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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過《一站到底》和《奇葩說》的國家博物館八零後講解員河森堡,曾經講述過一件他親身經歷的事。他在書店裏讀歐洲史,裏面提到了公元457年,他就在書架前自言自語:“公元457年在中國該是什麼時代呀……”

旁邊一個眼鏡大叔主動接了話,“宋朝。”

河森堡心裏一聲冷笑:公元960年趙匡胤陳橋兵變纔有了宋朝,這都差了幾個世界了好不好。可他還沒作出反應,大叔跟着又推了一下眼鏡,“應該是大明”。

河森堡的鄙夷就要藏不住了:公元1368年朱元璋稱帝纔有了明朝,差了快一千年了。罷罷罷,跟這種不懂裝懂的人有什麼好說的?他回了一個標準的白眼之後離開。

回家一查公元457年,才發現被吊打後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宋朝是南北朝的劉宋,不是後來契丹人喬峯心嚮往之的趙宋;大明不是明教張無忌培養出來的國號,而是皇帝的年號,一如近來人人皆知的日本從“昭和”到“平成”再到最新的“令和”。只是日本的年號制度,百分之百是照搬中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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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號這個東西,從夏商周到西漢初年都是沒有的。秦始皇兵馬俑都打包完畢封存下地了,年號還要等個一百多年才誕生。

年號誕生之前要紀年,除了甲子乙丑的干支紀年法之外,基本採用諡號紀年法和名號紀年法,就是用天子國君死後的諡號和生前的名號,再加上數字來紀年。在諸侯國林立的春秋時期,一年可以有十幾到幾十個紀年名稱。

比如孔子逝世的公元前479年,就是他所在魯國的哀公十六年 、齊國的平公二年 、晉國的定公三十三年、秦國的悼公十二年、宋國的景公三十八年……一直到吳王夫差的十七年和越王勾踐的十八年。當然爲了統一起見,一律以當時的周天子爲準,就是周敬王四十一年。如果當時高考要考中國歷史哪年是哪年,各國考生一定會想跳樓。

終於秦始皇統一六國,結束了複雜的紀年換算方式。從秦始皇嬴政到漢高祖劉邦,都是“始皇五年”“高祖三年”這樣的紀年法,一如今天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劉邦的兒子漢文帝劉恆、孫子漢景帝劉啓,都是如此。即便劉啓的兒子漢武帝劉徹剛剛接班的時候,也是如此。

但情況總有一天會起變化,變化來自一隻國家級保護動物。漢武帝當了十九年皇帝之後的公元前122年,他出門打獵打到一隻獨角獸白麟,羣臣大聲恭喜皇上吉祥,說這是難得一見的神物啊,完全值得紀念。

於是漢武帝就在中國歷史上破天荒第一次立了年號,名爲“元狩”,所以公元前122年就是元狩元年。不僅如此,好大喜功的漢武帝當然還要彌補掉失去的時間,所以他把元狩之前的登基歲月也追認了三個年號:建元元光元朔——平均分配,每個負責六年。

一轉眼打獵已經過去六年,忽然山西又出土一隻三足寶鼎,羣臣當然又二二三四再來一次,大聲恭喜皇上吉祥,說這是難得一見的神物啊,完全值得紀念——於是就又改了年號,稱爲元鼎

估計那時顏值的概念還沒有深入人心,否則說不定漢武帝突發靈感,覺得自己既然長得辣麼帥,那叫元帥元年也挺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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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開了頭,之後的皇帝當然有樣學樣,自己登基要改年號,自己當皇帝心血來潮也要改年號。

跟日本的“令和”來自詩集不同,中國古代的年號許多都是高大上得超出天際的。不僅有文化是當然的標配,格局大才是需要劃的重點。

比如劉宋的“大明”,即出自《周易·乾卦》的“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在他之前的晉武帝司馬炎,年號“咸寧”也是來自同一段文獻,“首出庶物,萬國咸寧”;鋪張揚厲跟漢武帝有一拼的隋煬帝楊廣,年號“大業”來自《周易·繫辭上》的“盛德大業至矣哉”;而喬峯的好兄弟段譽段公子、大理皇帝段和譽,年號“日新”來自《大學》裏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他要是膽敢把年號定爲“語嫣”,天龍寺裏不問世事的和尚都會衝出來跟他拼命。

因爲每個皇帝都想蒸蒸日上、江山永固美如畫,所以取年號時往往意在記祥瑞、誌喜慶、祈昌盛。像太平中興這樣的年號,兩千年來用過的政權動輒十個八個。論文都可以抄,年號重複又有什麼關係?

到了證券基金誕生的1997年,一堆投資機構紛紛把年號拿過來直接用,比如一堆上市基金開元天元景福興安泰和興和漢興……就全都是古代帝王的年號,反正定年號爲開元的李隆基也不會穿越來算賬。而香港人鄒文懷跟老闆邵逸夫決裂,要成立自己的電影公司時,他選的名稱也是“嘉禾”,三國時東吳孫權稱帝的年號。

年號最終是最大的頭頭說了算,所以有些沒讀過書的割據政權顯得就比較沒見過世面,比如隋末的竇建德、南宋時的楊幺,直接就用當年的干支把年號定爲“丁丑”、“庚戍”。倒是不費腦筋,可也沒有什麼技術含量。更有渾人比如明萬曆四十七年稱王的固原人李文,直接把年號定爲“真混”。

而走向另一個極端的,是唐朝時的李治武媚娘兩口子:不但喜歡起年號,而且尤其熱衷與時俱進。唐高宗在位35年,換了14個年號;而武則天在位21年,雖然時間短但足足換了18個年號。這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也創下了歷代以來年號更換頻率的最高紀錄,也許女人天生就更喜歡玩花樣?

尤其是武則天正式即位之後,“天授”“如意”“長壽”這樣的普通年號都不能讓她滿意,她心存高遠的志向一定要得到充分體現。於是一連來了三個四字年號,“天冊萬歲”“萬歲登封”“萬歲通天”。後來徐克的電影《狄仁傑之通天帝國》,通天就是從年號裏來的。

任性是帝王的特權,取年號是霸氣的標誌。明成祖朱棣奪位成功之後,羣臣建議的年號是“永清”,朱棣不滿意,說冷冷清清的哪有“永樂”好啊!而且我將來要修書,《永樂大典》也比《永清大典》酷炫多了不是嗎?有沒有誰不同意的?

下面一堆噤若寒蟬的讀書人高呼萬歲英明,沒有一個人敢告訴他:“永樂”是三百年前北宋強盜方臘曾用過的年號,雖然跟你的所作所爲也挺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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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許多年號,跟現代漢語裏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例如“大象”不是動物,是北周靜帝宇文闡的年號,源自古語“大象無形”;“保安”不是職業,是大理和日本都用過的年號,意在“保國安民”;“普通”不是平凡,是嗜好佛教的梁武帝蕭衍年號,因爲普通本來是伽藍(寺院)的六種名稱之一;“神功”不是葵花寶典,是喜新厭舊武則天只使用了三個月的年號……

然而像武則天這樣以改年號爲樂的行爲,到了明清基本絕跡了。當時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年號越混亂,朝局越混亂。嘉靖年間成書的《丹鉛總錄》裏有一句話:“亂主年年改號,窮士日日更名。”要想長治久安,就不要總是變來變去。

所以從明朝開始,一個皇帝終生一個年號基本上已成慣例,只有兩次即位的明英宗朱祁鎮例外,第一次“正統”第二次“天順”。清朝也依照了明朝的慣例,所以明清之前的皇帝,一般用諡號廟號來稱呼,比如漢武帝、唐太祖、宋徽宗;而明清之後的皇帝,就用年號代替了,例如嘉靖萬曆崇禎康熙雍正乾隆

日本的一個天皇本來有許多年號,但在明治維新之後,就向中國看齊,立法規定一個天皇有且只能有一個年號了。

中國的年號比日本久遠得多,但結束得比日本的早。1912年末代皇帝溥儀退位民國成立,從此以民國來紀年,年號被掃進了歷史的故紙堆。1916年袁世凱要復辟稱帝,把年號恢復成了洪憲,但洪憲元年最終只持續了短短數十天。

而許多貌似是日本代表物的詞彙,其實都是中國曾經已有的年號。“大和”是唐文宗李昂的年號,白居易李商隱都度過了完整的大和年間;“天皇”是唐末割據政權朱泚的年號,距今也有一千二百年的歷史了;“明治”是大理皇帝段素英的年號,比明治天皇要早八百多年……

年號這東西,在中國自己的歷史上已經漸行漸遠,如今只存在於一堆少有人問津的典籍和娛樂電視劇裏,《貞觀政要》、《宣和畫譜》、《康熙大帝》、《戲說乾隆》……只是我們棄如敝屣的東西,也有人還在用,而且似乎也沒耽誤現代化進程。假如將來有一天日本去把年號申遺,雖然我們能理直氣壯言之有據地說“年號本來是中國的”,但恐怕也不會殘存多少底氣。

主要參考:

李崇智《中國曆代年號考》

周到《讓紀元再現中國元素——關於恢復年號的倡議》

陳靈海《唐代改元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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