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号那天是周四,上午九点我还没起床,备注「陈后秋」发来了一张图片。图里是一把taylor吉他放在寝室的床铺上。

「突然安排!」你跟我说。原价3700的琴你从闲鱼上找到了99成新的,便宜一千多块。我对于你这种操作习以为常,要是不觉得很赚你不会轻易出手。

看了一眼屏幕我想,一把吉他而已,算个啥

「原来那些几百块的吉他已经满足不了我了,这回得整个好的。」

「你也得整个电钢琴啥的,要不成天在教研室一呆,没点艺术熏陶,人都呆傻了。」

我说寝室没地方放那玩意儿,另外主要还是贫穷。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你扯皮,这早已经是咱俩固有的日常交流方式。

陈后秋是我单独给你起的名号。调侃你名字时我说「陈秋实」,意思是「陈?后秋真实诚」,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陈?这孩子屁股真大」。

其实这个形容对于上大学之前的你比较适用,对于上大学之后的你不适用。以前咱俩基本是一个重量级,结果上大学之后我还是死肥宅一个,而你从曾经的胖墩儿摇身一变,变成韩国欧巴了,一米七八条杆儿大个儿,颜值直线飙升。我说你减肥这么有效果也是从我老姑、也就是你老妈那里遗传的,或者说是受你老妈影响,没别的,就是爱美。

周五下午我又给你发消息,问你啥时候买mp恐龙,还一波超能勇士的童年债,你又说现在价格被炒的太高,还是等厂家再版、价格回落比较划算,我深以为然。

其实不管咱俩谁买回来了,它都是咱俩共有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从来都是分不开的。

然而周日早上你就出事了。

前一天晚上你和同学出去吃饭,第二天早上睡的迷迷糊糊就起来上厕所,按照医生所说的术语叫「排尿性晕厥」,在那一瞬间你失去了意识,身体向后倾倒,头部直接重重的摔在地上。摔倒的当时你的左脑就发生了颅骨骨折和脑出血,内部损伤极重,直接陷入深度昏迷。旁边上厕所的学弟及时发现和喊人,以及同学们联系急救和通知家人,这些都没耽搁。

应该说事发后的抢救和手术很及时,否则那天你可能下不去手术台的。你的父母也就是我老姑和老姑父、关爱你的大姑和大姑夫、我老爸老妈也就是你的大舅和舅妈、从事医疗行业的小老姥和平时最爱跟你开玩笑的小老姥爷,这些家人都在当天赶到了沈阳的医院,还有其他在沈阳生活的家人,所有这些亲人在得知你出事后,都用最短的时间到达你身边,为你的救治工作出力,给你陪伴和力量。为你做开颅手术的是陆军总院的教授,在行业内是绝对的专家。第一次手术很成功,医生把你从死亡线上拉了一把,在那天晚上你甚至恢复了一定的自主呼吸。

然而脑内受损后一段时间,脑组织中将发生脑水肿,第二天你的情况再次发生恶化,因为脑干受到水肿的压迫而丧失了自主呼吸,医生只能在你喉部开口插进呼吸机导管,用机器帮你呼吸,以此维持生命。在情况恶化后医院又对你进行了前额钻孔和后腰穿刺两次手术,目的是降低脑水肿。救治团队已竭尽全力,所采用的手术都是针对你受伤情况最为先进和有效的方式。然而在术后医生们表示,伤者伤势过重,希望渺茫,家人可以准备后事了。

将要面临生离死别,当时在场的家人们全都崩溃了。医生的话总是这么现实而又残酷,家里决定落叶也要归根,在周二上午把你从沈阳送回昌图,我们的家乡。一路上你依靠救护车里的呼吸机坚持著,大家都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坚持住。在救护车下高速路口时转机出现了,你左眼瞳孔由之前的发散状态有所恢复,各项指标有所好转,这又为家人带来了希望。于是你又被送入了县中心医院的ICU病房。

因为忙著组会的事情我周末没有找你聊天,这些在沈阳的救治当时远在西安的我并不知道,更没有在场。我是在周二下午知道你受伤的。当时跟师兄聊完后序工作安排,心中踌躇满志想要大干一场,结果老爸打来的一个电话。听到你危及生命这个消息,那一瞬间的感觉真的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晴天霹雳。我立刻订了最早的机票,急匆匆从教研室跑回寝室,拿上回家路上需要的充电宝就出发了。校区远在秦岭脚下,坐在去西安市里的大巴车上,我脑中飞速的闪回过去种种,心中只重复地默念四个字:老弟,等我。在公交站点换乘的时候,我痛哭著给老妈打电话,只问一件事,你能不能醒过来,有没有类似伤势复苏的先例……

我知道你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开心。在十一假期之前刚刚确定你能从沈阳建筑保研到东北财经,全家人都发自肺腑的为你高兴。可以说你创造了奇迹,你们学院从来没人达成过这样的成就。你在班级成绩名列前茅,不知道拿了多少次奖学金,你绝对是优秀的学生;你是沈建校园十大歌手,校园大大小小的活动少不了你;你热爱音乐,你比我更热爱唱歌,你唱功比我强,从高中开始自己录歌、修音,还自学了吉他,和其他热爱音乐的人合作,还真有点要成为独立音乐人的架势……

你参加歌唱比赛,和在社联活动上的讲话。

一夜的辗转,回到家里已是周三凌晨。早上七点多,在医院担任护士长的小老奶领我进入ICU探视,我终于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你。你头上缠著纱布,脖子连著呼吸机的管子,胸腔一起一伏地进行呼吸,身上盖著薄薄一层被子,透著被子可以隐约看出贴在你身体上各种测量仪器的线路走向。你的面颊由于水肿已经发胀,简直快胖回到了高中时代。我小心地绕过几个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机器,站在你床边,像平时一样地呼唤你:老弟,老弟!我是你罡哥,我回来看你了。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你的整个左肩膀突然的耸起、带动整个左手臂猛的抖动了一下。

我跟小老奶相视一惊:怎么回事?

我继续呼唤:老弟,老弟,你坚持住,你要努力!你要加油!

你的肩膀又动了!三次!

要知道,从你受伤之后,无论是你老爸老妈还是其他亲人的呼唤,你都是没有反应的;而当我来到你身边呼喊你时,你却有如此直观的反应!

更关键的是,你已经被沈阳的、包括ICU病房的医生们宣告死刑了。

几分钟探视时间过后,我从ICU病房出来,将刚才的情况讲给陪护的亲人们。我鼓励大家:我老弟一定没问题的!我相信他!大家要相信他!他没有放弃,我们更不能放弃!

当天下午,你的大姑请来了医大二院脑科专家和专业的ICU护理专家为你会诊。

会诊的结果很严峻:病人伤势过重,只能采取冬眠疗法等措施为你拖延时间,也同时给家属一个逐渐接受的过程。一句话,想要你活下来,我们要等待奇迹发生。

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按照专家安排的后序方案处理后,你在药物作用下进入深层休眠,对外界刺激再无反应。家人在ICU病房旁边的病房里驻扎下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安排至少两人在ICU门口值班。但是为了你,谁也没有一丝犹豫。我们在门外或站,或坐,时刻等待里面护士的吩咐,或是给你送温水、送营养粉,或是给你扔尿瓶、办手续和签字续费。最让我揪心的是你老爸的哥哥、你的亲大伯,他是虔诚的佛教徒,几天中他在走廊中或念经或磕头,都是为你祈福。我们所有人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希望奇迹降临在你身上,你赶快活过来、赶快好起来。那天下午我再次进入ICU探视你,我用湿巾为你擦了擦眼角、脸颊,我摸了摸你的脸蛋儿,你的肩膀,我的手还能清晰感受到你的温度。只是进入「冬眠」的你没法对我的呼唤再有回应。我在心中对你说:加油,坚持住。

从周三周四两天观察来看,你身体各项指标还算平稳。我内心对你复苏的希望之火越来越旺。课题组周末去剑门关开年会,比较重要,于是周五我又飞回了西安,准备开完会的下周再回家陪你。周六一整天都是在会议室听学长作报告,周日课题组统一爬山。在剑门关山顶的玻璃栈道旁,我为你挂了长命锁和祈福带,过了关隘后我又为你拴了一块祈福牌。身为唯物主义者的我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但此刻我很希望它们有用。那天是10月21号。

当时想的是,一定会有用的。

周一全天,我跟前两天一样,每三四个小时向老爸老妈询问一次你的情况,然而我逐渐从他们不定的言辞中察觉到了异样。我再三追问,他们仍然含糊其辞地表示:情况虽不容乐观,不过数值还算稳定。我意识到你的情况不容乐观,心中越来越慌,那种内心时刻被悬挂的感受简直令我窒息。西安我根本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于是跟老爸老妈商量订机票回家,他们也没做阻拦。我逐渐感觉到事情可能已经相当严峻了。

我选择了周二晚上六点的航班,又是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五点我终于抵达家乡。老爸老妈去车站接我回家,进了家门我准备简单收拾一下然后去医院看你,老妈终于跟我说了实话:不需要去医院了,你弟弟已经不在了。

2018年10月21日下午4点21分,你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老爸老妈本想让我在学校多呆几天再通知我,等周末举行葬礼前再让我回家。我那样的追问也没告诉我真相,到最后还是瞒了我一路,不过他们的出发点还是为我著想,是怕我情绪受影响,在路上不安全。

我明明已经帮你栓了长命锁的,我明明已经向上天为你祈福过了的。

那天按照病情分析,应该是你脑水肿高峰期过后,进入水肿消退期的第一天。当天早上你的鼻子流出了鼻血,这应该是水肿消退后,脑中受伤部位发生的二次脑出血,血已经多到能从鼻腔溢出的程度。我们争取来的几天时间并没有给你好转的机会,你脑内的伤势已无力回天。下午探视时,你最爱的妈妈还把你从头亲到脚,谁也想不到这是你们母子最后的分别。量变带来质变,你的心脏终于不堪重负。

其实从医学上来讲,回到家里时你已经接近脑死亡,如果没有呼吸机的维系你根本没办法活著。而心脏停止跳动也代表著心脏死亡,不管怎么判断,你的生命都走到了尽头。

听到你离去的消息后,我怔怔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其实我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就连会诊的专家得知你离去的消息后也说,按照你伤势的严重程度,也许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也许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也许你带呼吸机生存一两个月,三五个月,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呼吸机运转一天的价格就是人民币六七千。你的生命被明码标价,迟迟不能复苏不说,我们的家庭也可能会被拖垮。

也许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你的脑干有所好转,你能恢复呼吸,也就是所谓的植物人,后半生将在病床上度过,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不知究竟能不能醒来,何时能够醒来,父母、家人同样会受你拖累。

本来22号也就是周一,你大姑已经为你联系到了北京天坛医院的脑科专家,准备针对你的情况进行会诊,甚至若是你情况有所稳定和好转,还将转院到北京天坛医院,到那里去接受全国最好的治疗。

但是按照你的伤势,不管什么专家来为你救治,以人类现有的医疗水平是救不了你的。无论如何那个健康的、完美的你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早点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所有人就不用忍受那么痛苦和漫长的内心煎熬了。

我想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你喜欢Jason Mraz,你说上次没赶上,下次他来中国开演唱会你一定要去,你把他专辑的封面做成手机壳,你说你早晚要买有他签名的那版taylor吉他。你的Mr.curiosity唱得很好。

你说我爱玩的乐高积木没啥意思,乐高人偶太小,制作太不精良,你还是喜爱讲究真实还原的万代、HT、figma。你喜欢雷神,你说复仇者联盟雷神是第一男神,你在某宝预定了HT的复联3战斧雷神,已经交了定金,明年上半年发售。我们还讨论过明年上映的复联4将会是怎样的剧情走向,铁人退不退出,美队会不会死。

有那么一个阶段你疯狂迷恋汪峰,唱歌喜欢跟汪峰一样走咆哮流派。我说你这样唱歌是用力过猛,一点都不内敛。后来你喜欢唱民谣,我又说你是在故作深沉、无病呻吟。

你喜欢张卫健,你说张卫健版的孙悟空最棒,没事的时候哼唱的都是齐天大圣中张卫健唱的歌。你贴吧ID就叫「九十爱卫健」。后来你把这个ID跟Mraz结合了一下,于是又产生了「九十Mraz」这个乍看上去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名字。

ID叫「爱卫健」,却用mraz做头像,啧啧

我大三那年,周杰伦在沈阳开演唱会,你淘到两张票,没有选择跟女朋友而是选择跟我,一个每首杰伦的歌都会唱的杰迷一起去看。不过我拿票拿得也算心安理得,毕竟我是资深杰迷嘛。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看演唱会。那天真的很开心。

那天很开心。顺便说一下,这张图还是你做的

我又想起了更多、更久远的回忆。

咱们两个一起玩过些什么呢?

最初的G1变形金刚,有单体的比如擎天柱、天火、录音机;有合体的,比如大力神、混天豹、大无畏;红极一时的弹珠警察,好像有什么白宝、黑宝、绿宝之类按颜色命名的角色;有数码宝贝,我最爱战斗暴龙兽,你最爱兽人加鲁鲁;有铁甲小宝,我最爱卡布达,你最爱金龟次郎;有童年最爱超能勇士,我最喜欢虎鹰,你最喜欢闪电;有小鲁班、启蒙等各种稀奇古怪牌子的国产拼插积木,有超星神格兰赛沙,有SD敢达三国传,每买一个武将我们俩都会精心涂装,我最爱翔烈帝刘备,你最爱关羽。你把你的鬼装关羽改了可动裙甲、可拆肩甲,腿部用其他模型的零件加装了可动关节,这是你所有玩具中做的最好的改装。稍微长大些后我们仍未停止对玩具世界的开拓,电影版变形金刚出产的孩之宝原版玩具,还有乐高生化战士、美家宝镭射机器人、索斯机械兽,万代高达……

你改装的关羽,加了腿部关节,改了可动裙甲

我爷我奶、也就是你姥爷姥姥家,那是咱们俩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游乐场。小时候我俩经常把爷爷奶奶的枕头扔在地上当马骑,把那种大的塑料凳子反过来放,你站在里面,然后我推著凳子走就仿佛你在坐车,咱俩也可以角色对调由你来推我;我爷那个时候爱玩麻将,家里的那副麻将成了我们下手的对象:每个麻将既可以单独充当人偶,又可以垒砌成建筑,简直是万用!后来麻将被玩丢了几个牌,爷爷只能买副新的,而那副旧的真的成了咱俩的专属积木;每个周末我们相遇在爷爷奶奶家,等待我们的一定会有好吃的零食,有奶奶做的最可口的饭菜。又一个吵闹的周末来临了,咱们俩急匆匆跑上奶奶家的四楼时,住在三楼的老太太会在楼道里神情凝重地说,这俩孩子咋又来了啊。我们从这个房间玩到那个房间,所到之处绝对一片狼藉。如果是寒暑假咱们俩总会一起住在奶奶家,总是跟奶奶睡一个床,因为爷爷晚上睡觉会打呼噜。睡觉的时候你拿著你的最爱,我拿著我的最爱;有时候奶奶先睡著了,我偷偷地捅一捅你的痒痒肉,你咯咯咯地偷笑……

那时候你对我言听计从,基本上我提议我们干什么,你不会有任何异议,或者说咱们俩本来就在一个频道上,咱们俩步调一致,咱俩好的跟一个人一样。别人家的大人见了我们会说,这两个孩子,好像一对双儿(就是双胞胎的意思)!

我俩小时侯,爷爷可以一手抱一个

后来随著学业越来越重,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一直比你高一届,学习成绩一直比你好一些,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我也在努力。我发自内心的希望你能加油。外向活泼的我喜爱理科,相对内向的你偏爱文科,因此在高中我学理你学文,曾经一起长大的我们俩还是选择了不同的技能树。但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分道扬镳,就此别过,我是你哥,你是我弟,我们是谁也拆散不了的。

再后来我们相继上了大学,我在哈尔滨,你在沈阳,离家都不算远,平时隔三差五的聊天,寒暑假和五一十一总能见面。大学的你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而我则在自由的环境和枯燥的学习中逐渐的消沉堕落。你选择了丰富的大学生活,你成了学院的活跃分子,成绩也一直不错,你有了自己的圈子,有了爱你的女朋友。你不再是不断追逐我的弟弟了,你在大学里表现得很棒,比我棒,在大学中你比我成功,比我优秀。 以前那个跟在我后面跑的、对我言听计从的小孩子,在不经意间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有志青年了。

某次出去玩,我俩和你老妈,也就是我老姑的自拍,请忽略我的头发

在你争取保研的这段时间,我们俩少有的打了几个电话,聊了很长时间。聊的内容都是关于你保研的相关事宜,真想不到我们俩还能一本正经地谈论点儿正事而不是瞎扯淡。我也能帮你看看你的自荐信写的咋样、帮你询问一些东财的相关问题,能给你一点点帮助我很开心,毕竟终于能实现点儿当哥哥的价值了。当你确定被录取时,我高兴坏了。老弟,我们俩终于都能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我们俩都能去创造更精彩的人生了。我对你说,这回你小子的后半生可妥了,以后可就是平步青云了!我很认真地给予了你肯定,以前我从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清楚的知道,你听到我这样夸奖你,心里一定很开心。

我一直在问自己,那天早上你摔倒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在全力以赴争取保研,获得成功后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造成的吗?是因为你总爱节食减肥造成了低血糖之类的问题吗?还是属于仅仅发生在那一瞬间的身体和意识出现的意外状况?或者是像为你超度的和尚们说的那样,你是文曲星下凡历劫,只有二十一年阳寿?再或者你生来注定是童子命,应该剃度为僧遁入佛门才可化此劫难?

或许吧,此刻你已羽化登仙,成为高于一切的存在了。而尘世与你再无瓜葛。

再次见到你,你躺在殡仪馆的棺中。

那是上周五的下午,原本不忍心去见你最后一面的爷爷还是放心不下,我陪著他,还有一些其他亲属一起走进了停放你遗体的「秋叶厅」。呵,这厅跟你的名字还蛮配的。

爷爷当了一辈子校长,做了一辈子的领导,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自然丰富,没有什么能把他击垮。然而人到晚年,让七十岁的他承受这样的痛苦仍然太过残忍。

爷爷颤抖著进门,远远看见了棺材。

「陈陈啊,姥爷来看你来了……」

爷爷一开口,声音已经颤抖,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

爷爷开口的瞬间,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爷爷匆匆地从你棺旁走过一圈,实在不忍过多停留;我则走到棺旁透过玻璃仔细端详你的模样。

你的脸已经消肿了,又恢复到了瘦下去之后的样子。那张我万分熟悉的脸,脸色是稍显苍白的,但神情还很安详,的确跟睡著了一样;你头上的纱布没有拆,带著寿衣配套的西瓜帽子。我看看你的脸,又看看挂在墙上的遗像,再看看你的脸,再看看墙上的遗像。我突然想问,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上次看你,你还在呼吸机的带动下胸腔一起一伏,你还有温度;怎么现在的你却已经躺在冰冷的棺中,再无半点生气。我想问为什么生命如此脆弱?为什么偏偏是你?然而我该去问谁?

问佛祖吗?

我想问佛祖,你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此刻你在哪?

要不问问耶稣?

我想问耶稣,你替世人受苦、你挽救世人,你在哪?

各路神仙,菩萨,佛祖,安拉,上帝,如果你们存在,你们还在等什么?这就是显露你们神迹,昭示你们信条的最佳时刻啊,救救我的弟弟不行吗,我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跪下了。

可惜没有用。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死不能复生。

世间再无这个人存在,所有他曾经有过喜怒哀乐的情感,他对未来的憧憬,他对别人的承诺,他所充当的角色,他架构的关系,他所给予的爱,都崩塌了。都没有了。都不在了。

他再也看不到清晨初升的太阳,吃不到一口馒头,一口拌豆腐,他再也体验不到生活中难得的愉悦和长久的苦痛,他没有快乐,也没有哀愁。

没有他了。

我站在棺旁。我含泪注视著你。我在心中对你说,老弟啊,你省心了。

周六早上是你的遗体告别。

我曾经设想过我们最后的分别。也许是在你我都七老八十、儿孙满堂的时候,我是哥哥,应该我先死吧,到时候你带著你的孩子们和我的孩子们一起参加我的葬礼,跟他们讲讲咱俩过去的事。这样的分别挺不错的。

然而事情总是跟人们预期不同。

你被鲜花簇拥著。墙壁上的屏幕中,仍然是你年轻又帅气的脸。

你的大姑、姑父,大爷大娘、姐姐,还有我爸我妈也就是你大舅、舅妈,还有我,我们构成了你的直系亲属团。

悼词读完后,参加仪式的人们在哀乐声中绕著你走一圈,再从我们亲属团面前走过,向家属致意。

有的人眼含热泪,有的人表情木讷,有的人面露悲伤,有的人掩面哭泣。有与我相识的好阿姨痛哭著跟我拥抱,有我认识的长辈与我握手致意,也有人从我面前走过不知道我是谁。你的几个好哥们、好同学也来送你最后一程,我对其中几位说了感谢。认识这样一群好兄弟是你的幸运。

告别结束了,该火化了。

我们几个至亲一直跟到火化炉前。

我妈和你的大娘已经泣不成声了,我也是泪如雨下。

在炉前我伸出手想最后摸一下你的脸,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我害怕触碰到冰冷的你。

「I guess this is farewell, dear little brother.」

师傅按下按钮,你被送入高温的火焰中。你的肉体燃烧,分解,释放出光,散发出热,最后一部分飘散到空中,一部分是残留的骨灰。

火化完成。

我看著阴阳先生把你的骨灰收拢,一点一点放进骨灰盒中。先生指给我们看:这是头盖骨,这是大腿骨,这是椎骨。

这就是人吧。没什么复杂的。

半个多月前,你还跟我发著微信,向我炫耀你的吉他,向我诉说你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早晚要买价值两万多的那把Jason Mraz签名限量版的吉他。

我还在想,那天我站在床边呼唤你,你肩膀明显地动了四下。

按照医生们所持的观点,你受伤后就始终处于深层昏迷,这一点我是始终不信的。怎么会那么巧?偏偏是在我进入病房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你的肌肉就发生了四次无意识的抽动?而我探视之前或者之后你都没有任何动作?而病房里其他的声音,包括仪器运转的声音和其他医护人员的声音,这些都无法让你有更多的反应?

老弟,你是知道的吧,你一定知道吧,我来了,罡哥回来看你了,回来陪伴你了。你是知道的吧,你一定感受到了吧。

昏迷的时候你怕不怕呢?是不是身处黑暗之中,无比的孤独、无助,是不是内心充满恐惧和绝望呢。你是不是想要活下去,想要看到美好的未来呢。

你知不知道家人都在你周围,已经为你竭尽全力了呢。我真想告诉你,让你知道:不要怕,我们都在呢。

有很多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能明白的暗号,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晓的秘密,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才能理解的东西。现在我不知道能将这些东西跟谁分享,不知道还有谁能如同你一般地知晓。

你走了,一部分的我也跟著你走了。

走就走吧,你省心了。

你的人生结束在最灿烂的时刻,最美好的时刻。你功德圆满了。

你只用二十一年化尽尘世缘分,终于修成正果,我等凡人却仍要在人海浮沉。这也许是你的幸运。

最后一步,把你的骨灰安葬。

你葬在五彩山,长青园。风水不错,景色挺好。以后我常来看你。

很多人面对痛苦总是选择用遗忘来保护自己。但我知道我不会。因为我不想忘记,如果人在世界中经历的一切都是某种修行,那么就让我做一个苦行僧,我需要这份痛苦永远存在于我心中,我要让它时刻提醒我,你存在过,时刻提醒我,我接下来该怎么活。

不用担心你未能尽到的责任,这些都由我来帮你承担。照顾你的父母,照顾你未来可能会诞生的新的弟弟妹妹,照顾你的姥姥姥爷。没关系都包在我身上。我说到做到。咱俩谁跟谁啊,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放心吧。

今生你我兄弟缘分就这样尽了吧。别急,待我再尝几十年人生百态,尽我所承担人间之事,我最终必然会追随你的脚步。我相信我们会相遇在另一个维度。

到时候也许我会远远看见你那熟悉的身影,你会像从前一样嬉笑地向我走来,我们打招呼,我们互相开玩笑,我们拥抱。

我亲爱的弟弟。我永远爱你。

安息吧。

罡哥


推荐阅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