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3年夏天,餘胖頭還不叫餘胖頭,工廠裏的人喚他小余。

  那年月,工廠是口大鍋爐,誰都在裏頭混着。外頭沒有更好的去處,裏頭也不好過。小余是新手,操作不嫺熟,常被機器所傷。這也沒什麼,每天渾渾噩噩好像日子也過得下去。但那年春天時,發生了件事,徹底讓小余斷了在工廠裏待下去的心思——他的好友小張的手被機器軋沒了,一瞬間的事,十個指頭齊齊掉落,血肉模糊。

  小余嚇得躲到一邊抽菸,人們笑他慫。這種事在工廠屢見不鮮,碰到了就是命,人不能和天鬥。這些話小余沒有聽進去,他一路猛走,又走到了江邊,想求求河神,能不能給他一條活路。他在岸邊一蹲就是大半天,蹲到人影散盡,江心突然出現一艘小船,那船離他越來越近,終於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小余和船上人聊起來。來者揹着麻繩,自稱老陳,說自己在江上謀生,小余問,怎麼謀生?老陳抖了抖手裏麻繩說,靠這個。小余說,是打漁的吧?老陳搖搖頭。小余又說,那就是船伕。老陳又搖搖頭。小余覺得沒意思,打算走,老陳一把拉住他胳膊講:“我是撈人的。”

  撈人就是撈屍體,只是聽起來不那麼刺耳而已。小余甩開老陳胳膊就想走,他生性膽小,本就怕死,跟死人打交道的事更是半點不願碰。他瓦着頭朝前走,沒看清前頭是條死路,不得已,又折返回來,再度撞上老陳。老陳對他笑了笑,他卻一下哭出來,“就沒有別的路了嗎?”

  權衡再三後,小余打算跟着老陳試試。二人約好三天後還在這岸邊見面。小余說,要做什麼準備工作嗎?老陳笑了笑說,別吃早飯就行。

  小余那天的確沒吃早飯,但怕自己餓着,頭天夜裏猛吃了三大碗麪。這三大碗麪在見到老陳的三小時後就全部吐了出來。老陳笑了笑:“你怕不是暈船哦?”當然不是暈船,住在這附近的居民早就習慣行船,人人水性都好,小余只是被那腫脹屍身嚇到了。

  “來,用繩子捆好。”這是小余職業撈屍人生涯的第一課。數十年後,他回想起這一場景,仍覺得不可思議。老陳告訴小余,你既要把這屍體當人,也不要把他當人。他現在死了,已經不是活人了。你不要怕,但他生前也和我們一樣,所以你要尊重他。

  爲什麼不用鉤子?小余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費這麼大力把人弄到船上來,他以前看漁夫都是用鉤子鉤大魚。簡單,省力。老陳講,“人和魚是一樣的嗎?”

  那天夜裏,小余久久難以入睡,在半夢半醒間,那些漂在水上的屍體沿着他腦中河流打轉轉。好幾次,他坐起來,不斷嘔吐,又強迫自己睡下。

  第二天早晨,小余拖着黑眼袋見到了老陳當即表示這活自己幹不過來。老陳遞給小余煙問,抽不抽?小余搖搖頭,老陳一個人抽起來。江水在二人面前浩浩蕩蕩走着,無所顧忌。老陳指了指自己肝說,這裏有問題,活不了多久。小余說,肝不好,就別抽菸喝酒了。老陳說,反正都是要死,人不能斷了僅有的愛好。他瞥了一眼小余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有毛病?幹什麼不好?非要撈屍體?小余點點頭。老陳拍拍小余肩膀說:“對啊,但凡有別的路,誰願意幹這個?”

  老陳滅了煙繼續說下去。他對小余講,這個地方地理位置特殊,長江水流匯過來後會形成一股強大急流,從上游江面漂來的浮屍被捲入漩流,往往就曝屍在附近。這使得此地形成了長江撈屍的第一道關口。清朝的時候,這裏有兩個監生在附近搭起蘆棚,僱了一隻木船打撈無人認領的浮屍。施捨席子或木匣予以掩埋,後來他們還蓋起了三間平房,創立了一個慈善組織,配有專管,置木船,專事江上救生、打撈浮屍的工作。

  說罷,老陳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這組織的傳人,僅剩的一個,之前有個人和我一起,但前幾年死了,我看我也快了。人嘛,都要死的,但這個事情繼續不下去了,愧對我師父。”

  小余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試試吧,就試試,不一定行。”

  二

  這一試就是五年。

  一開始,老陳帶着小余做。三年後,老陳肝癌晚期,走了,小余就一個人做.他年紀漸大。人也胖了起來,尤其是脖子以上,越來越腫,人們開始喊他“餘胖頭”,當地有一種魚類,人稱胖頭魚,肉肥身厚,量多價賤。人們說,餘胖頭和胖頭魚一樣,命硬,什麼都敢碰。

  業務熟悉起來後,餘胖頭已能一眼分辨浮屍性別、年紀大小、死亡天數。因生理構造不同,只要不是風浪天,女屍一般俯身浮在水面,男屍則仰躺,隔百米就能辨出死者性別。

  時間久了,規律摸透了,人膽子也逐漸大起來,但仍舊會遇到手足無措的時候。

  2000年時,餘胖頭在江上看到了一個俯在江面上的屍體,屍身隨江水忽隱忽現。餘胖頭把握不好距離,只能拿鉤子去套屍體。這一套,屍身翻面,惡臭撲鼻。餘胖頭這才發現死者是男人,雙手雙腳被困,脖子上有勒痕,胸口上有刀傷,死狀悽慘……餘胖頭意識到事情不簡單,可能是刑事案,當即聯繫了當地警方處理。

  長江像一個巨大的太平間,盛納了無家可歸的孤魂,大多數人的身份被江水刷得無影無蹤。有下落的少,野案子多。這些年下來,除了靠警察發經費就是靠家屬救濟,餘胖頭沒賺到幾個錢,還惹了一身腥臊。

  最讓他的噁心的一次發生在2009年。那天中午他正在家裏打瞌睡,門外嘈嘈雜雜的,不斷有人喊他名字。他出去一看,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戴黑框眼鏡,斯斯文文,女人着碎花長裙。

  兩人一見到餘胖頭就開始大哭,說是從長江上游沿路尋子,每到一地都貼尋人啓事,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兒子影子。餘胖頭說別急,別急,你們慢點說。然後將二人讓到板凳上,兩個人哭訴起來沒完沒了,過了十分鐘,餘胖頭纔將前因後果搞明白。原來這對夫妻的獨生子跳江自殺了,兩人想尋找兒子屍首,但沒想到一路遇到的漁民都開了天價打撈費,他們付了錢,但根本沒有找到兒子屍體。

  餘胖頭拿了麻繩和鉤子就朝外走,他讓夫妻倆待在岸上等。按理說,從上游下來的屍體大概都會聚在這兒,時間早晚問題。餘胖頭駕着船,在江上尋尋覓覓,不到一會兒就找到了線索,隔大概一百來米的位置,一具屍體正仰面躺着,直衝餘胖頭的木船而來。就在這時候,另一艘漁船從斜刺裏殺出來,直朝屍體而去,很快把那屍體奪了過去。

  餘胖頭定睛一看,這不是老方嗎?老方在附近打漁爲生,過去他們兩人碰過面,餘胖頭還問老方願不願意跟自己一起打撈屍體——也不用天天守着,就是有空的時候幫個忙。老方輕蔑一笑,當場拒絕,他說對於漁民來說,最晦氣的就是翻船和撈屍體,你要我做這個,不是和讓我去死一個意思?

  老方把屍體弄上了岸,巧不巧,正是那對中年夫婦的兒子。兩人嚎哭不已,餘胖頭站在一邊,也不是滋味,他見不得這些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場景。哭了一會兒,中年夫婦突然昂起頭問餘胖頭:“師傅,謝謝您,我們要給點錢您。”

  餘胖頭用麻繩指了指對面的老方:“是他弄上來的。”老方狡黠一笑,開始挾屍要價,當場就開價五千,中年夫婦驚得目瞪口呆,他們一會兒看看餘胖頭,一會兒看看老方,恨恨說:“哪有你們這種人,人死了,還想着賺錢。”

  餘胖頭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從業這麼多年,他從未主動找人要過一分錢,都是三百四百的小意思。他生活過得拮据,根本就是在做慈善。倒是老方,生活滋潤得很,是個會撈錢的主。餘胖頭瞪了老方一眼,罵對方不厚道。對方笑了笑,周旋了一下,最終還是從中年夫妻身上撈到了三千塊。老方講,早都知道這個事了,今天真是便宜兄弟我了。

  這件事讓餘胖頭的尊嚴開始稀釋。事情傳得越來越遠,甚至傳到很多村民耳朵裏,人們說餘胖頭其實這些年撈屍體存了好多私房錢,裝窮罷了。餘胖頭不知如何反駁,只是苦笑,這麼賺錢,那你們誰來和我一起做吧?每每說到這裏,人羣中聲音熄滅,沒人敢往下接話。是啊,除了他,還有誰願意幹這個?

  三

  餘胖頭結婚很早,早於從事撈屍之前,這幾十年下來,夫妻間沒少吵架。

  餘胖頭妻子的憤怒主要集中於以下兩點:1、賺不到錢;2、晦氣。餘胖頭的妻子講,她在家裏看報紙時看到一個有關黃河撈屍人的報道,那裏的人撈一個屍體上來就能賺一萬塊,而且如果沒有價值的屍體,他們就直接放走了,根本不會撈上來的。說到這裏,她瞪了餘胖頭一樣說,你看看你?怎麼回事?無償撈屍,一次就收幾百塊,沒人認領的還是悉心捲了,找個地方埋起來,是不是有毛病?

  餘胖頭無力反駁,妻子講的對,講的都對。有人把撈屍當生意做,做生意嘛,就要講經濟節約,講成本付出,那些人在黃河上搭棚子,每天早出晚歸,當然是爲了賺錢。他不一樣,但具體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來。

  在這個小地方,能賺錢,又不昧良心的方法並不多。這些年下來,餘胖頭的主要收入是由警察局支付的,餘胖頭有時候還會調侃着對妻子說:“你看我不也是半個公務員嗎?”

  對於晦氣這個說法,見仁見智,餘胖頭說自己是在做好事,積德。但別人不這麼想,鄰居都在背地裏笑他。當然,記者來採訪時,鄰居們普遍又換了一張臉,直誇餘胖頭人好,有善心。

  喝酒上頭時,餘胖頭也想過子承父業的事。但一瞥到老婆兇狠眼神時,他立刻斂聲屏氣,不再說話。兒子有兒子的路,兒子是要上大學的人。

  撈屍這麼多年,也遇到過邪乎的事。

  餘胖頭兒子高二升高三那年,生了一場怪病。求醫問藥不見結果,就是發燒,莫名其妙發燒。去醫院檢查了,打了針,也不見效果。有迷信的人講,這是水鬼纏上來了,來找人索命,矛頭直指餘胖頭,餘胖頭也不反駁,因爲就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觸怒了鬼神。

  餘胖頭的妻子買來錢紙,拉着餘胖頭去江邊燒紙。餘胖頭講,這樣沒用,要真是水鬼,得划船到江心去找他們要說法。那天夜裏,江上起了霧,餘胖頭命妻子在家待着照顧兒子,他獨自將船滑到江心,在茫茫大霧中,他什麼也看不到,以往仗着好眼力行船,現在兩隻眼睛像被人剮走了一樣。他把船上的錢紙拿到江心一灑,一邊喝酒,一邊說渾話——“你們要拿就拿我的命,我賤命一條,不值錢,我兒子還年輕,放過他,求求各位路過的大爺放過他。”

  第二天早晨,餘胖頭回到了家,到兒子牀前坐了坐,不知說什麼是好。妻子從廚房走出來,眼裏噙着淚,“好了一點,好了一點,剛量過了,退了一點。”餘胖頭卸掉身上的麻繩對老婆講:“那我以後還幹不幹活了?”老婆講:“隨你,反正我還開了個食品店,錢夠。”

  餘胖頭想,退休的時候到了。

  四

  退休後,餘胖頭溜到老婆的美華小吃店當起了幫工。端茶、倒水、收錢,他這才驚覺自己這些年虧欠了家人許多,所以幹起活來格外賣力。

  美華小吃店剛好在鎮口,南來北往的人都會打這邊過。時間久了,人們開始對餘胖頭感興趣,總是吵着讓他說點奇聞異事,還有人問:“都說黃河水下有屍王,我們這怕也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對於這些稀奇古怪的猜測,餘胖頭總是一笑置之,不予解釋。

  在水上待了多年,他早已習慣行船生涯,再回到岸上,竟然有些不適應。閒來無事時,他總是獨自叼着一根菸,蹲在店門口,好像在等着什麼。依舊有人來請他撈屍,但他總是擺擺手說“不做了,不做了。”

  中途也遇上些插曲,有記者千里迢迢來採訪他,一開始,餘胖頭欣然答應,但採訪深入後,餘胖頭才意識到,對方只是想從他這裏榨取獵奇新聞,餘胖頭講,他身上沒有什麼稀奇事,撈人這個事也不是多高尚的事業,只是習慣罷了。

  就在餘胖頭打算在岸上了此殘生時,水上發生了一件大案子,有一艘輪船在長江某水段傾覆,新聞傳得沸沸揚揚,搜救工作隨後展開,警方也呼籲沿途居民協助搜救。餘胖頭坐在小吃店內,看着電視裏的新聞,心潮起伏,按他的經驗,這麼多人在水中罹難,超過四十八小時,生還率極低,但無論是生是死,家屬需要一個交代。

  餘胖頭坐不住了,覺得應該貢獻點力量,但老婆卻橫在櫃檯那,饒有興致的望着他,他不知道該如何跟老婆開口,前陣子還寫了保證書,說自己金盆洗手,就在他內心焦灼不安時,老婆突然溜到雜物間,扔給他一條麻繩——“去吧,不攔着你,小心點就行。”

  “謝謝。”餘胖頭告訴老婆,“這種情況下,沿岸都會有村民挾屍要價,他撈上來的人越多,這種事發生的機會就越少。”餘胖頭趁着夜色出了門,這次搜救工作比他想象中難,但卻是最有使命感的一次。最終,經各方全力搜救,事發時船上454人中12人生還,442具遇難者遺體全部找到 。

  事情過去很久後,餘胖頭已經淡忘了自己那陣子撈上來多少屍體,有鄰居問他,還會不會重操舊業,他總是笑笑不說話,事實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人需要他,他還是會去。這是老陳的遺願,也是他的信念。

  作者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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