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在起跑点 到底好不好?

北欧教育标榜不分类、不排行;而东方则「扬优批劣」。从小教导小孩如何「打败他人」,他将来就一定杰出吗?

一个飘著蒙蒙细雪的北国十二月午后,我和芬兰朋友马提.诺尤能(Matti Nojonen)约好碰面,他是芬兰的国际经济学者,但他不仅是把《孙子兵法》翻译成了芬兰文,最近又译了另一本中华古典兵法上的奇书《诡道》;看样子, 马提可真是现代汉学家的奇葩,专挑奇趣古籍入手,却又卓然有成。

马提是芬兰几位亚洲与中文通的一位,会读、会写繁体字,也待过亚洲不同地方好几年,所以我这次去向他辞行,顺便送了一本自己写的书《没有资优班,珍视每个孩子的芬兰教育》给他。 于是,那天,变成了芬兰教育、兵阵战法、东西方文化与教育概念的对谈。

马提有个十四岁国中二年级的儿子,所以谈起教育,一点都不生涩,就像许多为人父母一般,他有每日亲身体验的 第一手观察心得,和对于什么是妥善教育之道的终极关怀。在闲聊之际,我跟他提起以前女儿在台湾念过小一上,虽然只念了四个月,但也经历了每个周末都有功课学习单,而老师会在每周一上午选出两份学习单张贴在教室外的墙上;事隔了六年,大女儿对这件事仍旧印象深刻,也很在意老师为什么总是挑选某一位女同学的作 品。

马提听得兴致勃勃,却也心有所感的抢著分享他的经验:「这个我晓得。你知道我以前待过上海和青岛,那时候我儿子才四岁,因为青岛不像上海,当时还没有什么真正国际性质的幼稚园,所以我儿子就读了当地的幼稚园。」讲到这里,这位芬兰爸爸的脸上,开始出现想笑却又有点忍俊不住的表情。

东西教育观念 差很多

「在那个幼儿园教画画,就是老师要小孩子坐好看著白板上一棵苹果树,没有著色的树,接著老师要大家摊开手上那一张影印纸的苹果树,完全一笔一画按照老师的画法和色彩来做。老师说:来,把苹果涂成红色,把绿色用在叶子上,把树干涂上咖啡色……」

「妳想想,这样的教法,我那四岁的儿子,怎会乖乖照著老师说的去做呢?他当然是大笔大笔地自己开心乱涂鬼画啊!」

「所以有一次,我到学校看到几幅不同孩子的画作,被高高挂在走廊墙上,但我走遍了整个回廊之后,找到老师就问,我儿子的作品呢?老师没说什么,带我走到教室角落的抽屉柜,弯下腰去拉出最底层的抽屉,委婉轻声地对我说:你孩子的画,在这里。」我们同时爆出一阵大笑!

马提说他当时却是脸色大变,质问老师说:「为什么?!」老师回答,「马提先生,因为您的孩子,一点才能也没有啊!」这时候马提可火冒三丈了,校方急忙解释说,这是因为我们下周会有访客来参观学校啊!

从一幅画 看平等概念

他说到这里,我们又笑翻了天;一个孩子的才能、儿童的心理发展和一所学校的「荣耀」,竟然也可以纠葛成这样 复杂。马提用手直指著右脑说:「妳想想看,这对一个孩子的伤害,会有多大啊!」我一边笑一边点头称是,在东西文化间跨越搬迁,我怎会不明了这其中的概念差 异和实质伤害呢?

我赶忙问马提说,你不是付了外国人等级的园所费用吗?他说:「对啊,对外国人收费就是那样贵!所以我很生气的跟学校说,如果你们再不贴上我儿子的画,我即刻办退学!」

「隔天,我一到学校,就看到儿子的画作总算贴在走廊上了,心安了不少。但走近仔细一瞧,老师竟然在他画画的右下角上写著:这是外国人画的。」我这次不仅笑翻了天,还笑到肚子都疼了。

随后我又谈到,在台湾仍有不少国中老师在发考卷的时候,是叫著说某某某几分,很棒;某某某几分,太差了,这就是不用功,不努力读书的后果。

马提又忍不住要插话,他急忙跟我说:「哦,对了,我儿子在青岛时,要是那位老师眼中画得最好的学生,就会到全班前面去高高举起画作,老师叫全班拍手鼓掌,被表扬的孩子,脸上当然是充满著光采与笑容。可是,对于老师认为画得不好的学生,却要学生到全班面前把画挂在胸口,让全班小朋友用手指指著说:你很差,你不 行!」

平等与尊重 是基本人权

现在换我张大著眼,惊讶问著,那您儿子呢?马提还有点忿忿不平的说:「我儿子当然不用啊!我警告过老师,我 怎么可能让这样的教育方式,用在我孩子的身上呢?这对一个孩子的伤害有多深啊!」他笑骂了好一会儿,虽然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芬兰爸爸对他儿子成长所 付出的忧心和努力,仍然在他记忆最深处。 我认识马提好几年了,从来没有一次聊得如此开怀。但这回不是以国际关系与经济学者身分和我对话,却是以一位父亲和教育观察者,谈著自身和家庭经历过的跨文化差异。我和来自北极圈拉普兰的他,当然又继续述说著更多的孩子教育经,和我们在东西方旅居的生命体验。

学校教育有时候造成的伤害,对许多孩子来说,会是一辈子的刻痕。从北欧的「平等与尊重」基本人权观点来说, 在孩子半大不小的时候,就去「分类」他们是很不应该的,尤其还是以体制强加分类之后,让同班学生或社会大众,去进一步加深不公平分类的刺伤。即便北欧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国、高中,甚至大学阶段了,这样的公开分类、公开表张或羞辱的教学方式,也不会出现。芬兰一位教育和公卫界的专家克丽丝丁娜 (Kristiina Poikajarvi),也说了和马提一样的专业看法,把学生公开分类和指名道姓的公开宣告成绩,以及随之而来的责备,对于孩子的身心发展,是一种莫大的 伤害啊。

孩子作品 不标举最好或最差

在芬兰,只要走进学校的教室走廊,看到的是所有孩子的画作、故事或是习作等,它们全部都被高高的挂在廊壁或是教室里,不论是教室的墙外、墙内,总是有一整片全班学生各自画出来的作品,张贴出来,既不标举什么最佳,也不会去说谁是最差的。

每当我看到这样全班一起陈列出来的方式,总是不免要多看好几眼,不仅心底会产生许多的惊喜、悸动,我很喜欢从孩子的画作中看到不同的笔触,它们让我遇见了每 个孩子的性格:粗犷、细腻、洒脱,有的极尽求完美,有的两三笔的小小毕卡索。这是孩子们大显身手、自我发挥的时候,老师不以自身的大人思维去妄加评断、不 乱下「指导棋」,而是将所有孩子的作品挂上墙去。这成了一种最基本的鼓励,也让孩子在有机会一一浏览同学画作时,心中自然产生一把衡量的尺,他们会逐渐去 学会了解、欣赏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从而学会尊重他人。

不在孩子小的时候,施予不必要的成人思维框架,让每个孩子都只能被引导、被动的陷入固定的模子和师长的看法里。体制以为只有那样画是对的,以为只有那样的笔触是好的……但是,谁说这些一定是对的呢?

如果你能看到每个孩子的特质,那标准答案一定不会只有一种;创意思维的开拓,来自欣赏与包容,不是依循著某一类的框架去模仿。赫尔辛基一所中小学教室外的走 道上,学生把所有同班同学的画作,巧妙的制作成一张庞大的壁报,他们玩得开心,却也在旁边写上了几句自娱娱人的话:「我们贴上了最好的作品,但我们也贴上 还可以更好的作品。」

从作品陈列 学会多元与包容

当大家的创意作品一一展现时,不论年龄大小,就成了一种最佳的包容与多元学习过程的开始。虽然人生到了成年 阶段,是会面对一些同侪竞赛的压力,但是在基础教育中,过度去强调这些竞争,然后以成人所认为的教学方式,去从稚龄孩子身上教导如何「打败他人、赢在起跑 点」,对不对?好不好?

有时我们是否该停下来想一想,这样的教育概念,是否妨碍了一个人的正常心态发展?是不是以太过功利的方式,扭曲了教育 下一代成长的过程?会不会使资质优异的孩子,反而恃宠而骄,无法真正了解周遭同学或成长之后的广大社会里,其实还存在著大多数居于弱势,而更需要关怀的人 们。

儿童心理学与教养成长的各个面向,在北欧诸国总是小心翼翼的处理著。 北欧各国所标榜不分类、不排行、重合作、讲尊重的精神,对于多年来已经习于竞争心态与标榜优异教育的其他地区,恐怕一时三刻还无法完全领会;但这样的社会与教育模式,却让我这几年不断受到冲击,提供了我另一个不同的思考方向;这是我在北欧几年来,最大的人生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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