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一次」的Debriefing

 

 

  台北,近士林夜市的住宅地区,某个不起眼的街角。

  这里有一栋四层公寓。

  这栋公寓属于一个女人的名下。若说为何会挑到这里,有很大的原因是此地靠近人声鼎沸的闹区,无论食衣住行,生活的各方面需求都能简单满足。

  不过对女人来说,能吃、有穿、得住,对她便已足够。

  除此之外的一切娱乐、享受,对女人而言不仅是不必要,更是无法达到的奢侈。

  多年以前,她买下这栋公寓定居之后,便注定她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她必须用几乎每分每秒,关注这城市里的任何动向,观察每处可能出现异常的场所。

  如果在县界之外,她的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发生了异常,就得靠网路讨论、新闻报导或其他情报持有者等各种管道,收集关于此异常的所有内容,确定当地是否有其他帮手解决;若没有,便要尽快著手支援。

  简单地说,当异常出现,她便得在第一时间,通知并派遣可以前去解决的人手。

 

 

  女人所指派的人手,便是寻主人。

  她观察的,是在这世间飘荡流连的各种意念之流。当某地的杂念浓度变高,便要赶在出现任何异象之前,指派镇守这城市的寻主人将之打散、祛除。

  她是双北城里寻主人们的眼睛,她的眼线布满整座城。

  寻主人称她为「管理人」。

 

  ※

 

  夜幕降临的七点钟。

  一台加装边车、相当罕见的黑色铃木重型机车,缓缓驶到四楼公寓之下。

  低沉的引擎声,贯穿了机车后座的丁择,为他紧绷的精神做了一场两个小时左右的按摩;而紧紧依偎的这个温暖的身躯,让他著迷似的不愿离去……

  「喂!小择,别睡了,我们到家了!可别说你迷上了司机姐姐的小蛮腰而不想下车了哦!」

  师傅俐落翻身离开边车,在嘴角挂著唾液的徒弟额头上弹了一下。

  在舒服的酩酊中醒转过来,丁择顿时脸上发烫,赶紧放开手爬下机车。

  司机姐姐是一名看不出年龄的美女,轻淡得宜的妆容对比红如烈焰的丰唇,乌溜的青丝狂野地在夜风中飘散,玲珑有致的身材包覆在紧紧的红皮衣里,身前的拉链拉开到胸口,媚惑的谷间毫不遮掩地吸引著视线。

  「期待您的再度利用。」

  司机姐姐用足以让任何一位异性融化的酥麻嗓音向两人道别,还对著丁择频送秋波。他确定不是自己会错意,因为师傅就在一旁偷笑。

  如果司机姐姐是真人的话,大概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阻挡她的魅力吧。

  然而,相当可惜,除了唤出她来的术者及寻主人之外,没有人能看见这位美人。这个事实,也让丁择的内心对她有著自然的抗性,不会再胡思乱想。

  只见司机姐姐抛来一记飞吻,接著扭动把手、脚踩排档,从排气管里喷出一阵浓烟,却一点也不呛人。待烟雾散去,黑色铃木业已无声无息消失于巷道间,只剩一张白色符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自行燃烧成灰,代表使用完毕。

  「怎么样?为师特别叫出来的性感姐姐版『式车』,有没有让你感觉好一点啊?」师傅半开玩笑的问,话音却没有玩笑的成分。

  丁择耸了耸肩,「特别让我坐在后座,就是为了这个?」

  「对啦。不过看你的反应,我想我可以放心了。」师傅好像松了口气,「你并没有因为表象的变化而受到诱惑,这点是好的,代表你已经可以分辨何谓真、何谓假。」

  「我知道司机姐姐是师傅你叫出来的式神啊!」丁择不解。

  「就算你理性上知道,当你坐上后座,两手抱著那个式神的时候,你感觉到什么?怀里的感受,身体的接触,还有体温……根本就跟一般人无异对吧?有人就是会因为一时的熟悉感,暂时忘却了分辨是非的能力,所以人类才会被杂念所诱,被邪念迷惑。」

  丁择喔了一声,心里隐约可以理解。的确,当他依靠在司机姐姐的背后,驰骋在路上,有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征服了他;陷入瞌睡中的时候,他几乎要忘记这只是个由法术唤出的虚构实体,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抱著爸爸坐在机车后座,静看景色流过身边的那些回忆里……

  「……」

  已经不再有了。

  他已经长大,拥抱家人的行为本来就变得很少,因为那让他感到尴尬又害羞。

  而在经过「那场车祸」之后,这样的经验便成为了真正的不可能──父亲、母亲,都已不复存在了──

  「我们回家吧。」

  师傅将他唤回现实。

  「……喔。」

  丁择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白日梦,重新醒来,模糊应了一声。

  这就是现实。

  现在,师傅成为了孤身无依的丁择的监护人,两人的住处就在这栋公寓的三楼。

  回忆无法重演,悲剧已经发生,生活仍要继续。

 

 

  两人走到公寓的红漆铁门前。漆层有多处脱落,带著苍老且破旧的氛围。对丁择来说,这已经是熟悉的生活风景,见怪不怪。

  师傅伸手要按呼叫铃,还没碰到按钮,大门的锁就啪一声打了开来。

  对讲机里传来有些散漫的声音。

  「你们搭式车进城的瞬间,我就知道你们回来了。上来吧。」

  推开门进入公寓,两人沿著冰冷的水泥阶梯向上爬。在建筑里,外头街道的喧嚣竟然完全消失不见,安静到只剩两对脚步声,在楼梯井里回响。

  到了四楼。比起其他楼层各有两个住宅单位,这里只有一间房间。

  大得夸张的木质门板,隐隐飘散原木的香味。

  师傅没按电铃,直接一转门把开了门,走进房里。

  一间从未用过的厨房,一间冷清的卧房,一间常保干燥的淋浴间,一个从没晒过衣服的阳台,以及将这些房间连接在一起,只摆了一张沙发的客厅。尽管摆设简单冷清,毫无人气,却也算得上是窗明几净。

  然而在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房间,存在著能够将原本普通的住宅单位,摇身一变成为秘密基地的异样光景,绝不会被忽略的怪异摆设。

  大量的电视,以及数不清的电线。

  若是有心想数,应该是数得出那些挂在墙上、摆放墙角堆积起来的电视机的总数量,但是如果实践此行,就会逐渐被电视光和跳动的画面照得头昏眼花,最终举手投降,并且了解到这是无意义的行为。

  山一般的电箱子占据了这间空房的一半空间,有老旧的映像管电视,也有四十二吋的超薄液晶电视,甚至有上个世纪使用的电脑显示器;每个电器箱子的背后,都拉出一条电缆,数不胜数的电线互相缠绕,或散落于地面,一直延伸爬入各个房间,末端钻进墙面里。

  分明是一台台独立的电视机,却在这个总数十二坪左右的空间里结合为一体,仿佛是某种寄生生物,在这房间的各个角落吸取生存的养分,藉著电线送回它们寄宿的巢穴里。

  那些电缆丛究竟扎下多深、多长的根,就连管理人自己也不晓得。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这些电线早已埋没在墙壁里、马路下,蔓延在双北城的每一寸土地里,无处不在,负责传送城市里外各个角度的模样,即时转播到每台萤幕之上。

  这样的光景,对于第一次目睹这房间的人来说,一定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将会变得奇怪,因为这并非俗世拥有的正常景象,太过超现实,令人惴惴不安。

  这里,就是管理人的据点。

  管理人坐在她的座位上,似乎从未离开过那张皮制的大扶手椅,就连那立起一只膝盖、另只脚在椅子下摇晃的坐姿,也从丁择他们出发的上午时便不曾改变。萤幕散发的无机光披洒在女人身上,简直像冷僻科幻电影里走出来的颓废女主角。

  「唷。」

  管理人懒懒地抬起一只手,白袍从肩膀慢吞吞的滑落,露出袍子下的黑色无袖上衣和少女般细瘦的身躯。她的嗓音有气无力,让人难以判断是缺乏元气或是真心懒得说话,丁择自认是以上皆非,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就一直用这样的感觉在说话。也许是因为在电视光的环绕中,女人的皮肤白皙得不像活人,也让她那一头媲美房内电线的长发更形诡异。

  房间里的电视如果真是生物,女人也许就是电视们的生母,她在电视房里独自面对著她令人发狂的孩子们,处之泰然。

  「嘿,搞定了。」师傅也举手回应,轻轻一笑。

  「说实在的,我以为你们会更快回来呢,毕竟小子也在不是吗。」

  管理人偏头看向丁择。对方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加上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丁择一言不发的走向客厅沙发,留师傅一人站在电视房外。

  「在路上做了一些机会教育,所以有点晚了……总是该让他去见识一下,不能一直都是个学徒啊。」

  「不过感觉好像不太顺利嘛,小子每次跟你训练回来,不是都很兴奋的喊著『想赶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寻主人』吗?今天倒挺乖的呀,不像个精力充沛又吵死人的高中生。」

  「我可没有真的喊出来啊!」丁择的反驳从客厅飞来。

  「反正你有想吧!」女人挺身回敬了一句,接著重新调整姿势,深深坐回扶手椅里,继续询问处理的结果。「所以?是二十五只?」

  「一只不少。」

  「确定讨伐完毕了?其他地方没有混进来的家伙?」

  「做过鸟探法了,鸟身没有变黑或任何变化。」

  「──那就行了,毕竟你最擅长的就是探查邪念的符咒术,如果你也找不到一丝痕迹,那地区应该就是真的干干净净了。接下来,就是让山地自行回复灵气,让应该在山间生活的精怪们重新入住……」

  对于管理人的结论,师傅似乎抱持不同看法,觉得那块地区的复原工程刻不容缓,要管理人指派其他精通修复灵气的寻主人,而管理人则事不关己的打著马虎眼,对师傅提出的做法兴趣缺缺……诸如此类的对话。而对话的结果究竟怎么样,丁择毫不关心。

  他坐进沙发里,跌入自己的世界。

  从一年前的「车祸」事件中复原之后,师傅便将他带到管理人的公寓同住,在日常的高中生活中平行展开了漫长而渐进的修行。

  听从师傅的指示,学习与意志次元的相处之道;没有出差的时候,就跟著管理人学符咒术。在这一年间,无论善的意志或恶的邪念,他都有所见识,然而也只仅止于观看,偶尔使用符咒从旁协助师傅的工作。

  今天,乃是丁择首次使用解放式参与战斗。原以为自己有了近距离的视觉经验,算得上有所准备,结果最后还是被师傅救了一命,本来师傅放心交给他处理的形妖,也不是经由自己的手解决掉……

  丁择了解自己因为同情那个叫小胜的男孩的遭遇,而让自己陷入濒死的危机,现在的他冷静下来,能够看清自己犯下的错误。

  但,为什么被他打倒的两只形妖,没有真正被消灭?

  是修行不够?

  或是心态还太天真?

  丁择把圆头裁杖拿到面前。

  师傅说,每把裁杖都是由寻主人的内心所生,源于肉体里意志的最深处,以「灵魂」为起源的产物。只要被世界意志选中为寻主人,或者流有寻主人血脉的家族后代,身边都会有这样的法具,而出现的时机是「被选上的瞬间」。

  而这把手杖,却从来不是他自己生成的。

  丁择的裁杖,是由师傅交给他的。他说,是过去某个与形妖战斗后丧命的寻主人留下的遗物。虽然依照师傅的叙述,寻主人一死,灵魂跟著消逝,从意志生成的裁杖也会消失,但这把圆头杖却违背了这个道理,至今仍保留于现世──以丁择的裁杖的形式存在著。

  在他第一次解放裁杖,见到水晶澄澈的十手时,丁择不禁感到失望。

  「师傅的解放式可是斧头耶,是有刀刃的!刀刃才可以把形妖劈开来不是吗!可是……这只是根棍子而已啊!」

  面对徒弟的论调,师傅笑了笑,回答:「总之那现在就是你的东西了,相信它,它就会给你回应,也许哪天会变成一把大刀也说不定喔。」

  「才不会!你不是说过,每把裁杖的解放式都是固定的吗?所以这个解放式永远也不会变形,我难道得一直拿著这把棍子不可吗?以前的使用者是怎么用这棍子战斗的?」

  当时的丁择不断丢出问题,好像只要多问,就可以摆脱这个看似没多大用处的二手法具,让世界认同他的意识,生成只属于自己的裁杖。师傅笑而不答,睡觉去了。

  后来,他上网找了关于十手的资讯,发现十手这个武器虽然外型只是棍棒,用于战斗却能发挥意外的破坏力,一得知这个事实,他立刻又对自己的解放式大为改观。听了丁择的心情转变后,师傅也只有摇摇头不予置评。

  从这种只在意外型的认知,便能知道那个时期的他真是相当幼稚。

  想起来,那不过是半年多以前的事。

  现在的丁择已经明白,信心是很重要的关键。

  寻主人的力量不存在于任何偶像里,在自身的内在。对自己的作为有坚定的信念。知道它会成功,所以它必能达成。

  也是因为那时幼稚而直率的观念,反而奠定了他心中对裁杖的信赖。要是在那之后,丁择没有对十手形解放式产生改观,始终抱著不信任圆头杖的心态,也许今天的他甚至做不到与形妖一战。

  可是今日一战后,他又开始对这把手杖产生疑虑。

  ──我信任裁杖给我的力量,确实也对形妖造成了伤害,可是为什么不能像师傅一样俐落的解决掉形妖?

  难道,这把十手其实无法对形妖造成致命伤?

  话说回来,这把裁杖本来就是别人的产物啊。如果是他人的意志而非我自己的,我又怎么有把握可以用得得心应手──

  「……择?小择!」

  丁择猛然醒觉,发现师傅在叫他。看来讨论已经结束了。

  「怎么了吗?师傅。」

  「我等一下去夜市买吃的,你有没有要吃什么?」

  「……如果你要出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不行!你今天可是伤兵,而且也算是你的大日子,有什么要忙的让师傅来就好。不过!只限今天喔。」

  「大日子……」

  丁择不懂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师傅话里充满的莫名喜悦,倒是传染给了他。

  「我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师傅你买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等一下到顶楼等我!」

  师傅捞起外套,就往门外走出去了。

  听著楼梯间的脚步声一路往下,越来越小,直到大门打开又关上后,整栋建筑的内部被沉默占据。

  「你知道为什么你师傅不让你一起去吗?」

  疑问从电视间里传来。

  「……不知道。」丁择如实以对。

  「你要是就这样出去,整个城市可是会大混乱的。

  你在对付形妖的时候受伤了吧?只要意识体受到伤害,对灵方面的防御理所当然会变得虚弱,这可是邪念入侵的最好时机,它们一定会嗅著带伤的意识体,向老是打败它们的可恨敌人反咬一大口。很多寻主人就是因为战斗负伤之后被攻其不备,不仅自己丧命,邪念还会附到被害者身上,攻击其家人和朋友,甚至展开无差别杀戮,造成更大的伤亡。真是阴险呢,真不愧是恶之意志。

  更别提你可是那个恶名昭彰的『招灵』持有者喔?平时的你就已经让杂念的浓度变得不太平衡了,如果在难以控制体质的负伤状态下……你懂我的意思吧,小子?顺带一提,你们能一路平安归来,也全都是拜了式车的庇护效果,要是你们今天搭著火车或是客运回来……你能想像你吸引过来的所有邪念,会对你经过的路途造成多大的灾难吗?不过我想你师傅应该没有这么白痴才对。」

  管理人冷笑一声。声音懒散,言词中却带著刺。

  「……管理人曾经讨伐过形妖吗?」

  丁择的问题带著反抗。入住这公寓以来,他只看到管理人窝在房里,美其名是观察城市的一举一动,但丁择总觉得她站著说话不腰疼,没有设身处地为前线的战斗人员著想;而管理人老是捉弄他的说话方式,也是激起他反抗心的原因。

  「你知道你的问话对象是一个万年家里蹲吗?」

  ……果然又是这种充满戏谑意味的回复。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管理人的语气带著令人不悦的笑意,「我的学徒时期当然也有战斗的经验,好歹我也是寻主人体系的一份子。只是我的家系是属于『管理』的能手,所以现在才一直盯著这些萤幕看,老是足不出户。」

  说到这,管理人突然「啊」了一声。

  「对了,小子,还没跟你祝贺呢。恭喜你呀,终于失去你的第一次了呢。」

  「……不要用那种说法好不好!」

  「咦~~?我以为正值性意识觉醒年纪的臭男生们,每一个都喜欢听这种有性暗示的话耶!」管理人吃吃的笑著。

  「才没有咧!」丁择走向电视间门口反驳道。

  「好啦好啦,开玩笑嘛。真是的,跟你讲话怎么这么不轻松……」

  被电视包围的女人耸耸肩,像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那,管理人的第一次呢?」

  「……唉哟?唉哟哟?丁择弟弟竟然这么快就开黄腔啊?」管理人又开始吃吃的笑,一脸抓到把柄的得意。「刚刚都还正经八百的说。」

  「妳明明就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丁择气极,忍不住提高音量。

  这一吼,便暂时毁掉了方建立起来的对话。沉默再度悄悄来访,又在管理人的开口中默然离去。

  「我接受脱离学徒身份的试炼,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地点在我老家的地下室,那是个很大的地窖,以前好像是座防空洞来著,现在就只是个积灰尘的空间罢了。」

  管理人娓娓说起她的回忆,声音犹如吹过废墟的风,拂起往昔的尘埃,牵动著过往的记忆片段。

  「我的老爸以符咒制成的牢笼,抓了五只刚刚成形的形妖,通通丢到地窖里,那里便是我的试炼场。

  我的裁杖不是用来战斗的,为了补足这点,我的符咒术水准很高。你的符咒术都是我教的,我想你自有体会,就连好几个亲戚和同年代的学徒们也刮目相看。因此,一开始的我也对自己很有自信,心想:这几只形妖根本就是杂鱼,老爸给我的试炼也未免太简单了!

  于是战斗就开始了。这五只形妖虽然才刚诞生,却都是凶猛的野猪模样,嘴角长著白森森的尖牙,但最可怕的是它们的速度,以及不怕死的气势,御魔之壁只能把它们弹开来,无法使它们感到恐惧,那些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再度向我冲来。本来以为可以优雅的玩弄猎物的我越来越慌,意志渐渐被这些怪物压倒,最后也顾不上理想的情况,用风刃符把它们随便切块了事。我以为已经结束所以松懈了,所以没想到有这么一只,明明只剩下一颗头而已,却还从那堆死尸里跳了出来,用那又大、又粗的东西把我刺穿了……」

  丁择听出她用词的刻意,一时著迷于故事中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

  「……我依稀记得,那时我叫得像被强暴一样的惨。」

  「喂!!」

  管理人被吼得缩起身子,翻了翻白眼,继续说道。

  「我是真的吓到了,可以感觉到那颗贯穿我的猪头离我非常近,从那丑陋的鼻孔里喷出来的,是腥臭难耐的秽气。我又痛又怕,几乎要抽搐起来,不过本能告诉我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死,所以最后是给了那猪头一发火爆符,炸了个粉碎。

  老爸他从头到尾都只有旁观,没有任何建议或援助,我痛到在地上蠕动的丢脸姿态,他也全看在眼里。试炼结束后,他只走到我身边,说了一句『这是给妳的教训,对意念之物抱持轻视的结果,就会变得这么不像样』。」

  女人伸了伸懒腰,从过去中脱离出来。

  「说完了,这就是我珍贵且纪念性的第一次。此后,我就决定不再参与任何一场战斗,不是因为害怕面对形妖,而是我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我很容易瞧不起任何事物,不管是身边的人,或是那些形妖。我的本性是如此高傲,但我也在试炼中学到了教训。

  既然性格是颗不动的顽石,就只能对外在的生存形式做出最合适的改变。」

  如果不改变,教训必定会重现……是这个意思吗。

  「所以,管理人也曾经有过创伤啰?」

  「心理创伤的话早就走出来了,你听不出来吗?」

  「从故事内容充满自嘲的这一点……我听得明明白白。」

  「受伤的经验谁都会有,这就是所谓的第一次。我还没听过有哪个寻主人毫发无伤通过学徒试炼的。」

  「就连师傅也有吗?」

  「当然……大概吧,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家系不同,他的老家在南部,我是道道地地的本地人,要不是因为他北上,我们根本不会认识。他来这里定居之后第五年的某天,自己爆料过一个秘密,是在他自己都不知情的时候讲的。」

  管理人神秘兮兮的微笑,招手要丁择靠近点。他半信半疑地照做了,依然没有踏进电视间里,也注意著不踩到披散在地的电线。

  「你知道吗?你师傅他第一次面对形妖的时候,可是吓得大哭,还尿裤子了呢。」

  「咦?欸──!?」

  丁择吃惊到两眼都瞪大了。

  「他某天喝醉的时候讲出来的。对于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绝口不提,只有用酒精麻痺心智、卸下心防的时候,才会吐出心里话。这对他来说也是个很丢脸的回忆吧,后来我用这件事开他玩笑的时候,他气得一个礼拜都不跟我说话,除了指派人手的通知,他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所以啰,如果你不想被他避而不见,别在他面前提到这件事,也不要说是我揭他的底喔,他要是生起气来可吓人了。」说毕,管理人窃笑了一下。

  原来,在战斗中总是挂著笑脸的师傅,竟然也有这样不堪的过去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那也是「过去」了。师傅在惨痛的结果中,获得了属于他的教训,一边补足不完全的自己,一边持续朝著「现在」迈进,一路上又经过了不为人知的遭遇,才塑造出如今这个名为李川绪的人,丁择的师傅。

  在战斗中遇到受伤、挫折本就稀松平常,不如说正因为得到伤痛,才能从历史中学到深刻的经验,而这些经验不就是补强自己的材料吗!

  这么一想,丁择顿时有点拨云见日的感觉。

  「……谢谢妳,管理人。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想通了。」

  「你想通了?最好是。」女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想问的问题,现在不是还放在心里吗?」

  丁择一震。

  连这点心事,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于是他说出来了。关于今天战斗时无法消灭形妖的事,以及他对圆头杖的困惑。

  默默听完丁择的自白后,她伸手对他勾了勾。

  「把你的裁杖给我。」

  丁择依言把手杖抛向管理人。

  管理人一把接住,仔细端详了杖身一会,接著左手倏地把裁杖往地面一敲,右手慢慢举起。

  「管理人,妳……」

  女人的右掌中正充盈一股无形的力量。

  丁择立即了解到她的意图。

  管理人朝著圆球状的杖头一拍,刹那间,一股强劲的气从她掌间喷发出来,丁择竟被这股气震退了一步,整个房子仿佛被摇动了一下。

  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知道我刚刚在做什么吗?」管理人问道,手杖抛还给丁择。

  「……妳想解放这把裁杖?」

  「没错。结果如你亲眼所见,我尝试解放不属于我的法具,结果以失败告终。而你也一样,不可能使用其他寻主人的裁杖。

  就算那把裁杖不是由你生成的,裁杖本体内含的意志,也早已把你认定为新的主人了。老祖宗的纪录讲得很清楚,『裁杖之力只有各自的主人方能解放』,所以那就是你的裁杖。

  至于你说没能完全消灭形妖……我觉得,根本就是你自己粗心大意而已。当时你只要多打个几下,形妖应该也会死灭才对。」

  「……是这样吗?」

  管理人两手一摊,「反正我话就说到这了,如果你还是怀著这种半吊子的心态,也许世界就会尊重你的意志,把你的寻主人资格拔掉。可是你别忘了,就算当不上寻主人,招灵体质一样不会复原,你不仅会让自己身陷危险,还会把你身边的人一起拖下水唷。你想要那样吗?」

  「那种事绝对不能发生!」丁择很快回答,毫不迟疑。

  他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和他人,不让惨剧再度发生,才想成为寻主人的!如果因为一时的猜疑,就让自己跟著师傅的这段时间和努力都化为乌有……开什么玩笑!

  「那就别再啰嗦了。去洗个澡,然后等你师傅回来吧。」

  丁择点了个头,离去之前,忍不住问:「等一下……管理人要不要一起来?」

  「我就不必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如果一起去,大概会把你的心情搞坏,毕竟我最喜欢欺负乳臭未干的小鬼了啊。」

  「……这样啊,那妳还是别出现了吧!」

  两人的斗嘴就此结束。

  大门喀答一声关上后,这房间再度剩下日夜不断盯著双北城的显示萤幕们,陪伴著形单影只的女人。

  一切看似没有改变,就连她的坐姿,也回到了早先时立起一只膝盖的样子。这个房间似乎从时间更迭的规律中跳脱出来,标本一般固定在久远之前的某个瞬间。从女人乍到此地时是如此,现在亦然,至于将来会不会如此,女人毫无兴趣也无暇思考。

  不过,若稍微把注意力分散给思考,还是会发现生活里出现了变化。

  这些变化,正是那个从岛国的另一端来到这里、做事总是不拘小节的李川绪,及其徒弟丁择所带来的,微不足道却也弥足珍贵的生活。

 

  ※

 

  丁择离去之前并未发现,管理人露出了难以想像的温柔表情。

  对于自己的孩子,在人生中有著一大发展的时候,作为一个得知或参与其过程的家长,脸上大概就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而丁择在回到自己房间后,准备入浴而褪下衣物时,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当自己的理想成就,被家人认同的瞬间,做孩子的也许就会表露出这般无邪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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