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英時 歐陽斌 訪談答問文章,原標題為《餘英時:中國轉一個身非常困難》,是在 紐約時報中文網 看到,今分上中下三部分轉載於此。


餘英時:中國轉一個身非常困難(下)
歐陽斌 為紐約時報中文網撰稿    2014年3月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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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變局的最終是要找到一個秩序

          問:當年李鴻章說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你覺得到了今天,我們擺脫了當初那種「救亡圖存」的緊迫感了嗎?

          答:是啊,中國是一個太大的國家,又統一了很久。不像蘇聯是十多個小國組成,解體後各自還能發展。中國幾乎沒有亡國之後各地方還能各自發展的餘地。這就導致中國轉一個身是非常困難的。中國共產黨也是在中國轉身的長期過程中出現的。但不幸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走上反文明的歧路。這歧路走了幾十年,要想轉入正途,則非常不易。

          清末民初的時候確實有一種危機感,但是更重要的是對內部的改變沒有信心,所以要搞出一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東西。把海外的東西拿過來當工具,對自己的體制又不去改變。但是後來外部的壓力越來越大了,特別是日本人的侵略,打亂了中國自我發展的節奏,也給了中共作大乃至最後掌政的機會。在這個大變局的過程中,中共提出了一個最激烈的、最有號召力的口號:要把中國建成最大最強的國家。但事實並非如此,普通人的生活秩序並沒有建立起來。而中共的「體」比起中國以前傳統的「體」還要更糟糕,因為傳統的「體」至少是開放的,還可以有限度地進行洋務運動,開國會、新學堂等等這些都開始了。中國轉到共產黨之後就轉不動了,也沒有落實到一個可靠的,大家都可以接受的體系。要走出這個僵局是非常難的,我覺得只有走民主自由的路,沒有其他的路。

         問:但是歷史很難假設,就算是當年國民黨的統治能夠繼續延續,我們就會有更好的結果嗎?

         答:是不能假設,但是至少有機會。國民黨沒有力量對社會進行嚴格控制,也不可能把一切生存資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所以社會上尚有活動空間,可以反過來給政權以壓力,逼它調整。臺灣的民主化便是顯例。儲安平說:「自由在國民黨治下是多少的問題,在共產黨治下便是有無問題了。」也是這個意思。如果一個社會的政治力量無所不在的話,那它必然會是一個極端專制集權的社會,不會有人有好日子過的。

            問:說到中共的控制力,西方學界有一個比較共同的認識,認為在毛的時代,中共通過農村的生產隊、公社和城市裡面的單位,再加上戶口、糧食配給等制度安排將所有人都牢牢控制住了。而鄧的改革,則在某種程度上進行了解禁。

           答:集權控制搞到最後老百姓連飯都喫不飽,那麼這個政權也就麻煩了。這是共產黨得到的最大的一個教訓。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我一直有一個八字評論,而且幾十年來我都沒有改變過我的這個看法:「經濟放鬆,政治加緊」。無論是胡耀邦還是趙紫陽,下臺都是因為政治加緊這一塊無法做好。十八屆三中全會好像要發展市場經濟,但是這個市場經濟不是正常的市場經濟,是黨控制的。現在中國最重要的企業都是國有企業。所以現在還是在維繫着鄧小平的這條路。

           但是這兩個東西很難連在一起,經濟放鬆之後,有產階級和中產階級出現了,雖然人數不多,但是他們有自己的權利意識,有自己的需要,所以出現了王功權。兩條腿一條向左,一條向右,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的,但是走大了,這個身體會被撕裂。

             問:如果我們說今天的中國也處在一個大歷史變局之中的話,你認為哪些力量將會對這個變局有特別重要的影響?

            答:我覺得還是普通人的生活,特別是農村。現在的城鎮化政策在走一條很險的路子。農民沒有特殊技能在城市生活或者找到很好的工作,到了城市裡面不敢用電、不敢用水、不敢用電話,這是無法長期維持下去的。除非解放老百姓的活動能力,但是這個界限你很難劃清楚,哪些是跟政治有關的,哪些是跟政治無關的呢?政治、法律、經濟都是連在一起的。

    我覺得共產黨不是鐵板一塊,內部也有要求改革的,但是這個力量也是被壓制的,政治保守的力量是大於要求改革的力量的。這個情況不改變的話,就只有崩潰,出現流血、地方混亂,中央失去對地方的控制等,現在也有一些已經發生了。

             問:所以你覺得中國的轉型會是剛性的。

            答:我們都希望會有一個和平的軟着陸,但事實上恐怕不容易做到。長期來說我是樂觀的,因為它非得找出一個合理的秩序,否則無法停止。但是這個代價會比較大。

    問:八九之前提到民主,這個概念至少在知識人之中是有共識的,但是現在很多人會認真地問,難道民主就是中國的唯一出路嗎?

     答:確實是有這個現象。但是我要反問一句,除了民主還有其他選擇嗎?中國傳統觀念也強調「民心」所向是朝代興亡的最大關鍵。我們可以採取漸進步驟走向民主,但不可能長期違反民心而執政。

     問:也許有人會說變革社會裡秩序更重要。

     答:我不否認社會改革也可以為起點,但社會改變到某一程度最後必然要觸動政治體制。如果一個政黨不受任何監督,它怎麼可能保證永遠公正?他們又不是聖人。
     民主並不是一個最好的制度,在亞裏士多德那裡,民主是中等偏下的制度。但是你不能沒有。否則政權的合法性永遠在被懷疑之中,那麼你永遠無法建立一個合理的秩序出來。而且民主是唯一的可以保證不流血而改變政權的制度。這一點臺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以前大家覺得臺灣小,看不上,其實它的意義大極了。

    問:你提到過自己的學術興趣在於通古今之變。比如春秋戰國、漢晉、唐宋和明清這些歷史變局都是你的關注點。從這些研究當中,你有沒有發現什麼規律性的東西可以借鑒?

    答:規律性很難說,但是有一點可以看到,這些「變」都是社會起了變化,要求一個新的秩序出現或者對原有的秩序進行很大的改變。春秋戰國是因為原來三代的封建制度要改變,出現了一個郡縣制。這個制度可以使一般的老百姓也變得重要起來。漢代就在地方辦了一些學校,老百姓讀書讀得好的可以到中央做官,整個體制不是貴族壟斷的了。這個變化久了之後到了晉朝和六朝,世族門第力量作大,要求把王權虛化。這就變成一羣人壟斷社會政治經濟利益,這是非常不合理的。所以到了隋唐就有了科舉制度出現,把門第代替了。到了宋朝,這個改變才完全完成。宋用朱熹的東西作為教本,這樣我們就看到了一個科舉社會,無論是農民還是商人,都可以參與科舉考試了。但是這裡面商人的勢力變得越來越大,這又導致了清朝中葉的紳商合作的出現。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變化都是社會出現變化,社會結構和秩序不得不跟着做出調整,但是那些調整不是基本性的。我們現在面臨的是從古代到現代化的調整,這個調整太大了,所以一兩百年了,還沒有找出一個確定的秩序出來。這一關過了,中國就可以有一個比較平常的生活了,而不是總是在一個緊張的狀態中。

 

歐陽斌 畢業於哈佛大學東亞系碩士項目,現為專欄作者。

 

轉帖結束。

【轉載】餘英時問答 歐陽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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