成就感。小豬崽隨著顛簸不時哼叫幾聲,在覃永祥聽來卻是鼓勵和催促。快到乾渠鎮的時候,有一段下坡路,很陡,而且,坑多路滑,尤其是雨後,還積著泥水。覃永祥左右閃避,還是在一個泥坑前人仰車翻,跌到路邊的旱溝里。他的臉上蹭出了青痕,胳膊肘出了血。更要命的是豬籠子摔了個四分五裂,受了驚嚇的小豬尖叫幾聲,撒開蹄子跑掉了,像一個白影子。

覃永祥也撒開步子去追,他在田埂上奔跑,在河邊奔跑,在山坡上奔跑,在堆滿了草垛的土場上奔跑。許多在田裡插秧、在河邊閑逛、在山坡上放牛的人都看到了這個渾身泥濘拚命奔跑追豬的男人,他們停下手腳,好奇地笑著。在土場上,一個帶小孩的女人笑著指點覃永祥說,剛過去,我以為是一條狗,它跑得比狗還要快。覃永祥道了謝,最後,他兩腳泥濘地追到了一戶農家門前。他對一個急匆匆出門的老漢說,老鄉,你,你見到,我的豬沒有?

老漢說,你的臉出血了。

覃永祥說,豬,看見我的豬沒有?

老漢說,你兒子不見了?

覃永祥氣急敗壞地說,是豬,不是兒子。不過,也算是兒子了,豬兒子。

老鄉說,我比你急,我要拉屎。說著摟著肚子去了屋後。不一會又摟著肚子跑出來,對臉色赤青的覃永祥招手說,你的兒子。

覃永祥繞到屋後,順著老鄉的手指一看,果然在一堆玉米秸垛下看見一個白色的屁股,一截尾巴露在外面搖擺著。似乎在戲弄尋找者。覃永祥惡從膽邊生,心裡的火一下子竄上來,抬起翻毛皮鞋狠狠一腳踢了下去。我讓你跑。

小豬慘叫一聲,躥出玉米秸垛。哪裡還讓它再脫逃,覃永祥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揪住尾巴,掄起胳膊,一個大轉圈,砰的一聲巨響,小豬頓時抽搐著斷了氣。

送你上西天,我讓你跑。覃永祥咬牙切齒地說。

老漢說,幸好不是你兒子,要不出人命了。

覃永祥說,是兒子也該摔死。

天黑的時候,覃永祥敲開了劉玲玲家的門。劉玲玲沒好氣地說,你怎麼現在才來?你的禮物呢?你空著手?

覃永祥走近燈光,露出臉上的傷痕。他說,我摔了一跤,差點摔死。

劉玲玲說,破了一點皮,有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呢?

跑掉了。覃永祥說,又被我抓住了,結果死掉了,摔死的。

知道原委後的劉玲玲說,那你還來幹嗎?存心讓叮咚笑話你?你也真是的,一個跑步冠軍,居然被一頭斷奶的豬弄得頭破血流,好意思吧?

覃永祥窘在門口,看看劉玲玲,又看看聽到動靜走出來的叮咚,一臉苦笑。

我是有禮物給你的,你媽媽知道。覃永祥結結巴巴地說。

誰要你的禮物。似乎被失望籠罩的叮咚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好笑。

那夜,覃永祥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水,吃了一碗面,心情平復下來。今天是個意外,你不知道,我當時就像被點著了火,冒了三丈高。他說,失誤失誤,要是我今天辦成了,叮咚沒準就叫我了,哎喲,明天就可以辦酒結婚了。

劉玲玲兩條胳膊互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說,現在這個情形結不結婚有區別嗎?

媽媽:很久沒有跟你說話了,想必你也著急了吧。我的讀書問題總算解決了,我和另一個同學到市裡的技校上學了,是同學的爸爸幫忙的。我也想過了,按我的成績復讀也是沒有希望上高中的,爸爸開始就反對我花錢復讀,說要把錢給白眼狼用。爸爸對我再不好,我也會喊他爸爸,他對別人再好,別人從來沒給他一次好臉色,也不會叫他一聲爸爸。我一看到他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就噁心。反正我要去住校了,我不想在家裡待了,技校每個月還有十八塊錢的生活費,我不再靠他了。再過兩年,我就可以進廠上班了,等有了工資,我也可以買好多漂亮的衣服。一想到這些,我就特別高興。我的心飛到新學校去了,在那裡有我的新同學新老師,在新的環境里,我一定會努力的。媽媽,我會帶著你,和我一起上課一起下課,一起睡覺一起起床,每天都讓你看到我的成長,你一定會開心的。

一天晚上,覃永祥喝多了酒,他回家的時候,劉玲玲黑著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萍去技校以後,覃永祥就住到劉玲玲那裡了。曾叮咚也寄宿了,他上了一家貴族學校,學費不菲。這是劉玲玲的主意,性格怪異的叮咚太缺乏管教了,這所學校實施軍事化管理,正好管教管教他。這也是覃永祥的主意,他讓女兒小萍讀了技校,讓不是兒子的兒子去讀私立,再一次證明自己對叮咚是「視如己出」的,覃永祥拿出了積攢的錢,大方地交了學費。他想讓叮咚感動,他時刻想著或許再努把力,叮咚就會喊他爸爸了。他真是一個死腦筋。

他只感動了劉玲玲。

劉玲玲幾次拒絕了經理的暗示和挑逗,甚至有一次很果斷地打掉了經理伸到她腿上的大手。經理不死心,下班的時候故意留下劉玲玲。劉玲玲很有點劉胡蘭的意思,斬釘截鐵地說,你別白費蠟了,我是有男人的人了,我男人你也見過的,老實本分,對我很好。

經理說,你的大腿我又不是沒摸過。

劉玲玲說,有種當著你老婆的面,你把這句話再說一遍。

半年後,劉玲玲就下崗了。劉玲玲去木材公司鬧過,但無功而返。劉玲玲為此鬱結了很久。有一次為了一點小事,和覃永祥吵起來。覃永祥已經不說話了,可劉玲玲還是像一頭獅子一樣爆發出來,你怎麼啞巴了?你連和老婆吵架的膽子都沒有,你還是什麼男人!用你幾十塊錢你就捨不得,你曉得我是怎麼下崗的,我都是為了你才沒有了工作的啊!你養不起女人趁早說嘛!害得我夾緊了大腿丟掉了工作!endprint

覃永祥是知道原委的,他低垂著腦袋。

我們還沒有結婚。他說。

哎呀,你個沒良心的,你說這種話,你每天不是和我睡在一起啊?沒結婚怎麼啦,我哪一點做得不像你老婆?你是不是後悔了?我告訴你,後悔還來得及,反正還沒有結婚,我就當被畜生給糟蹋了。

不是不是。覃永祥說,你是知道我的。

他再不拂劉玲玲的意,越發言聽計從了。

覃永祥之所以喝酒的情況是這樣的:叮咚的學校打來電話,讓家長下午一定去一趟學校。電話是打給劉玲玲的,劉玲玲不太想去,就給覃永祥打。覃永祥就自告奮勇地答應去一趟,入學三個月,也該去看看老師了。劉玲玲有點擔心,是不是叮咚在學校犯錯誤了?覃永祥也這麼想,但他沒多說。他更喜歡家長這個角色。

學校在郊外,覃永祥轉了三趟公汽,到了一個叫點軍台的地方。荒涼得很。下了公汽到學校還有四公里石子路,不通車,有摩的。覃永祥一問要五塊錢車費,心裡就有點捨不得。他開始奔跑。這些年,覃永祥還是時常奔跑,上班因為中巴車晚點,怕遲到,下班要拎著菜籃子往乾渠橋車站跑,劉玲玲不做飯,他要趕回家做飯。有時候,他會主動要求加班,加班廠里管飯,加完班也不用回木材公司。他疲憊地回到自己的舊屋子,洗把臉,躺在床上,聞著那股熟悉的味道,頓覺無比地輕鬆。

石子路硌腳,覃永祥跑得有些吃力,藍布工裝很快就汗濕了。路上行人很少,他是唯一一個奔跑的人,因此顯得格外地突出。覃永祥是滿意自己奔跑的效果的,顯得急迫,是發自內心的被老師約請後的急迫,是一個合格家長關心孩子在校點滴生活的急迫,覃永祥還有屬於他自己的急迫,被叮咚當眾承認他是爸爸的急迫。

覃永祥一頭汗水地進了學校,在一間辦公室里,他見到了叮咚的班主任老師。他自我介紹是曾叮咚的家長,從乾渠鎮趕來的,怕老師等得急,是跑來的。老師是女的,三十來歲,戴一副眼鏡,樣子很古板。她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潮濕的男人,選擇了一個稱謂,曾師傅。覃永祥沒有反對這個稱謂。他甚至輕聲「哎」了一聲。老師拿出幾張紙,遞給覃永祥。是你兒子的檢查。覃永祥翻了一下,是白紙。老師說,請家長來,是想討教一下如何教育像你兒子這樣的特別生。覃永祥囁嚅說,叮咚怎麼了?老師叫住一個學生,讓他去喊曾叮咚來辦公室。你兒子來了你問他吧。

叮咚出現在門口。覃永祥喊了一聲叮咚。他發現叮咚的樣子有些怪異,叮咚的耳垂上居然戴了一個閃光的耳環。覃永祥裝作沒看見。叮咚說,你來幹嗎?覃永祥說,是老師要我來的。叮咚對老師說,你有病啊,你叫他來幹什麼?老師說,我管不了你,還不能叫你爸爸來管你?叮咚說,他姓覃我姓曾,他是我哪門子爸爸!老師問覃永祥,你是他爸爸嗎?覃永祥說,我是。叮咚說,你別一廂情願盡想好事了,誰認你當爸爸了?老師說,怎麼回事,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覃永祥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情況,老師明白過來。老師說,你有資格做家長。就把叮咚晚上在女廁所偷窺的事情說了,並沒有實質損失,但是影響很壞,造成女生晚間不敢上廁所了。覃永祥既然被老師認定有資格做家長,就擺出家長的姿態一個勁自責管教不嚴。叮咚說,你是誰啊?誰要你來管教?覃永祥的臉被人摑了似的通紅。老師們圍攏過來旁觀。叮咚對老師說,我沒有家長,自從我爸爸死了以後我就沒有家長了,這人是誰?我不認識他。覃永祥受到了羞辱,他看著叮咚,看著他叫囂的樣子,想著自己為養育他的奔跑,辛勞的、討好的、苦中作樂的奔跑。他像被人推搡著踉蹌地走到叮咚的面前,抬起胳膊給了他一個暴栗子。

覃永祥說,你有臉說不認識我?我養了你七年,把你當親生兒子對待,好飯好菜好衣好鞋,我對我自己的女兒都沒有這麼好過!我讓她上技校,也都是為了你來這裡念書啊。你以為來這裡念書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你不喊我爸爸,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怎麼能說不認識我呢?

覃永祥說,你考察我七年了,還有哪裡沒讓你滿意?你為什麼就不能感謝我,認下我這個爹呢?

覃永祥最後說,你到女廁所去偷看,你這是流氓行為啊,這樣下去是要犯罪的,你對得起誰?對不起你媽,對不起老師,還有你那個在天堂的老子也對不起!

叮咚咬牙切齒地說,你才是流氓,婚也沒結,天天睡在一起,不是流氓是什麼?我怎麼會認流氓做爸爸?

你!覃永祥再次抬起手臂,老師們連忙拉住。

覃永祥離開學校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了。針對這家人的特殊性,班主任應允了後父覃永祥的請求,同意延緩對叮咚的處理,觀其後效,時間為三個月。臨走,班主任握了握覃永祥的手說,覃師傅,你是一個好人,我能體諒你的難處,但是你還不是一個好後爹。老師說的是暴栗子。你不該動手,你這一下,孩子心裡的門怕是難得打開了。

留下後患也未必。老師最後說了一句。

到了乾渠鎮,覃永祥念頭一轉上了市裡的班車。他要去看看技校的小萍,他很久沒有小萍的音訊了,他突然特別地想她。

到學校,他沒有看到小萍。小萍放學外出了。覃永祥有些失落,他坐在小萍的床上,一眼看到了杜小妹的照片,露出一顆虎牙的杜小妹被小萍貼在了靠近枕頭的牆上,笑眯眯地看著他。時間開始往回走,路上總能撿到一些屬於記憶的東西。覃永祥還是控制不住地難過了一陣。他還想到了敲在小萍頭上的那個暴栗子,那是幾年前他剛和劉玲玲好上的時候,他下班後急著要去討好劉玲玲,可是小萍卻故意耽誤了他的時間。為此他獎勵了小萍一個暴栗子。他記得小萍在領受了重重的暴栗子後委屈的憂憤的眼神,眼眶裡堆滿了淚水,可是就是不滾落下來。他是想見到小萍後表達一下歉意的,比如摸摸孩子的腦瓜,揉揉那個記憶的傷疤……無法如願,他留下二十元錢,塞在小萍的枕頭下面,輕輕地拍了拍枕頭,就走出了校門。

車站上,他走進一家小飯館,點了幾段鴨脖子,一盤花生米,破例喝了一小瓶酒。

九點鐘,他回來了。劉玲玲沒有搭理他,黑著臉看著電視。覃永祥說,我回來了。劉玲玲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回來?讓你去學校見老師,你倒好,不急著回來彙報,還去喝酒了?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喝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叮咚犯了錯誤你高興了,要喝酒慶祝是不是?endprint

老師在覃永祥走後,給劉玲玲打了電話。

覃永祥說,老師都告訴你了,我就不多說了。

劉玲玲說,呸,你說,你為什麼要動手打叮咚?他不是你親生的就可以打嗎?

覃永祥看著咆哮起來的劉玲玲,近在咫尺卻感覺遙遠起來。他說,我養了他七年,他不光不叫我一聲爸爸,還當著老師的面說不認識我。

笑話。劉玲玲說,你的寶貝女兒也沒有叫我一聲媽媽呀,每次見我都是橫眉冷對的,我也沒有抱怨,更沒有打她。

不一樣啊。覃永祥低下頭說。

是不一樣!不是親生的怎麼會一樣呢?

覃永祥鼓著血紅的眼珠說,我錯了,我不該動手打叮咚,他是你的親生兒子。我們沒有結婚,我們是同居,同居就是流氓,流氓是不能打人的。

你是感動不了他了。劉玲玲說,太難了。

媽媽:我戀愛了。在酒店工作的這半年裡,有個男孩特別地照顧我,他叫大雷,是我們客房部的經理,比我大五歲。他也是昌縣附近的,他的父母下崗後開了一家超市,生意挺好。大雷說,今年過年要帶我去見他父母。我挺擔心,他們不會看不上我吧。我也不去管這些了,反正大雷對我很好,生活上也關心我,我說什麼他都順著我,這就足夠了。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最幸福的也是最迷糊的。上個月,我才讓他親我的嘴,女孩子穩重一點是好的,這點你放心,我不會隨便讓大雷得手的,我可不傻。他想讓我搬過去和他同住,我都沒答應呢。我想好了,過年我去看他爸媽,如果他們喜歡我,我就答應和大雷結婚,再給他生個兒子,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覃永祥在人心渙散的廠區里奔跑。

這幾天,奔跑的人多了起來。他們都是從各自的工作間里衝出來的,工廠最後一批下崗名單公布了。每一次下崗名單張貼出來,都會引起不小的騷動,像炸窩的蜂房。這一次,人們再次沖了出來,像一波一波的潮水,朝廠辦涌去。覃永祥也在名單里。

他盯著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感覺面對的是一張布告,白紙黑字,宣判的是結束工作的死刑。

覃永祥夾雜在人群中奔跑。以前,只要理由夠慘烈甚至夠無恥,也有不多的幾起成功留用的事例,可是這是最後一次,廠子已經徹底垮掉了。即便,這些人都是工齡在三十年以上的工人,即便,是在保護性的留用之後,現在,也都無可奈何了。奔跑的潮水被一份悲壯的氣氛籠罩著。

廠辦樓前的空地上站滿了身穿藍色工裝的人們。尖叫、憤怒或者短暫的沉默。沒有人敢跨上樓前的台階,台階上站滿了戴著紅箍的安保。站在靠前位置的覃永祥制止著後排的推搡,有一次他已經被擠上了台階,但是他像躲避地雷一樣踮起腳尖跳了下來,引起大家的譏笑。「破產處置辦」門裡走出一個人來,支棱著脖子,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他走到台階前,擺擺手,嘶啞著嗓子抱怨說,你們還有什麼想不開的?三年前把你們一刀切掉了還不就切掉了,你們鬧個屁去?工廠實施分批下崗政策,到現在是最後一批,你們被留用了三年,比別人多拿了三年的工資,比別人多安逸了三年,說明工廠對你們有感情,都是老同志了,為工廠付出了很多嘛,工廠到這一步,誰都不願意麵對,改革有風險啊,我們沒有規避風險的經驗,我們迎來了陣痛,這是改革過程中難免要出現的問題。

老關,你別廢話,把劉廠長叫出來!

對,叫劉癩子出來!廠子就是他給整垮的!

劉癩子出來!敗家子出來!

叫老關的一臉無奈,不停地揮著手做出「安靜」的手勢。吵鬧聲漸漸弱下來。老關的破鑼嗓又響起來,大家想和劉廠長對話的心情可以理解,解鈴還須繫鈴人嘛,劉廠長不在,他到省里去給大家要安置費去了,他可以不管嘛,拍拍屁股走掉了又能怎麼樣?他還是有良心的。剛才還專門打來電話,要我告訴你們,安置費已經落實了,每人兩萬,三天內發放,三天後,請大家來拿錢,好合好散,一團和氣。

有人再次叫嚷起來,老關,我們兩萬,你拿多少?你們欺上瞞下私分了多少錢?

老關紅著粗脖子說,我關仁度多拿一分錢不得好死!

老關是副職,替人擦屁股的角色。有人喊,他也是個冤大頭!

老關苦笑。眼角一瞟,就看見站在前排的一個人,他心頭的火氣或者怨氣有了釋放的出口。覃永祥,你怎麼也來起鬨鬧事?你的腦子被狗吃掉了?狗日的。

沒有沒有,我不鬧事,我是來問問。覃永祥顯得語無倫次。

還問什麼!三年了,我年年把你的名字拿下來,讓你留用,從公處講,是考慮你是老同志老功臣,工廠的發展你們是建了大功的,工廠不能拿你們開刀;從私心講,我是你的老領導老朋友,你是我的老下級老兄弟,有感情的。你入黨,我介紹人,你當勞模,我點頭,你搞對象,也是我介紹的嘛,你看你,一個老黨員,關鍵時刻,怎麼一點覺悟都沒有了?下崗的又不是你一個人,我也要下崗回家了,我跟誰去鬧?跟黨委局委還是黨中央?

覃永祥囁嚅說,廠子真的要關門了?

是的。

明天我們真的在家睡大覺了?

睡幾天適應適應,往後啊,各謀職業,滿大街都是工作機會。

我們能做什麼?大半輩子都給了廠子……

哎呀,觀念,觀念要改變,觀念變了,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老關又揮揮手,大家回去收拾收拾吧,明天就不用來了。三天後,記住啊,三天後一早來拿錢,兩萬元,工廠最後的福利啊。散了散了。

三月後,覃永祥再次走進空無一人的工廠。山坡上,衰敗的廠房像聳立的一排排參差不齊的墓碑,熔煉車間的煙囪上不知何時有了一個黑乎乎的老鴉窩,像一枚黑色的太陽。早春的清晨,老鴉們一邊翹著尾巴,一邊歡天喜地地歌唱著——唯一的喧鬧和亮色。

覃永祥在封閉的醫院門口坐了很久,一言不發。

他是來告別的。

門口台階上的石縫裡擠滿了狗尾巴草,廊柱剝落的牆皮里也長出了爬牆虎。天堂醫院成了被天堂遺忘的所在。荒草搖曳著凋敝,所有的門窗都被磚封。眼眸里屬於杜小妹的窗口爬滿了垂懸的藤蔓。記憶也垂懸著。藤蔓參差,四散生髮,像在訴求著什麼。那些故去的靈魂被磚封其內,成為無法掙脫的孤魂。那些因為疼痛而起的呻吟又隱隱地清晰起來,穿過時光的隧道,揪扯著感傷者一度癒合的傷口。endprint

讓覃永祥驚異的是,杜小妹的相貌竟然變得模糊起來。不過十幾年的時間,覃永祥卻再也無法清晰地復原杜小妹了。只有一些零亂的碎片,像撕碎的相冊,散落一地,越想努力地拼接,越是混亂而徒勞。總有一些力量像一股勁風刮過秋後的樹林,落葉紛亂,無頭無序。滿世界的碎片。

覃永祥被自己的發現震驚。原來,遺忘一個人是那麼的簡單和容易,只要你步入了新的情感世界,那些曾經的誓言和相守,那些因為責任和擔當所具有的承諾和勇氣,都會在歲月的更迭中漸行漸遠,成為邊界模糊的舊照片。

想想在工廠的際遇,又何嘗不是如此。那些曾經的豪言壯語,那些火熱的口號和堅定的信念,不是一下子就徹底消失了嗎?樹倒獼猴散,除了最初的驚恐,平靜下來後,你又能責怪誰呢?

覃永祥悻悻地離開了。

在木材公司小區的門口,覃永祥一眼看見了焦急等待他的劉玲玲。劉玲玲拎著屬於他的行李,四下張望著。見覃永祥出現,劉玲玲挽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朝他走來,嘴裡一個勁地嘀咕著,班車都走了幾趟了,你跑哪裡去了?時候不早了,可別耽誤了火車。急死人。

有什麼好急的,不是來了嘛。

劉玲玲瞟了他一眼,輕聲嘀咕了幾句。

覃永祥接過行李,手裡感覺沉甸甸的。幾天前,他毅然決定出門打工。他還不到五十歲,還有餘力為這個貧瘠的家奉獻什麼。他是男人,他必須這麼做。雖然他有些不情願,甚至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但是,一撥一撥的男人們都出門南下了。形勢逼人。叮咚上學所需的高昂的學費讓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劉玲玲的臉色也不好看。他知道她的心思。當他說出他要出門的打算時,她是臉帶喜色的,甚至沒有表現出一點捨不得或者心疼的表情。這多少讓覃永祥傷感。包括此刻,他看著劉玲玲,如此近的距離,卻感覺橫亘在兩人間的那種生疏,聯想在醫院門口和舊時代告別的那份震驚,他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人,都是會變化的。這怪不得誰,他甚至理解了女人眼裡被幻想激化出來的希冀。他是不可以退縮的。他只能堅定地出門了。

覃永祥的眼神突然遊離了起來。他好像看見了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在不遠處的角落閃現了一下。定睛細看,卻空無一人。他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願意相信那個身影的確出現了,或者現在就躲藏在拐角。他的目光里有了些許的柔軟。他裝作無意地問劉玲玲,叮咚是不是回來了?劉玲玲揚揚頭,或許是搖了搖頭。要回來也不會這麼早。劉玲玲說。

覃永祥的心裡還是溫暖了一下。他鬆弛了臉皮,閃出一絲笑意。半年前,叮咚在校外打群架,把對方的一隻耳朵打壞了。學校裝聾作啞,學校根本就管束不了叮咚了。對方家長紅著眼上門來討說法,覃永祥差點就跪在地上求別人。叮咚也嚇壞了,他躲在屋裡不敢出來。劉玲玲哭天搶地。鬧到半夜,人家鬆了口,要八千塊錢的賠償,否則也打壞叮咚的耳朵。覃永祥只能答應。關好房門回到屋裡,他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兩眼發直。一個晚上他都這麼坐著。叮咚突然變得乖巧起來,居然收斂了他的跋扈,沒有頂撞覃永祥一句。第二天,覃永祥去了老關家,借來了三千,加上自己的五千元,當天就送了過去。回到屋裡,劉玲玲正在教訓叮咚。覃永祥想安靜一下,他有些頹廢。他對劉玲玲也是對叮咚說,事情都過去了,人家也說了不再追究,這麼大的教訓,以後可要記住了。叮咚沉默著接受了這句話,他的沉默讓覃永祥詫異和安慰。半年來,叮咚果然沒有再惹事。這又讓覃永祥安慰許多。剛才他似乎看見了叮咚,這個身影足夠溫暖到他。他擴展了這份溫暖。他抬起手,說了聲別動,用食指和中指從劉玲玲的頭髮間捏下細小的飛絮。飛絮屬於路旁的梧桐樹。劉玲玲以為覃永祥會拔她愁出來的白頭髮。她說,誰要你拔?拔不幹凈了。當她看見覃永祥只是捏掉了那根飛絮時,她掩飾什麼似的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像什麼樣子?你不怕難為情?

這一拍,拍掉了覃永祥心裡冒出來的離愁別緒。

班車來了。有人在他們背後催促著趕車的人。人們蜂擁而去。覃永祥拎著行李,跑了幾步,回過身來朝劉玲玲匆匆揮揮手,說了句我走了,就興沖沖地奔跑過去,一個踏步,上了班車。

記得寄錢回來。劉玲玲喊了一句。

媽媽:我的生日快到了!一眨眼我都二十四歲了,大雷說要好好給我過個生日,他忙著為我準備呢,還對我保密,說要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前段時間,我們鬧了點不愉快,他瞞著我和我的一個女伴逛街去了。本來沒什麼,可是他應該告訴我的。戀愛中的小夥伴也要尊重的吧,不過,他還是捨不得我,看得出來他對我還是真心的。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總會出現過錯,所以,我選擇原諒他。我自己也有問題,既然確認了大雷對我是真心的,那我應該回應他的熱情,不該冷落他。我想過了,只要他家接受我,我就給他一個驚喜。

前幾天,我去鑄造廠了。我路過昌縣的路上遠遠地看見了廠門,門口長滿了野草。自從曉得破產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爸爸的消息了。這個人變得遙遠模糊起來,似乎從來沒有在我的記憶里出現過,更像一個隔世的夢。可他分明是我今世的父親。我去找他,想看看他的近況,也想讓他來參加我的生日會,可是,他已經離開這裡了。人家說,他出門打工了。

晚上六點,覃永祥準時出門了。雪好歹是停了。幾天前,這座南方城市迎來了一場早雪,兜頭蓋臉的寒冷讓人始料不及,大街上穿梭著的行人頓時穿戴厚實起來。覃永祥來這座城市已經三個年頭了。他為之奮鬥三十年的紅旗鑄造廠拋棄了他。他在廠里做了三十年的主人,到頭來成了「無職業無積蓄無依靠」的三無人員,除了仍需盡到的維持家庭生計的職責外,他變得一無所有了。買斷下來的兩萬塊錢交給了劉玲玲,叮咚的學費花去一半,還留下幾千塊錢,劉玲玲的理由很充分,留著給他們的寶貝兒子買房結婚用。轉眼間,曾叮咚要大學畢業了。

想到這個廢物兒子,覃永祥就失望地搖頭。不是因為他,自己有必要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方來折騰嗎?是啊,三年里,叮咚還是沒有接納他,沒有叫他一聲爸爸,甚至闖禍的苗頭又死灰復燃了。這成了他心靈深處的黑痂,一直不癒合,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流出鮮血。他的心裡涼透了,但這就是生活,他火熱地用奔跑追求來的生活。他只能面對,猶如面對失去職業,就像丟進了一個巨大的攪拌機,你無法左右和制止,只能隨著沉重的透不過氣的泥漿沉浮翻滾。endprint

他有些心灰意冷了。

三年里,覃永祥回了兩次家,都是春節回去的。頭一年,因為不斷地換工作,他沒有掙到多少錢,劉玲玲在電話里的語氣就不好聽,臉色自然也不好看,拿別人的風光數落他。這個女人徹底掉到錢眼裡去了,開口就是錢,伸手也是錢,覃永祥有點怕她,尤其是不能按時按量地寄錢回去時。他畢竟在掙錢方面讓她在別人面前低人一等了。劉玲玲一直在超市做保潔,心有不甘地收斂了花錢的用度,唯一依靠的就是男人覃永祥了。覃永祥找不到活的月份里開始剋扣自己的生活費,一天只吃一頓或者很少的兩頓。他整天在大街上轉悠,滿臉愁苦,有時候索性關掉電話在地下室里躺上一整天。他想清靜,更為了節省體力減少消耗。勉強挨到了年底,他一身疲憊地回來了。他臉色蒼老,頭髮也白了不少。夫妻相見,兩兩苦笑。覃永祥在廠里是燒爐子的熔煉工,出門討活沒有競爭力,年歲也大,碰壁是自然不過的事了。十五沒過,他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再一年有了起色,大半年的時間他在船廠做清潔工,每天拎著鐵桶去船塢清理油污、棉紗之類的廢物,老闆管吃住,每個月有兩千多塊的收入。他寄回去兩千,剩下的零用,他學會了抽煙,煩悶的時候就會抽上幾支。不喝酒,他血壓高。半年後,老闆解散了清潔隊,船造好出海了。他又找了幾份工,勉強撐到了年底。臘月里,他卷了鋪蓋又回來了。這一次,他沒有去木材公司劉玲玲的家,而是偷偷地住回了鑄造廠那個屬於他自己的家。看著滿屋子的灰塵,覃永祥老淚縱橫。熟識的老鄰居看見他,都驚喜和奇怪。他們都羨慕覃永祥在外面見了世面發了財,他也很高興,他說老闆對他很好,讓他當了車間主任,專門管技術,還是老本行。他裝出真的發了財的樣子給人家發煙,煙是好煙,覃永祥自己不抽,他抽「環球」,五塊錢一包。他是瞞著劉玲玲回來的,他想去找找小萍,和小萍一起過個年。他還有一些錢,這是他給小萍準備的。他更想清靜。可是,劉玲玲還是聞訊來了。覃永祥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為什麼要躲著劉玲玲。他說,我沒有掙到錢,不好意思見你們娘倆。

劉玲玲滿臉淚痕,說,我要是知道現在的日子這麼苦,當初我就不會夾緊大腿了。

覃永祥說,我就是想清靜幾天。你放心,我說話算話,我會對你和兒子負責到底的。

劉玲玲說,你怎麼清靜得下來?眼看要過春節了,家裡一點年貨也沒有,你不知道叮咚要回來嗎?我火燒火燎的,你倒還要清靜!

覃永祥打開鋪蓋,拿出一個報紙包裹的小紙包。

你拿去吧,全在這裡了。他對劉玲玲說,初八我就走。

初五剛過,覃永祥就擠上了擁擠不堪的春運列車。坐在走道里,伴隨著有節奏的吭哧聲,覃永祥老淚縱橫。

城市清冽的街頭,覃永祥碰到一個招工的人。這個人對覃永祥說,老哥,你是不是急著找事做?覃永祥點點頭,他在用工市場轉磨了幾天了,滿眼焦渴,滿懷期盼。他說,我快吃不起飯了。那個人說,吃飯還不容易,我正好缺人手,不知你願不願意。覃永祥打斷他說,只要有活干,我不嫌棄。那人就說,我看你也是老實人,年紀雖然大點,力氣估計還是有的。覃永祥說,有有有,我長得老一點,力氣還是有的。他跟著那個人上了一輛三輪車,顛簸了幾個小時,到了郊外的幾間平房裡。原來是屠宰場,滿地污穢,滿鼻血腥,半空的鐵鉤上掛滿了成排的豬肉。潮濕的地面上丟滿了豬頭和五臟。幾個工人正緊張地分解著豬身。帶他來的那個人走進一間小屋,讓他在原地等一會兒。很快,有個光頭男人走出來,對覃永祥說,現在你就上班吧。覃永祥說,我沒殺過豬。那人說,沒讓你殺豬。那人揮揮手,示意覃永祥跟他走。兩個人走到了旁邊的一間大房子里,屋子裡關著百十頭活豬,哼哼唧唧好不熱鬧。光頭男人抄起一根尺長的鐵鉤,瞄準一頭豬的下頜就鉤過去。豬掙扎了一會兒就不動了,只是張嘴拚命地叫喊。光頭男人拿過一根黑皮水管,不由分說就把水管插入了豬的喉嚨,打開水管上的高壓閥門,片刻工夫,豬的肚子就鼓脹起來。男人拔出水管,交到覃永祥手裡。把灌飽了水的豬趕到房間的另一邊,那裡有一個鐵欄杆圍起來的區域,牆上有三個紅字:待宰區。

男人走回來時,伸出兩根手指說,就這麼簡單,喂一頭豬兩塊錢,加底薪兩千。

覃永祥緊緊抓著水管,生怕被人奪了去似的。我干。他說,我家裡等著用錢,我兒子要買房了。

上班時間是每天晚上八點到次日凌晨兩點,白天休息。覃永祥不是傻瓜,豬的叫聲會引起路人的警覺,雖是僻靜的郊外,但不遠處的公路上還是車來人往。給豬注水是不光彩的事情,但是,注不注水豬總是要死的。覃永祥這樣安慰自己,他聽說獻血的人也會給自己灌幾碗鹽開水,為的是多賣幾袋血,人都騙人,我幫著豬騙一下人有什麼不可以?覃永祥熟能生巧,幹了半個月就帶了個徒弟。他每個月都能給劉玲玲寄兩千塊錢了,也寄過三千的,那是生意特別好的時候,他告訴劉玲玲他在進出口公司上班,每天就是開開閥門,搞搞衛生,劉玲玲也很高興,話語里多了關心。那年國慶,劉玲玲第一次來到了這座南方城市,後來,她又來過一次,是黑著臉來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不過,第一次來是滿臉春風的,她來看覃永祥,順便在這座開放的城市玩上幾天。她告訴覃永祥,叮咚心裡的冰就快要融化了,堅持不了多久,他就要叫你爸爸了。覃永祥蠻受用,洋溢著久違的成就感。很快,劉玲玲就走了。她住不慣簡陋的出租屋,聞不慣潮濕的霉味兒,語言不通,飲食也不同。劉玲玲怎麼也適應不了。她更不放心家裡的小祖宗。覃永祥的生活重新恢復了冷清。他起早貪黑,奔跑在上下班的途中——郊外的屠宰場和公汽站台之間是一條碎石子鋪成的機耕道。他覺得很充實。當然,他還會在上班前的時間段去一下小區附近的那塊綠地,劉玲玲來的半個月時間裡,他幾乎不去了。他有點想念那塊綠地。那塊綠地給了他初為異鄉客的別樣況味。除了每月收到催促的寄錢簡訊,劉玲玲那裡並沒有傳來更多的牽盼信息。時間長了,覃永祥的心慢慢就冷卻下來,習以為常且不做指望了。

有一天,他對半夜來提貨的兩個客戶表演起了給豬灌水的整個步驟,本來灌水的地方是不準客戶進入的,誰知道怎麼就大咧咧地進來了人?覃永祥以為是老闆同意的。誰會半夜到這裡來閑逛呢?客戶好奇地問東問西,覃永祥一邊做給他們看,一邊寬慰說,豬難不難受我不清楚,只要你們這些大老闆有錢賺,豬就會開心。覃永祥又打了個比方,他說,人去獻血的時候還要多喝幾碗鹽開水呢,喝鹽開水的時候會難受,可是數錢的時候一定是開心的,對吧?客戶被他逗笑了。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客戶誇覃永祥很幽默,能把痛苦的事情做得快樂起來。endprint

客人走了。走的時候還友好地拍了拍覃永祥的肩膀。覃永祥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記了。

這天傍晚六點,覃永祥就出門了。他總是在這個點出門。這些天來,他的心裡裝著一件事。這件事讓他坐立不安,他盼望著每天這個時間段的到來。他要去看看老娟。想到老娟的時候,他多少有些愧意。劉玲玲的歇斯底里讓她受到了傷害。他出門後照例往不遠處的河邊綠地走去,他走得有些匆忙,甚至在一段緩坡上還小跑了起來。腳下是開始融化的積雪,零亂而濕滑。他的奔跑有些拘謹。他找到了失落很久的跑動的感覺。他在心裡笑話自己。也有幾個小跑的行人擦肩而過,那是吃了晚飯出門鍛煉的人。覃永祥和他們不同。他想去看看老娟,也許她還會出現,假如出現,覃永祥還是會像最初一樣給老娟獻花的。

他租住的地方屬於這座城市南邊的一個區,以種植蔬菜出名,也零星夾雜著一些灰頭土臉的工廠。這裡不屬於白領或者小資,這裡是工農充斥的城鄉接合部。一條臭水河將城區和農田阻隔,河邊是一塊簡陋的綠地,植有不成林的樹木,缺乏養分似的,瘦小,也有幾個供人歇息的小亭,很破敗的樣子。每當亮起燈來,那個固定的社區演出隊就會出現在那裡,一塊幕布、幾架鼓、幾個跑龍套的歌手,簡陋卻有板有眼。在初來乍到工作沒著落的那些日子裡,覃永祥發現了這個熱鬧的場所。他時常來這裡打發空寞的夜晚。演出響噹噹的開始了,周圍散亂地坐滿了人,老人和進城務工的人佔了多數。每首歌唱完,掌聲蠻熱烈,台上台下還有互動,大家都是寂寞的人。也有上前去給歌手送花的,塑料花,一塊錢一把,循環使用。演出班子藉此維持。幾個晚上下來,覃永祥也學會了送花,他給一個叫老娟的歌手送花。他開始並不知道她叫老娟。主持人喊她百靈鳥。他第一次路過的時候就是被百靈鳥的歌聲打動的,她唱的是一首老歌。看上去三十五六,化了妝,眼睛很圓,額頭很飽滿,覃永祥竟然發現她有些面熟——有點像杜小妹,也不完全像,就一個側面有點像,笑起來也會露出一顆虎牙。也有點像劉玲玲,個頭不高,脖子細長。他也不是故意要想起杜小妹和劉玲玲。只是這麼閃現了一下。看到別人上去送花,他也躍躍欲試,但還是怯場。百靈鳥一連唱了幾首歌,都是覃永祥聽過的。覃永祥不停地鼓掌。他難得這麼開心過——他的日子並不好過,他想跟著別人上去獻花,但還是不敢,他還不熟悉,怕人家笑話。第二天他又去了。他看見一個殘疾人拄著拐棍上去獻花了,給另一個歌手獻花。大家都鼓掌。沒有誰會笑話。那個殘疾人很大方地和女歌手握手,並且回過身來朝大家揮手致意。這給了覃永祥勇氣。那天百靈鳥唱的是「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特別動聽。有幾個人站起來走向花籃,他就跟了上去。遞上花的時候,他都不敢抬頭。是百靈鳥抓住了他的手,謝謝大哥。百靈鳥跟所有獻花的人都握手。覃永祥覺得她的手好溫暖、好獨特。坐定以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居然在顫抖。他很久沒有和人握手了,尤其是女人,包括劉玲玲。他在心裡開自己的玩笑,好你個覃永祥,女人的手你也敢摸了,不簡單啊你。第三天,他又去了。這一次他獻了兩次花,用掉他一天的早飯錢。他一點也不吝嗇。他的膽子大起來,腳步也從容了。百靈鳥也認出了他,每次覃永祥上去獻花她都會專門朝他點點頭,有時候也會說一聲謝謝這位大哥捧場。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出去,頗讓覃永祥露臉。

只要是無雨的夜晚,覃永祥都要去一趟河邊,獻上幾枝花。後來他找到了屠宰場的工作,手頭寬裕起來,獻花就更沒有間斷過。很快,他就和百靈鳥熟識起來。她會專門留個凳子給他。她告訴他自己叫老娟,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心境老了。她叫他覃大哥。她很早就到了這座城市,在這裡成婚,又在這裡離婚,一個人帶著一個八歲的男孩。白天在附近的鞋廠上班,晚上就來唱歌掙錢。覃永祥也簡單地說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兩個人都沒有細說,還不到無話不談的地步。匆匆地獻完花,匆匆地說上幾句話,覃永祥就到了要上班的時間,他揮揮手,奔跑著消失在樹林的盡頭。

媽媽:我好傻……我被人家騙了……大雷這個王八蛋,臭流氓!我生日的那天,他喝醉了,他的朋友不停地給我敬酒,我也喝多了。那天晚上,我睡在了他家。第二天一早,她的媽媽發現了,她先是罵大雷,接著就罵我,罵我是不要臉的壞女人,想盡一切辦法來勾引他們家的大雷。我的夢想一瞬間破滅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來到大街上的,我以為大雷會跟出來陪在我身邊。我出門的時候,大雷居然對他的媽媽說,他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睡在他的床上……媽媽,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要知道,我曾經為大雷打掉一個孩子啊!

覃永祥怎麼也沒有想到老娟的孩子會叫他爸爸。

睡夢中,覃永祥被枕邊的電話吵醒。他凌晨兩點下班,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大約三點了。他的腦仁開始了脹疼。最近,他總是被這種出自腦部深處的脹疼所困擾,奇怪的是,只要睡上一覺疼痛就會消失。他堅信是累的。他粗略地洗漱了一下,疼得厲害的時候,洗漱也會省略。閉上眼,困頓就會纏住他,把他整個地往渾然不覺的輕鬆地境中帶。他往往睡得死沉。

但是,他還是在清晨被鈴聲吵醒了。有著超級大功率鈴聲的山寨手機把他從沉睡的深坑裡拽出來。時間是上午九點多。手機是劉玲玲買的,為了聯繫方便。他並不想要這個東西,沒有人會給他電話,除非劉玲玲。一到他發薪水的日子,劉玲玲就會給他打電話,用意是明顯的。顯然這天不是發薪水的日子。覃永祥迷濛著雙眼接聽了電話,話筒里傳來一個哭泣的女人的聲音。

是老娟打來的。

老娟在電話里抽泣不止。她告訴覃永祥,兒子毛毛住院了。清早她上早班,像往常一樣,她燒好開水就出門了。開水是留給毛毛煮麵條用的。八歲的毛毛很乖巧,起床後自己用開水煮一碗麵條當早餐,吃完以後,就去附近的農民工子弟小學上學。毛毛從五歲開始就自己煮早餐了。可是今天,毛毛卻被自己煮開的麵條湯燙傷了,從胸前一直到肚皮,澆了個凈透。孩子驚恐的慘叫驚動了隔壁的住戶。老娟接到消息的時候,渾身冷汗直冒。趕往醫院的路上她不停地哭喊,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不聽使喚。她跌跌撞撞地到了醫院,被告知孩子是重度燙傷,要植皮,要交一筆醫療費。趕往家裡取錢的路上,老娟突然意識到家裡根本拿不出錢。她一屁股癱軟在門口的台階上。舉目無親,又十萬火急。她想到了覃永祥。endprint

她說,覃大哥,你行行好,救救孩子,我也是走投無路了啊。

掛了電話,覃永祥跳下床,在水池邊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又彎腰在床墊下摸索了一陣,取出一個小紙包塞在懷裡。出門幾步,才發覺腳下是一雙斷了鞋襻的塑料拖鞋,顧不上返身,他踢踏地朝車流不息的大街跑去。街面髒亂,行人多匆匆而過,沒有人注意這個男人怪異的奔跑。醫院在老區的中段,不算遠也不算近,一路都是參差的店面,路面高低不平。覃永祥顧及腳上的拖鞋,跑得就有些拘謹,不時還要停下來轉身撿拖鞋。放下電話的瞬間,覃永祥就有了一個新的角色,一個被女人認作依靠的角色。他一直被劉玲玲依靠,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么崇高過,這多少有些意外和滑稽。他對這個全新的角色很受用。他的奔跑開始有了新的意義。他這麼覺得。

當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出現在醫院,面對滿臉淚水的老娟時,這種久違的要成為一個女人靠山的感覺愈發強烈起來。

毛毛被推進了手術室。醫院方面開始組織搶救,同時也要求家屬儘快繳納費用,否則後續治療不能保證。覃永祥摸出紙包,裡面是他節省下來的一千多塊錢。他把這個用報紙精心摺疊的小紙包塞給老娟,同時也把一句話塞給了這個亂了方寸的女人,先去把錢交上,不能耽誤了孩子。他甚至還捉住了老娟的一隻手。手指冰涼。別急別急,錢不夠慢慢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老娟哆嗦了半天嘴唇才終於說出一句話,覃大哥……

毛毛一歲大的時候,老娟就離婚了。她和毛毛的爸爸都來自江西鄉下,在這座城市打工的時候認識了,好上了,成家了。男人是給人送貨的司機。他很快和經常用車的女客戶好上了。男人迷了心竅,拋棄了他們。年輕的老娟獨自拉扯著孩子過活,飽嘗了人間炎涼。孩子懂事以後,時常追問老娟他的爸爸在哪裡,他為什麼見不到爸爸?老娟起先還搪塞,說你爸爸在遙遠的地方上班,十年才能回來一次。孩子就問,爸爸為什麼不打電話回來?老娟又說,那裡沒有電話。孩子又問,爸爸有照片嗎?我想看看爸爸的樣子。老娟沒有回答孩子,開始用沉默面對孩子的追問。早慧的孩子從老娟的沉默里感覺到了什麼,不再多問。每每此時,老娟都會躲在一邊,眼裡溢滿了淚水。如今孩子遭此一劫,老娟難抑悲苦,面對萍水相逢的男人覃永祥,積攢多年的淚水流了個稀里嘩啦。

安撫好老娟,覃永祥又一次奔跑起來。中午前後,他一頭汗水地趕到了屠宰場。在簡陋骯髒的辦公室里,他攔住了自己的老闆。

我要錢——救人。

他語無倫次地講了情況。禿了腦門的老闆閃動著狡黠的眼睛,他聽明白了。他的僱工需要預支工資救助一個孩子。你確信那個孩子在醫院?他好心提醒覃永祥。我就是從醫院來的。覃永祥說,錯不了。老闆還算通情達理,他從隨身的那個破包里拿出一摞錢,交給覃永祥。三千塊不用數。他說,你一個月也就這個數,多了怕你還不起。覃永祥雙手接過錢,揣在懷裡。他滿臉感激的神色,一連聲說了幾個謝謝。老闆突然追問,那孩子該不是你的種吧。

覃永祥早已跑出十多米去了。

在病房裡,覃永祥見到了毛毛。孩子的胸腹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顯然是剛從手術室出來,麻藥過後的疼痛讓孩子額頭布滿了黃豆大的汗珠。孩子抑制著疼痛,一聲不吭。老娟哭哭啼啼地幫孩子擦拭著腦門上的汗,一邊擦一邊責怪自己,嘆息娘兒倆的悲苦。看見突然出現的覃永祥,毛毛起先微張的眼睛漸漸睜大起來,明亮起來,清澈起來,很快,這清澈里漾出濕潤的微瀾,兩顆亮晶晶的淚滴滾落下來。

爸爸——你是爸爸嗎?

這突如其來的稱呼驚到了覃永祥。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慌促得不知如何回答,他期期艾艾躲閃著孩子的目光。他費盡心思傾盡全力的付出都沒有換來的稱呼,卻從一個初次見面的孩子嘴裡得到了。覃永祥的心裡瀰漫著說不出的痛心和傷感。

是的,我是爸爸,我是你覃爸爸——孩子,不要怕——

看著孩子臉上的笑容,覃永祥的心河蕩漾起陣陣柔情的漣漪。

傍晚,覃永祥飢腸轆轆地離開了醫院,他要上班去了。在通往地下走道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乞討的孩子,年齡和毛毛相仿。孩子衣衫襤褸,蜷縮在台階盡頭的角落裡,瞪著兩隻乾渴的大眼睛。覃永祥心有所動地走上前去,他蹲下身子,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的硬幣,一共五元。他把五枚硬幣遞上去,孩子將信將疑地伸出烏黑的小手掌。覃永祥說,你叫我一聲爸爸,這錢就給你了。

孩子羞赧一笑。

爸爸——爸爸——爸爸——

覃永祥心滿意足地離開走道。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啦,為什麼這麼在意被人叫做爸爸。他是有孩子的人了,他的孩子快三十歲了,可是他不記得她最後一次叫他爸爸是何年何月了,他離開這個稱呼太久了。

邁上最後一個台階的時候,他突然眼前一黑頭昏目眩起來。險些沒站住,他閉上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太累了,他在心裡對自己重複說,你太累了,爸爸同志。

七月七,鵲橋會。中國的情人節。

這天,老娟給覃永祥打電話,說自己從花卉市場進了幾十枝玫瑰花。她打算在夜晚的大街小巷、酒館歌廳賣花,問覃永祥有沒有時間,幫她一起賣。這幾天,覃永祥沒有班上,工商突擊檢查農貿市場,風聲有些緊。老闆給他放了幾天假。接到老娟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大街上幫著城管拆除違建。一天能掙三百元。他不能讓自己閑著。他必須掙點生活費。他有兩個月沒有給劉玲玲寄錢了,他覺得沒必要告訴劉玲玲真正的原因,劉玲玲也不會相信,更不會理解。她只會埋怨和責怪,一定還會罵他是天底下最笨的傻瓜。頭一個月,他告訴劉玲玲老闆拖欠了他的工資,第二個月,他說自己不小心把腿摔壞了,檢查費就用掉了不少。他能感覺到電話另一頭劉玲玲的懷疑和隱忍。他說,下個月我的霉運就過去了,我一定多寄錢回來。

他答應老娟晚上一起賣花掙錢。因為天氣炎熱,孩子的創口恢復得不太理想。消炎清洗的次數每天增加了一次。老娟的老家親戚湊了一些錢給她,算是維持住了最基本的治療。覃永祥的壓力就緩解了不少。多掙一個總比少掙一個強。endprint

燠熱的南方夜晚,空氣里脹滿了停滯不動的熱流。他們約好在最繁華的商業街碰頭。那裡人流如織,那裡酒肆扎堆,那裡燈紅酒綠。他們都幻想著在最浪漫的日子裡所有人都會選擇最浪漫的花朵來表達最浪漫的感情。捧花在手,覃永祥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在流動賣花的小販群里,他是能見到的最年長的一個了。一個形容不怎麼讓人待見的務工老頭拿著一束鮮艷的玫瑰花的情景是那麼的滑稽和不合時宜。很快,覃永祥就品嘗了毫無收穫的失望情緒。與此相似,老娟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她有著會唱歌的嗓音。情侶充斥的街道不見得有多麼浪漫了。美女,買束花吧。帥哥,給美女買束花吧。滿大街都是類似的招攬聲。

後來,他們分頭叫賣。老娟去了大排檔,覃永祥繼續留在步行街。一個小時後,他們碰頭,老娟賣出了五朵,有了收穫。覃永祥賣出了一朵,是一個莽撞的小夥子買去的。他撞了覃永祥一下,花掉在了地上,被人踩了一腳。小夥子連聲對不起。覃永祥也沒怪罪,人多,碰撞是難免的,可是小夥子不好意思起來,他買下了那朵被踩了一腳的花。覃永祥提出換一朵,小夥子說,不用,殘缺也是美。付了錢就興沖沖地走開了。好歹是開張了。老娟的襯衣上沾滿了酒味,臉色也紅了,她在酒肆被人灌了兩瓶啤酒,人家才答應買下了五朵花。老娟又折回去了酒肆。覃永祥看著老娟汗濕的背影,心裡多少有了憐憫。

十點,他們在地鐵口再次會面。在此之前,覃永祥去了臨街一條僻靜的街道。他站在街口哪兒也沒去。他抽掉了一包煙,打定了某種主意。他知道老娟上了地鐵,老娟在地鐵上打開了銷路。老娟給乘客們唱歌,唱情歌。老娟的歌聲得到了認同。大家紛紛買下了她的花。她給覃永祥打電話,語氣愉快,她讓覃永祥在地鐵口等她,她的花已經賣完了,她來拿覃永祥手裡的花,她知道他的手裡一定還有。她甚至興奮地說,早知道這麼好賣,該多批一些。覃永祥來到地鐵口的時候,手裡空著。他臉上也洋溢著笑容。他很快就看見老娟一步三跳地出現了,輕盈得像只兔子。老娟手裡揮舞著僅剩的一枝玫瑰,抑制不住滿臉的喜悅,跑到覃永祥身邊,說,覃大哥,這朵是送給你的,不要錢!

覃永祥分享著來自老娟的快樂。她的眼裡映襯著來自街道上閃爍的霓虹,多彩而亮麗。此刻,他覺得自己無比地輕鬆,遠沒有了久附在身的那份沉重。老娟的快樂是如此的簡單直接,同樣是負重前行的人,同樣是悲苦不離左右的人,卻有著放大細小快樂的敏感之心,卻也懷抱回饋的感恩之情。

覃永祥接過玫瑰,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老娟發覺了異樣。她環顧四周,沒有找到答案。

咦?你的花呢?

和你一樣,都賣光了。

真的?

騙你幹嗎。

覃永祥擺擺雙手,臉露得意。他們離開了地鐵口,朝闌珊的光明處走去。就在那裡。覃永祥手指左手對角的街道。看到教堂沒有?一群大學生買走了我的花,他們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右手邊是一條僻靜的街道,街口有一個綠色的垃圾箱。覃永祥在這裡抽掉了一包煙。街道狹窄,兩邊停滿了汽車。他和老娟走過街口。覃永祥扭頭匆匆地瞥了一眼,那些玫瑰還在,一枝枝綻放在兩邊車輛的車門上。

覃永祥做夢都沒有想到,劉玲玲會在某天的上午站在他的面前。他恍若夢中,思緒還在努力地尋找著連通的脈絡。他是被一陣拍門聲驚醒的。他的頭疼病越來越頻繁了,三天就要疼一次,每次都是後半夜,還伴隨著眼花胸悶。躺著睡上一覺是他唯一能選擇的治療方案。奇怪得很,一到清晨癥狀就消失了。他一直認為是勞累所致。臨近中午,覃永祥醒來了。他坐在床沿想了一會兒自己的病,晃了晃腦門。沒有一絲異樣。他懷疑自己的耳朵里隱藏著一條毛蟲,不時爬向腦部的深處,去啃噬幾口自己的大腦。啃噬的過程會讓他兩眼發黑。他為自己的奇思妙想感到好笑。

門口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打開門,他不敢相信,劉玲玲一臉怒氣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哎呀,你怎麼來了?叮咚呢?

我為什麼不能來?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說,你來,也該說一聲,我好去接你。覃永祥詫異劉玲玲的突然到來,預感到了的某些用意。他伸手去接劉玲玲的行李。坐了一夜的火車,累了吧?快坐著休息。

不坐。劉玲玲環顧這間逼窄而又零亂的小屋,目光最後落在了覃永祥的身上。

腿摔在哪裡了?傷口在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已經好透了?看不出來你受傷了呀。老闆拖欠你工資,可以,摔傷了要用錢,可以。這個月你找好理由了嗎?當面告訴我。

小劉。覃永祥找不到稱呼劉玲玲的稱謂。一直以來他都是使用這個毫無情感色彩的稱呼叫她,錢,我不是寄給你了嗎?沒收到?

一千塊?一千塊你讓我們怎麼過?你打發叫花子呀。

緩幾天緩幾天。覃永祥猶豫著要不要和盤托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大老遠跑來,就為這件事?

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劉玲玲突然問。

你胡說什麼。

我胡說?這花是這麼回事,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養花了,笑話,沒有女人你養花幹嘛!劉玲玲看到了那枝玫瑰,插在玻璃杯里,在窗台上。

玫瑰。劉玲玲端起玻璃杯,一揚手連杯帶花砸在覃永祥的腳下。碎片四濺,也驚醒了劉玲玲不敢相信的幻夢。她突然飛揚起來的灰白的頭髮,把她裝扮成一頭憤怒的母獅。她呼天搶地地撲向覃永祥,你不想過了,我還不想過了呢!誰也別想好過!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覃永祥蒙了。所有的言語都集中在嗓子眼裡,擁擠、混亂、纏繞,形成一個堅硬的塊壘,使他發不出聲來。他的腦門開始發脹,像被快速注入了氣體,賁張起來。他躲閃著劉玲玲的揪扯。劉玲玲歇斯底里的叫喊引來了好奇的過往者,不時有人停步觀看。覃永祥閃到門口,他打算關門。可是他卻關不上。

一個男孩大睜著眼睛看著他,眼神清澈。

——爸爸,媽媽帶我來看你了。

媽媽:很久沒有和你說話了。我已經離開了那座小城,現在我在一座新的城市了。我要徹底忘記那段痛苦的過去,重新開始……我應該不會再有新的感情了,三個月前,當我決定離開時,我發現我有了……孩子是無辜的,我打算生下這個可憐的孩子,我會快樂起來的,讓我的孩子同樣快樂……endprint

覃永祥在歌聲里感到失落。他開始堅信老娟從此消失了。樂隊的人也不知道老娟的下落,電話永遠在關機狀態。覃永祥並不知道老娟的住處,其實尋找變得毫無意義,如果有人要刻意消失的話。那一天,老娟帶著出院的孩子來看覃永祥,老娟事先沒有告訴覃永祥孩子要出院的消息,她肯定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的。覃永祥後來知道,老娟被劉玲玲羞辱了,在劉玲玲的狗嘴裡老娟成了狐狸精。他在毛毛對他的稱呼中陷入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絕境。一剎那,躲藏在他頭腦里的毛蟲開始瘋狂地啃噬他的腦仁。他兩眼一黑,頓時癱倒在地。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了醫院。他被告知患上了嚴重的高血壓和冠心病。他的連通心臟的某根血管需要擴張來保證供血。擴張需要手術,用顯微外科的方式在血管堵塞處安放金屬支架。一個支架三萬元。覃永祥直接拒絕了。他安慰一邊毫無主見的劉玲玲說,我怎麼可能要手術呢?笑話,醫生的話你也信,你真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

三天後,覃永祥出院了。

幾天後,他送走了劉玲玲。他對這個胡鬧的女人說,她會把錢還給我的,還了就寄給你,不少一分,免得你又發神經病。

整整兩個月,他雷打不動地在傍晚時段走向那塊綠地。他幻想著老娟的出現,幻想著自己能像初次獻花一樣不會給老娟帶來驚動。或許,只是靜靜地旁聽和鼓掌。他想過了,只要老娟出現,說明她挺過來了。

老娟還是消失了。

覃永祥離開了。他上班的時間要到了。他還是不改習慣,小跑地朝樹林深處而去。他總是回頭,好像背後會有人叫他或者有一束目光在看著他。可是什麼也沒有,那只是他的錯覺。

八點的時候,他到了窯頭,過了窯頭,就是屠宰場了。黑暗裡他發現有幾個人影蹲在窯頭的土包上張望,鬼鬼祟祟。他和他們擦肩而過。有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看了他一眼,覃永祥覺得眼熟。錯開的一瞬間,他想起是前段時間看他注水的客戶。下了窯頭,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天幕下突然映現了大蓋帽的輪廓。覃永祥渾身一個冷噤,快走了幾步就撒腿奔跑起來。一束手電筒光照過來。一個聲音遠遠地喊,不能讓他跑了,抓住他。紛亂的腳步聲頓起。覃永祥跑了百米遠,一貓腰鑽進了路邊的雜樹林子。他太熟悉這裡的地形了。過了林子,他再次奔跑起來,這一次,他完全不像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而像一個三十歲的壯漢,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賽場,腳下生風。

看著被自己甩掉的追趕隊伍,覃永祥鬆了一口氣。突然腳下一空,他一頭掉進了堰塘。刺骨的寒意逼迫上來,他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後來,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住所,滿身泥濘,一身疲憊。當晚,驚恐未消中,他就知曉了原委,經過暗訪,記者查證了這裡就是南方五省最大的注水肉基地所在地。覃永祥遇上了埋伏的聯合執法大隊。所幸,他運氣好,逃脫了。

第三天,他摸黑又去了屠宰場。鐵門上貼了交叉的封條,他灌水的那幾間土房已被推平。

明天,該去哪裡上班呢?

覃永祥再次奔跑是這年冬天的事情了。這一年的十月,他結束了在外務工的生活,回到了闊別多年的鑄造廠宿舍。十月,收穫的季節,覃永祥在十月里滿了六十歲,他終於收穫了退休金。那天,在中巴車上,他提出要去看看鑄造廠的舊屋子,接他的劉玲玲同意了。劉玲玲也老了,頭髮都白了,臉上布滿憂愁的皺紋。她攙著同樣一頭白髮的覃永祥來到了鑄造廠。覃永祥的身體越發虛弱了。廠道上長滿了高大的霸王草,遮蔽了路面,只剩下一人寬的走道。幾個留守種菜的老人看著這對老人,似曾相識又不敢相認。

圍著宿舍樓轉了一圈,兩個人就離開了。房門的鑰匙早已隨著記憶一起遺落了。後來,在破敗的大門封閉的醫院門外,覃永祥終於停下了遲緩的腳步,木訥的神情在二樓那扇窗口的一蓬狗尾草的飄搖里變得生動起來。他指了一指,欲言又止。

在改建一新的木材小區,覃永祥走進了自己從沒住上一夜的新居。原本這房子是給叮咚的新房,叮咚的對象嫌房型小,一直不肯答應婚事,就黃了。覃永祥在外地的掙錢速度趕不上叮咚頻繁的戀愛速度,更趕不上一天一價的房價速度。好在,終於有牙可以咬,一咬牙首付了市區的一套大房後,叮咚終於要結婚了。

走進屋子的第一句話,覃永祥說,苦盡甜來了吧。

劉玲玲說,你的退休金正好還貸。

覃永祥聞言長嘆一聲,做了幾十年的主人翁,到頭來欠了一屁股的債。

劉玲玲說,老子給兒子還債天經地義。

兒子。覃永祥語氣遲緩地吐出這兩個字。

半個月後的一天上午,覃永祥在小區門口被人叫住了。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滿眼淚水地看著他。覃永祥說,我沒有錢給你,我自己都是窮人。那個女人就哭出來,說你怎麼就不認識我了呢?爸爸,我是小萍啊!不信,你看這個。女人晃了晃手裡的一個布袋子,爸爸,你認得這個袋子嗎?小萍?覃永祥看著這個消瘦的女人和她手裡的布袋子,桃花蒙垢,記憶復甦。你是小萍?是我啊,爸爸,我是小萍。這是你的外孫,豆毛快來,叫外公。小孩子躲在女人身後,怯怯地叫了聲外公。

覃永祥認出了面前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小萍。十幾年沒有見面了。一瞬間,覃永祥內心的溫柔險些從眼眶裡流出來,他險些要去拿過那個熟悉的破布袋子,甚至險些要蹲下身子去親近小萍的孩子。可是,他的動作凝固了。十幾年了,十幾年裡的牽掛和思念早已被失散的怨恨和冷漠所替代所包裹,一時間,父女相見,卻咫尺天涯。

你怎麼來了?覃永祥不安地問。

爸爸——,小萍的語調似乎隱含著巨大的悲苦,爸爸,我過不下去了……

小萍走投無路了。這個絕境中走來的女人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父親。一個背負稱呼卻沒有盡到職責的父親。

爸爸,小寶能不能放在你這裡養……

覃永祥驚恐萬分。

不行不行,我沒有體力的。覃永祥低下蒼白的頭。我是報廢的人。

爸爸——

覃永祥還是搖了搖花白的腦袋。

爸爸——endprint

小萍轉過身抹把淚,牽著孩子走了。孩子執拗地回過身子,朝覃永祥招招手,算作再見。

覃永祥老淚縱橫。看著小萍消失在人群里,突然心有所觸,他小跑著追過去。或許是許久不曾奔跑的緣故,他的姿勢僵硬,四肢失協,顯得很滑稽。總算趕上了,他彎下身子在孩子的身上摸了摸,嘴裡說,這點錢你放放好,剛領的工資,你拿點去用用,不要叫小孩弄丟了。說罷,也不敢抬眼,拚命地低垂著頭。

媽媽:小寶沒有爸爸……

覃永祥很快就得病了,健忘、痴呆。出門半天不曉得回家的路,很多次都是鄰居從外面帶回來的。清醒的時候也有,多半坐在陽台上像一尊石膏一樣一動不動,偶爾會轉動一下眼珠,他總是對劉玲玲說,我做爺爺了,我有小寶了。劉玲玲就罵他神經病,說你想孫子想瘋了吧,叮咚的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呢。半夜的時候,他會驚叫地坐起來,嘴裡嘟嘟囔囔。劉玲玲萬般厭惡,她常年被神經衰弱折磨。覃永祥讓她心力交瘁,痛不欲生。她對叮咚訴苦,要不是看在退休金的分上,早就不想和他過了,我要被他拖累死了。

春節臨近,親戚朋友們常來走動,覃永祥的癥狀讓親戚們不敢登門。特別是親家母,嫌棄家裡的一股怪味兒,說每次回去後頭就會昏,媳婦也不樂意了。她說,結婚的那天,他可不能去婚禮現場,發作起來多丟人啊。

好在還有一個辦法。有一天,劉玲玲對清醒過來的覃永祥說,老覃啊,今天我們去你那邊看看那間房子。劉玲玲說的是鑄造廠宿舍。劉玲玲說,我去給你收拾收拾,你先在那裡住下,我聽說那塊地被房產老闆看上了,早晚要造商品樓。你在那裡住著,動遷的時候還能拿到補償款,這樣,你又給家裡立了大功勞。覃永祥很高興,他說,拿上好幾萬回來,再立新功,叮咚肯定要叫我爸爸了。

劉玲玲就送他過去了。

一個月後就是春節。這一個月里,覃永祥的健忘和痴呆症減輕了不少,他時常在廠區里閑逛,碰到那些留守的人也能認出來了,也閑聊幾句,說說彼此都熟悉的人和事。記憶這玩意很怪,一旦激活就連篇累牘地複製出來。覃永祥往往在回憶里開懷大笑,特別是說起自己奔跑的冠軍事迹,更是一番喜笑顏開。

他也會到醫院門口去坐坐,像多年前一樣。那時,杜小妹的疼痛就發生在這裡,發作的時候,叫喊聲會從二樓的窗戶里飛出來,像一塊白綢布一樣繞在覃永祥的脖子里,讓他痛苦不堪。杜小妹的疼痛和她的皮肉一起化為灰燼了,可是她的魂還在醫院裡。天堂醫院。看著磚封的大門和窗戶,覃永祥突然憤怒起來。後來,他借來一把斧頭,在砌起來的大門上砸出一個大大的洞來,足夠一個人站立通過。

小妹,你憋壞了吧?出來透透氣。覃永祥這麼說。

覃永祥也會到乾渠橋上去看看,橋拓寬改造了,橋邊的中巴車站還在,來往的車輛變成了車窗寬大的公交車。覃永祥在橋上滿懷著希望眺望著乾渠鎮,眺望著駛來的班車上出現他認識的親人,劉玲玲或者曾叮咚。來接他回去吃頓團圓飯。他回去了兩次,但都被劉玲玲趕回來了。不叫你回來你不要過來,劉玲玲說,工資我自己過來拿,要你送什麼?叮咚的婚事不用你操心,你也幫不上什麼,你在那裡和你的魂靈安度晚年好了。

有一天,覃永祥終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這個人跳下汽車,左顧右盼,最後朝覃永祥這邊走過來。他看著覃永祥,臉上掛著覃永祥再熟悉不過的笑容。覃永祥也笑了,兩個人的笑容乃至笑聲都出奇地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年紀。那個人比覃永祥小二三十歲,頭髮黑亮。他們面對面相視而笑,都笑出了眼淚。最後那個人對覃永祥說,太陽下山了。覃永祥說,是的,太陽下山了,要回去了。那個人就伸手去攙扶他,覃永祥也願意被那個人攙扶。他抬著一條手臂。他們身高差不多,走路的姿勢也差不多。在破舊的小區門口,兩個人就走成了一個人。覃永祥走出記憶,他和二三十年前的自己碰面了。他放下手臂,臉上布滿淚痕。

臘月二十九,小年。覃永祥給自己煮了一鍋稀飯,白天的時候,他到乾渠橋的超市裡買了兩個饅頭。吃飽喝足以後,他正準備洗腳。門口響起了敲門聲,他開始以為是時常驟響的爆竹聲,細聽了一會兒,果真是敲門聲。他踢踏著鞋開了門。

門外閃進一個滿身酒氣的人來,歪嘴叼著煙捲。

覃永祥很詫異,他說,你怎麼來了?不會走錯了吧?

那人像吐口水一樣吐掉嘴裡的煙頭,笑了。

我是來叫你爸爸的。

過去了過去了,不叫也行的,我是一直把你當兒子看的。覃永祥激動得手腳顫抖。

我要叫你爸爸的,你等了這麼多年,今天我來滿足你。

哎喲哎喲,老天總算開眼,開眼。

覃永祥老淚縱橫,說話結結巴巴。

三萬塊。叮咚一口痰吐在腳下,伸出三個手指頭,我把女同學的肚子搞大了,就是在學校告密說我偷看她的那個騷貨,老子報仇了,搞大了。三萬分手費,否則她告我強姦,送我坐牢。一分都不能少,我叫你爸爸,你很划算。

覃永祥驚慌不已,淚還在臉上。

我沒有,沒有錢,錢都在你家裡,你媽媽管錢的。

叮咚收住笑,擺了一下手。我知道你是窮光蛋,所以,我不會叫你爸爸,沒有錢,憑什麼要當人家爸爸!做夢吧!

做夢做夢。覃永祥臉上的淚珠滾落下來,伴隨時光流逝而去的憂傷,在心頭慢慢地如墨洇開。我不該做這個該死的夢,活該活該。

突然,一陣畢畢剝剝的鞭炮聲響起,驅散了周遭的闃寂。

我要債來了。曾叮咚說,哎呀,地主都是過年的時候來要債的。

覃永祥說,一家人哪裡會有債?

曾叮咚說,不是我欠你,是你欠我的。我來要回去。

覃永祥說,我這一把老骨頭不值錢了。

曾叮咚說,十三年前,那個暴栗子還記得吧?其實很多次,我都想叫你一聲爸爸的,可是那個暴栗子一直讓我疼到現在。我來還給你,當然要加利息。

曾叮咚伸出拳頭。

媽媽:我想去看你,要是有通往天堂的班車就好了,我知道那是單程的旅行。我活得太難了,給小寶繳了學費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了。人生為什麼這麼苦……

大年初三,劉玲玲給覃永祥送餃子來。她拍了半天門,裡面一點反應也沒有。

第二天,劉玲玲又來了。她帶來了一把鐵鎚。她砸開門,聞到一股農藥味。劉玲玲心一緊,鐵鎚咣當落地。走進去一看,屋裡沒人。床上凌亂,不見覃永祥的半個人影。

覃永祥你這個死東西!劉玲玲大喊了一句,算是減緩了進門時的壓力。

她找到醫院門口,看到那個傳說中被覃永祥砸開的門洞又被人封堵了。她叫了一聲老覃,她感到害怕,因為她聽到了回聲,像另一個女人在喊老覃。她轉過身,急匆匆走掉了。

她在乾渠橋頭總算碰到一個老覃的熟人,這個人也是鑄造廠的,無子無女,老伴工傷去世多年。他一直住在廠里,靠種地過活。

幾天沒看見老覃頭了,原來每天都要來橋頭轉一轉的。那個人回憶說,自從大年三十早晨見過一次,幾天沒看見了。他說要去買葯。

買葯?劉玲玲問。

那人繼續說,那天一早,他看見老覃在廠道上奔跑。他是往乾渠橋跑,那是一段下坡路,老覃跑得很緩慢,跑跑走走,但總體上是跑。他喊住老覃,問他一大早跑什麼?他發現老覃的臉上青紫一片,以為是摔的。老覃你的臉怎麼了?他這麼問。老覃說是晚上被畜生害的。我也沒多想,老覃不是有病嗎,偶有神志不清,犯病摔的也是可能的。

老覃的樣子很急,我以為他是去木材公司,大年三十也該過去團聚的。沒想到老覃問我一句話,他說,哪裡有賣農藥的?我說,你買農藥幹啥?他說,他不想活了,想死。我說,你胡說什麼!大過年的開什麼玩笑不好,說什麼死不死的,不吉利。老覃對我笑了笑就接著跑掉了。

開什麼玩笑!他哪點想不開要去死?劉玲玲鄙夷說,肯定是瞞著我出門找狐狸精去了,他以為我不曉得,他們一直有聯繫的,想騙我?呸!

劉玲玲痛述說,不是我當年力挽狂瀾,他早就跟狐狸精跑掉了。你是不知道,狐狸精的兒子都叫他爸爸了,男人哪有好東西?

噢,有了有了,那個人一拍腦門說,天堂。

老覃最後一句說的是天堂,他說,他要跑著去天堂,是的,他是這麼說的,一直跑,奔跑著進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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