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  

 

上个周末去中研院民族所听香港研究的研讨会,只听了第一天的会议内容,虽然过程中有些火爆,但是也算是开了眼界。特别是会议中某位人类学者抨击文化研究学者做「认同研究」这件事,说「认同问题」根本是这些学者自己搞出来的。他说,区域研究过去是西方国家为了各种原因而出现的,现在台湾人做台湾研究、香港人做香港研究,既然研究必定要将研究客体「他者化」,那么怎么可能研究自己?他还重批,研究「认同」到底是在研究什么,只是要那个名分罢了,说穿了,根本不知道在认同什么,只是在认同那个认同。

 

当场听了三把火都上来了,觉得后面对于「认同」的抨击一点道理也没有,原本气得想要举手发表意见,后来因为有其他学者反击也就算了(有人反问他如果不能研究自己,那人都不要写自传了)。

 

回来后没两回就会想一想他对「认同」的批评,那位人类学者那时有故意问在场的人,认同的英文是什么,有人答道「identity」,他说那是名词,他再问动词是什么,于是又有人说「identify」,他接著说,identify后面要加with再加一个客体,所以认同必定有认同的客体,但是认同研究处理的却是身分认同,认同那个「香港人认同」,那到底是在identify with what?

 

那个时候觉得他把认同想得太扁平了,在场时想到的反击是这样,因为他有提到太阳花学运把认同都毁了(口气当然是很轻蔑),所以才会让我肚子里三把火。为什么我会生气?那个时候很想反问他为什么我会有生气的情绪出现,「喜」、「怒」、「哀」、「乐」、「蔑」是心理学比较公认的典型情绪,这五种情绪通常是因为发生的事情与原本的预期有所落差而出现。我想,你抨击「台湾认同」我会生气,表示我预期中,「台湾认同」不该被这样抨击,「认同」取其「同」字,表示我认为「我同台湾」,台湾就是我,所以你批评台湾认同就等于是在指著我的鼻子骂,人的一生是在追寻自我的矛盾与冲突中活著,维系自我的统一性是相当困难的心理过程,所以不会有人预期自我该被破坏,当好不容易被放进自我的形象里的「台湾」被骂了,又被说认同根本是被玩出来的,就等于是说我所辛苦建立的「自我」并不存在,我怎么会不存在?我就坐在你的面前呀!

 

不过我必须说,当下的思考仍相当扁平,这几天在读Pennycook的文章,在谈Metrolingualism,里面有一个例子很有趣。

 

Osman是一个在澳洲工作、将近30岁的人,他在澳洲出生,母亲是土耳其后裔、父亲是盎格鲁萨克逊背景,他能够说英语和日语,可以理解土耳其语但是不能说,但是自己对澳洲和土耳其群体都有一段距离。Osman在青少年时期是街坊邻居孩子身体霸凌的对象,导致很长一段时间的愤怒与忧郁。他在15岁开始阅读亚洲哲学和文学,目的是为了找寻自己的归属,当他读到日本哲学,他对于日本人想事情的方式感到相当舒服。于是,Osman认为自己是个日本人,Osman在工作的不同情境下都说日文。你能想像一个与日本毫无血缘关系的澳洲人,会为了达成日本性,因而随时使用日文吗?并且,他并没有要移民到日本,讲日文的时候他感到很舒服,也不会觉得勉强。

 

「认同」是有基础的,Osman的日本人认同,来自于幼年受霸凌经验下,对于自我的徬徨与不安,是日本哲学观给了他救赎,所以他有了日本认同,甚至连带地觉得说日文让他更舒服。这跟我弟很像,儒家哲学对他启发很大、他总能细嚼儒家的思想,他的中国人认同也是毫无置疑的。同样地,我的台湾人认同也有背后的生命经验,以及面对中共政权的强大胁迫等等而产生出来。

 

「认同」怎么会是文化研究学者玩弄出来的东西呢?每个人的身分认同背后都有成长过程中的各种基础,也许是物质的、历史的、社会的,在认同香港认同、台湾认同、甚至中国认同的背后,连带的也许是对民主的珍重、对共产党的恐惧、或是对汉文化的珍重,「台湾」、「香港」、「中国」只是个符号,他背后所牵连的是各式各样的可能,也许因人而异,但是很遗憾地那位人类学者只看见「国名」(或是地名)。老子说,「名可名,非常名」;海德格说,「语言的遮蔽性」,当我们使用语言,我们以为我们掌握了世界,可是我们其实受限/陷于语言,被语言所蒙蔽了世界的复杂。

 

虽然不知道那位人类学者是出于什么心态攻击「认同研究」乃至于讥讽「台湾认同」、「香港认同」,但是多元的意义,不就是在尊重并存,他不该轻蔑「台湾认同」,就如同我们要永远谨记在心的,我们不该嘲讽台湾上的「中国认同」,我们永远无法进入每个人复杂的自我形塑过程,在那背后连带可能是迁移经验的家族史、中国哲学观的慰藉、对台湾人曾经一度仇外省的恐惧等等,台湾岛上当然可以有中国认同,就如同Pennycook笔下土生土长的澳洲人一样能有日本认同一样。

 

 

「认同研究」厘清复杂的认同过程,这很困难,但是也很伟大;而一般人要做的,就是珍重、尊重、看重台湾岛上纷杂、百花齐放的认同故事,互相攻击身分认同是没有意义的、是被语言所蒙骗的,你所攻击的事实上很有可能是个人的生命史,中国认同不等同于要让共产党统一、台湾认同也不必然就等同于台湾国独立,虽然后者也许(但不一定)是前者的一部分元素,但绝对不是全部。(在这个意义上,教科书不该强加任何一种认同,这是人身霸凌)

 

 

这是可爱的福尔摩莎,作为一个海岛,所拥有的福尔摩莎认同下,应该被包含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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