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贾平凹，书法标价「四尺十万、一字四万」，如何看此事其字？
著名作家贾平凹，无心作书家，也并不以书家名，但是他的字，却早开出了“四尺十万，牌匾一字一万”的润格，已经直逼在世中国书协副主席级别以上的润笔酬劳。真“一字千金”，是典型的“字以人贵”，所以也一直饱受非议。
古人讲，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过去，我对此行径也是嗤之以鼻。钱，人之所欲也，你贾老师爱财吝利也是文坛众人皆知，卖字本无可厚非。但君子得取之有道，卖之得宜，你这种搞法，完全缺乏自知之明，完全在搅乱市场，“文人无行”的贪鄙嘛！
后来，有次看《锵锵三人行》，听到嘉宾许子东偶然谈及此事，并多了其他一些了解，才稍有释然，甚至也有了点“同情之理解”。
许子东是现代文学评论家。据他在电视节目中说，有年西安开会，受贾平凹邀请，曾做客贾府。
据许子东说，他一进门，就惊呆了，发现贾平凹的家哪里是“居家”，简直是一浩瀚的博物馆。家中满坑满谷都是瓷器、陶罐、古木家具、木雕、石雕等等，数不尽的化石、佛像、陶罐、狮子、字画、貂皮、牛头等散落房内，使人无处下脚。贾平凹看出了许子东的疑惑，意味深长的跟他讲，“许老师，这些东西都是我全国各地搜集来的，没有我它们可能早已被毁掉了，我必须保存它们，以后完璧归赵给国家。您知道我为什么卖字吗，因为不卖高价字，我没钱买这些”。许子东在节目中感慨，那一刻，他才理解了贾平凹卖字的良苦用心。
贾平凹自己在文章中，也曾经这么说，“我平日吝啬，吝啬花钱吃饭和穿衣，写字能算书法了，也不肯轻易为人留字，可谁若送我奇石，我会当场挥书答谢的。以后明知有人投我所好，以石索我字画，我也甘心落其圈套”。在一次文字访谈中，他还明确说过，他开列天价润例，也是为了麻烦——因为他是名人，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甚至亲朋好友跟他要字，不胜其烦。“年老神疲，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学郑板桥，“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以赤裸裸的天价“礼貌”地挡人情债于门外。
我以意逆志，猜想这两层考虑，也许就是贾平凹卖字，特别是卖高价字最重要的原因。因为，但凡涉及收藏行当的朋友都会知道，“以物易物”是收藏家最重要的得物方式。而入不敷出，又是所有收藏家最真实的囧境。所以历史上，以钱谦益、罗振玉的地位，还得汲汲于贩卖一些拓本以维持生活；现实中像马未都，都是国际富豪榜单中人，可是要安顿好他的那些宝贝，照样捉襟见肘，不然您以为人家花甲之年，不好好在家安享天年，到处电视台走穴捞钱是闲的没事干？至于说，因为名满天下，卖字总有蝇蚁之聚索字，不得已为屏除烦扰，整出天价，也更是可以理解的了。当年的齐白石，在他客厅，长期挂着他1920年所写一张告白，上书“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道理与苦衷都有相似处。
所以，“知人论世”往往戛戛其难。我们看一个人的行为，评价其表面得失易，但是要了解事情的内情、要理解一个人的苦衷，因为信息的缺乏，因为耐心的不足，往往是不容易的。
上面，我谈了贾平凹缘何卖字的话题。但是，既然贾平凹开出了“四尺十万，牌匾一字一万”的天价，那么又会自然引申出另外一个核心问题：贾平凹的书法到底价值几何？
从某种终极意义上说，不妨玄虚地讲，中国书法具有本然的修炼意味。书法所带出的文化、艺术甚至是思想世界，务必需有切肤感受，须有脉络传承，才能深入浅出，才能卓然自立。虽然书法作为艺术，客观标准不存在，但经典的书作，在真善美的塔尖上，总有许多趋近性，依据书法艺术大厦的构建，可知好书法有其尺度、品味及眼力。
一方面，公正而言，贾老师的书法是有才气支撑的，和那些循传统路径就帖摩帖苦练者不同，他是“以文入书”，甚至洞见书法“真淳见天地”的真谛。《金刚经》里有说，不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贾平凹的字，有什么相呢，可说无相可言。但正因无相可言，所以纸下墨底没有任何束缚，天马行空，自说自话， 快意驰骋， 酣畅淋漓，似乎裸呈“本来面目”。
我们一见贾字，仿佛直面其人。我们一见贾字，即知出自其手。这些字犹如散落在关中平原中的秦砖汉瓦，尽其所有展示着淳朴的农民相，又朴实的近乎单调，放浪形骸的就像一粒粒圆乎乎的土豆；粗犷原始有野性，其间可感受到一种特别直接的善良本性、纯朴的乡土与健朗仁厚的儒风。说的玄虚一点，不乏道家似的阴柔阳刚之气，文人雅士的气质也尽情流露。
艺术这个东西，说到底，还是出乎其人。一旦得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大自在之境，隔阂之墙就会自动脱落，情感的抒发也就毫无罣碍，就如清人刘熙载所论，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就这一方面，贾平凹对于书法，是有着一般书法领悟不到的天分和才情的。
历史上很多佛教界高僧如虚云大师，现实中如毛主席，寻查其生平，其实都没多少功夫临帖，纯粹靠悟性成就其书法。我自己就挺喜欢贾老师的书法，可惜财乏力怵，没能力搞一副挂回家。
可另一方面，也不难明白，贾平凹的字，基本上并无章法和根底，属于随心所欲、离经叛道的“江湖野字”。
对于书法而言，创变当然是重要的，但是创新的基础、自成一家的底气必然是根植于深厚的临池功夫之上。所以怀素的狂草，表面上是以“兴来狂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行”的面目呈现予人的，但是其狂怪的前期，是有着艰难的酝酿和漫长地蜕变过程。当一切具备，东风来临之时，方才破茧而出，化蝶飞舞。
贾平凹的书法，显然没有多少经典书帖临摹的功夫可言。笔法和结字一味从易，刻意平实；而一些基本笔画,如平捺,折,戈法等均未过关；偶有方笔只是凑数，气魄气骨过滑，太多的圆笔沾泥带水，乍一看其字，仿佛是一条条死蚯蚓堆在纸张上。这种书风，在审美观念光怪陆离的当下，自然还是吃得开的，但是倘征诸中国传统书法的审美精神意义，这种书法的存在本身，也是十分可疑的。
平实的讲，这种书法，自娱自乐还可以，还是“高尚其事”，但是开出“四尺十万，牌匾一字一万”的润格，显然有点“扰乱市场”。只不过，如今早已告别管仲所谓的“利出一孔”时代，这终究是市场行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卖家无怨，买者不悔，能卖上亿都是本事，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我这么说，并非有意充“客观”之名，打一下捧一番，而是人事的评价确实复杂，没谁是完美无瑕，也不可能有人就是一无是处的。
况且，“书借名重”，也是正常之事，更是中国历史传统。如今小鲜肉不学无术，镜头上露面几分钟，就可以坐收几百万，一个名重四海的大作家，清贫了半辈子，不偷不抢不骗不逼，卖几个字糊口过日子，又有什么好非议的呢？
所以，总结起来，贾老师的书法，非传统文人帖学路数，有其高明独到之处，甚至人所难及。但就艺术价值而言，“四尺十万，牌匾一字一万”显然是乱来了。
也许，贾老师卖字，如此卖高价字，确实可能有他需要借此收藏文物，乃至免除人事干扰的苦衷。可我们需要默会的是，他的字确是典型的“书以名重”、“字以人贵”，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主导价格，这是所谓的“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 。这是仅凭直觉、勇气和常识，就可以判断的事情。
只是，这种卖字现象，又确实是合法合理的市场行为，是非只关乎买卖二者之间，所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外人实在没理由去批判甚或批斗。很多朋友借此发泄余愤，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将其字辱骂称狗屎一堆，也是失去平情之心的。
但是，这种天价卖字现象，值得鼓励吗？显然又不该。为什么？只因为如今中国书法圈也好，中国文化界也罢，其最大困境和最大灾难，恐怕在于“作者”的生存意味都太强了。有多少书法家，早已不是艺术家，成箱成篓的所谓“书法家”，为经济牵扯和名利羁绊而蜕化为商人、官僚、帮闲、掮客，才华最后都被生存需要所出卖。
近三十年中国书坛史，可说是集体自残史。区区作家贾平凹怎么卖字，卖出多少钱，实际是无关宏旨的。书法艺术水准的一溃千里，文化人的委顿和扭曲，书坛沦为欺世饰伪、沽名养望、脱空幻诸、方便解数的表演之地，才是时代更该悲歌的“主旋律”。
对于很多的丑人丑书丑事，细看细论都是一种残忍。就此住嘴也罢。
午间，闲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