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文字为什么如此尖刻?

据柏拉图《申辩篇》记载,苏格拉底被指控为不爱祖国的神,并且腐蚀了雅典的青年。为此,苏格拉底不得不在法庭上进行申辩,他说自己并非不爱国,祖国就像一匹马,而自己是一只虻。如果虻不去刺激马,它就会一直昏昏欲睡,萎靡不振。苏格拉底说:

“神把我指派给这座城邦,就是让我起一只虻的作用,我整天飞来飞去,到处叮人,唤醒、劝导、指责你们中的每一个。”

人们厌恶苏格拉底的清醒,想继续昏睡,所以才要致他于死地。而苏格拉底最终也拒绝逃生,用死亡来遵守雅典的法律,证明了自己才是真正的爱国者。

与苏格拉底类似,鲁迅常常揭露中国人“自古以来”的国民性格,并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因而许多爱国人士劝他“搬出中国去”,还有人说“他是在骂中国,奚落中国人,替某国间接宣传咱们中国的坏处。”这些言论都抄录入鲁迅写的《评心雕龙》和《论辩的魂灵》里。

鲁迅:为什么说中国人喜欢「瞒」和「骗」? 新闻 第1张

鲁迅在《我还不能“带住”》中说:“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可是中国四处都是说正确废话的学者和道貌岸然的文士,他们假借公理正义的美名、吞吐曲折的文字,冒充理客中的态度来行私利己,所以鲁迅要想“使其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就得使用尖刻的文字写作,他的风格颇类叔本华与尼采。

尼采曾说,蚊虫叮咬人不是出于恨,而是为了生存。叛国者也一样,他们想吸的不是我们的痛,而是我们的血。苏格拉底与鲁迅却并非如此,他们批判自己的国民并不是为了吸血,或者另谋他利——叮咬我们既不是因为恨,也不是为了生存,而是想要唤醒我们。这是庸俗的爱国者所无法理解的,所以尼采说:

“民众理解不了伟大之为伟大,即:创造者。然则对所有伟大事物的表演者和戏子,民众却是兴味盎然。”

他们把鲁迅视为叮人的害虫,千方百计想堵他的嘴,并请他“搬出中国去”。却喜欢看那些已经离岸的戏子们在装腔做调地演爱国戏,愿意听着塞壬的歌声入睡,闭上眼睛再续旧梦。他们总是想拍死那只能让其保持清醒的虻——这是我们的国民性格使然,鲁迅说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瞒”和“骗”,不仅喜欢骗人,而且还享受着被骗。

鲁迅:为什么说中国人喜欢「瞒」和「骗」? 新闻 第2张为什么说中国人喜欢“瞒”和“骗”?

中国人历来缺乏正视现实的勇气,因而不敢想、不敢说、不敢作也不敢当。一遇到什么问题,不是去寻求解决,而是用“并无其事”来进行掩饰,认为世间委实尽够光明,谁有不幸,那是他自己不努力,自作自受。《论睁了眼看》中说: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当孩子问父母“我是怎么来的”时?中国的父母们不是瞒,就是骗,甚至顾左右而言他。问题是搪塞了过去,下一代的教育却总是跟不上。既然中国人不敢正视“人之生”,自然也就不敢正视“人生”了。

中国的文艺把我们引入瞒和骗的泥潭中,让我们觉得世界是多么的美好。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你想要的岁月都会给你”,更有善恶终得报之类的无稽之谈。一部剧,演到最后都是生旦净末丑齐等场,共唱一出大团圆,好像人生本是美满,痛苦仅是意外似的。《西厢记》和《牡丹亭》都写张生和柳梦梅先是私定终身,然后再考取功名,才能终成眷属。本来是一个婚姻自由的主题,最终又以“才子及第,奉旨成婚”来告终,婚姻制度良否的问题也就被瞒了过去,无人去思、无人去想。

历史领域欺和瞒的现象尤甚,孔丘删定《春秋》,明明是晋候召周王于河阳,却讳言是天子到那里巡守,这是“为尊者讳”。不过对于弑杀君父之类的大罪,孔丘却还是秉笔直书。如果说《春秋》瞒的目的是为了贬斥诸侯,尊崇王室,意欲光复周制的话。那么到了《三国志》发明的“回互法”,历史就真正变成“瞒”和“骗”,变成消极抵抗了。

明明是司马师擅自废立,陈寿却诬少帝曹芳无道不孝才为太后所废;明明是司马昭授意弑君,他却委婉成晋公讨贼杀成济。这种写法又被后世“发扬光大”,无数罪恶也就都给“瞒”了过去。到了宋朝,皇帝被俘虏了就叫“北狩”,国家偏安则为“中兴”,以前是欺人,这时已是自欺了。明成祖朱棣登基后,不仅抹去建文的年号,销毁相关史料,而且还在《明实录》中把建文帝抹黑成“荒淫酒色”的昏君,把“瞒”发展成了“骗”。

鲁迅:为什么说中国人喜欢「瞒」和「骗」? 新闻 第3张鲁迅: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

到了明末,这两种手段变得登峰造极,国家灭亡,再也无人去反思历史,总结教训,谋求光复。却只是悼念那几个殉难的忠臣,夸赞几句勇于“死社稷”的先帝,遗老们从一长串殉国的名单中找到藉慰,《石匮书》里还说什么“古今得天下之正,无过吾高皇帝,而失天下之正,亦无过吾烈皇帝。于烁皇明,千秋万祀,为不可几及也!”仿佛亡国还能让他们增高了价值,从死人身上获得了荣光,可是现实中终究是做了满清的奴才,一天又一天的堕落着。

国人每每如此,逢灾遇难时,他们也只是表彰那个英雄、歌颂几句烈女,事过之后,既不思惩凶问责,也不想自卫防范,只求淡化遗忘,日夜苟且。我们很少去追究国家为何昏乱,对忠臣烈妇的事迹却是熟烂于心。整日热衷于争论崇祯是否贤明,东林与阉党孰是孰非,却不曾去反思为什么国家会腐坏到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最后也难免要步先辈的后尘。因此,鲁迅说:

“活着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

“瞒”与“骗”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中国人喜欢瞒人、骗人,这是因为怯弱,有着见不得人的污点,而自己又不敢直面它,故而只能欺人。懒惰却也使我们乐意接受别人期瞒,只要有死人的荣光在那,我们也就可以引以为荣,而不用费心费力去谋发展了。所谓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大家乐意互相期瞒,也把它当做生存之道,这便是中国人的“巧滑”,然而这只是小聪明而已了。

不敢于正视问题,才导致了瞒与骗。一个人的身上长了一块肿瘤,他不敢问诊、不能医治,最后就选择熟视无睹、甚至眼不见为净,可是他虽然不敢正视肿瘤,却也无法逃避疼痛。鲁迅说:

“由本身的矛盾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

当社会出了问题时,许多人选择了回避、甚至隐瞒与欺骗,导致不能进行修正。这就好像拉长裤腿把伤口遮盖起来不给医生看见一样,他虽然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到最后伤口溃烂,痛的还是自己。瞒与骗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它们只会让问题变得积重难返。例如当天下皆叛秦时,赵高仍隐瞒说“关东盗毋能为也”,朝廷也沉迷于形势大好的迷梦中,最后大家都得一起身死国灭。

只有敢于正视问题,才有解决矛盾的希望,才可以最终克服缺陷,实现进步。然而我们缺乏正视的勇气,这种国民性竟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不仅没有从瞒与骗改回“睁了眼看”的正路,而且还发展出了“坚壁清野主义”的歪路。

鲁迅:为什么说中国人喜欢「瞒」和「骗」? 新闻 第4张什么是“坚壁清野主义”?

“坚壁清野”是兵家术语,所谓的“坚壁”就是深沟高垒以拒之的策略。长平之战,若不是赵王临阵换将,白起面对廉颇的乌龟壳恐怕也会感到无能为力,“坚壁”看来是绝佳的防范措施。而“瞒”的结果就是“坚壁”,它划定禁区,不准擅自进入。据说民国时,教育当局因为公共娱乐场中常常发生有伤风化的情事,故而对女学生进行“坚壁”政策,禁止女学生进入游艺场和公园,认为这样就可以瞒住荷尔蒙,不使其爆发了——现在看来,这是多么愚蠢啊。

什么又是“清野”呢?在军事上,当我方需要撤离根据地时,就得把所有物质焚毁,以免供敌人使用。所以黄巢退出长安时还不忘放把火,李自成、张献忠流窜过的地方也无不残灭。在文化领域,秦始皇坑术士、焚诗书,太武帝毁佛象、禁僧俗都深得“清野”的精髓,凡我所不乐见的,一并销毁,全“收起来”。

鲁迅批判民国的“坚壁清野主义”,说:

“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这是教育者所当位之事,‘收起来’却是管牢监的禁卒哥哥的专门。况且社会上的事不比牢监那样简单,修了长城,胡人仍然源源而至,深沟高垒,都没有用处。”

不敢“睁了眼看”,只想通过瞒、骗、管、清来回避,这是没有前途的,因为它是退守而不是进攻,是固步而不是进步。兵法主张深沟高垒的目的是为了等待援军或者反击的机会,“坚壁清野主义”却是缩入乌龟壳里自欺欺人,“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可是沟挖得再深、垒堆得再高,到最后还不是困住了自己吗?——谁又能在狭小的乌龟壳里生存,而不发生粮草断绝的惨剧呢?

无论是“瞒”和“骗”,还是“坚壁清野主义”,都是要不得的,中国人需要有冲破国民性格的闯将,摒弃对“自古以来”的崇拜,才能进化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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