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發布的報告《現代威權主義》的一個章節

原文鏈接:

https://freedomhouse.org/report/modern-authoritarianism-illiberal-democracies?

freedomhouse.org

部分段落引用的是該組織歷年發布的匈牙利人權報告,我就不標出來了。


世界各國正在競相尋找一種組織共同體的方式,一個能讓本民族更具競爭力的國家......今日思想界最時髦的話題,是理解非西方、非自由主義、非自由民主、甚至可能是非民主的體制,理解它們如何能讓本民族獲得成功。

如果我們想組建我們自己的民族性國家來取代自由主義國家。至關重要的一點在於我們要表明我們不是要鎮壓這裡的非政府組織,與我們做對的也並不是非政府組織,而是收了錢為外國利益服務的政治活動家。----匈牙利首相維克多·歐爾班的演講

2014年7月份,在羅馬尼亞的伯伊萊圖什納德,匈牙利首相維克多·歐爾班在一群匈牙利族人面前發表了一番演講,這份演講就是後來出名的「非自由主義民主」演講。這份演講中有那麼幾點值得注意:

  • 歐爾班督促他的聽眾們,不要把1989年對共產主義的勝利當做匈牙利發展的參照點。歐爾班不同意用從專制統治和外國霸權解脫,重拾選舉、公民自由和主權來衡量進步。他提出要以2008年金融危機作為新的起始點,這也是歐盟遇到巨大挫折的時間點。
  • 他引用了奧巴馬的名言和一些來源不明的話,來探討西方的虛弱之處,其中包括一名「國際上廣受肯定的分析者」的話,此人說過今日的自由主義價值觀包含「墮落,性和暴力」。
  • 他暗示,未來將會有「非西方,非自由主義,非自由民主,甚至是非民主」的政權出現,這些政權將會創造競爭力強的成功社會。他斷言「今日國際分析家眼中的新星是新加坡,XX,印度,俄國和土耳其。」
  • 在闡述歐爾班自己的政黨青民盟遇到的困難的那段話里,歐爾班特別談到了公民社會和非政府組織。他堅持認為,公民社會批評家們並不是非政府組織,而是收了錢為外國辦事的政治活動家。(在2016年的另一場演說中,他提到了某些「人權戰士組成的游牧部落」,這些人「有著無法剋制的說教慾望」)

在他一篇相對簡短的致辭里,他簡要概括了一些關鍵的因素,用來區分建立在自由主義價值觀和問責上的、完全民主的「西方」制度,和他嘴裡的那種建立在強大的國家、弱小的反對派和權力制衡上的「東方」制度。

首先,他規勸別人不要再把1989年的一系列事件,當做匈牙利歷史上一個神聖而影響深遠的轉折點。考慮到歐爾班本人的履歷,這點很值得注意。他經常拿他在反對共產主義鬥爭中的事迹說事,把自己描述為一名自由鬥士,現在,他卻認為這個讓人容易聯想起自由主義價值觀、個體自由相關的理念、以及民主團結的1989年,阻礙了他懷著對這些理念和歐盟整合的懷疑為匈牙利制定的計劃。

其次,歐爾班把俄羅斯和XX這種完全的專制國家,土耳其和新加坡這種准民主的非自由國家,以及在這裡顯得比較突兀的真民主國家印度,都納入了他敬仰的對象。

最後,他挑明了他對少數服從多數的支持,鄙視權力制衡和公民社會,同時反對自由民主實踐中體現的多元主義價值觀。

他在這裡傳達出的信息十分重要。在很多情況下,界定非自由主義特徵,就是針對少數群體的不包容:LGBT社群,吉普賽人,穆斯林,難民和所有類型的移民。但是在匈牙利等國,非自由主義政府的意義要比首相斷言的「每個移民都展現了公共安全和恐怖主義風險」和「難民結隊強姦我們的婦女和姑娘」這兩個煽風點火的宣言更加徹底。

匈牙利領導人想要告訴我們,非自由主義意味著完全排斥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和民主制度。青民盟的「改革」工作重心在於創造一套架空多元主義機構,並保證執政黨未來的優勢地位,對鎮壓討人厭的少數群體則不太上心。

2010年歐爾班帶著超過三分之二的議會多數走馬上任,它可以不徵得反對派同意就改寫憲法。他通過一系列憲法修正,基本法律(修改或撤銷需要三分之二票數)和常規法律從上到下改變了匈牙利的政治制度。

2010年青民盟大勝之後做出了如下舉措:

  • 大改憲法法院,使得青民盟任命法官佔到多數,削減其管轄權。
  • 政府裁撤了獨立的財政委員會,該委員會負責監管預算政策,之後用青民盟控制下的新委員會取而代之。
  • 制定新的選舉法,操縱選區劃分使之有利於青民盟。
  • 歐爾班賦予鄰國的匈牙利族人投票權,這些人更傾向於支持青民盟。
  • 政府創設新的新聞監管機構,其領導和成員都忠於青民盟,這一部門有廣泛的權力,可以對新聞渠道進行罰款。

上述舉措是青民盟提案中最臭名昭著的那部分,部分舉措引起了歐洲監察機關的注意。對於歐爾班這場將匈牙利轉變為完全的非自由主義民主國家的戰役而言,這僅僅是冰山一角。

或許歐爾班在經濟領域的舉措的影響才最為深遠。2010年以來,匈牙利已經演變成了一個絕佳的裙帶資本主義國家。但是和俄羅斯這種公然的盜賊統治不同的是,匈牙利的政權並非圍繞統治階級對公共財產的掠奪組織起來。歐爾班而是使用國家法律和採購合同,打造一批效忠於青民盟的富裕選民。這批人可以為政治活動提供財源,獎賞黨的支持者,運營友好的媒體渠道。關係戶的富裕並不完全是目標本身,而更像是一種加固黨的優勢地位,應對未來反對黨挑戰的方式。

歐爾班在歐洲自由主義者的圈子裡很不受歡迎,但他在歐美的保守主義者里卻贏得了一批信徒。2015年華盛頓的一場國會下屬委員會的聽證會中,就不斷有共和黨議員為青民盟政府辯護,他們往往明目張胆地忽視布達佩斯的政治狀況。保守主義者稱讚歐爾班維護傳統價值觀的決心和果斷的領導力,但是他們忽視了歐爾班制定的經濟路線。

2010年掌權之後,這位首相幾乎違反了所有自由市場和審慎的經濟管理的原則。假設匈牙利是非洲或拉丁美洲的一個發展中國家,那麼援助國政府可能會為匈牙利接收外國援助設定許多特殊條件。因為匈牙利政府將這種公然的貪污腐敗和裙帶關係納入了公共政策。這包括政府與青民盟相關企業訂立獎賞性的契約,制定特殊法律讓商業界的青民盟支持者受惠,針對外資企業實施懲罰性的稅收,減免青民盟鐵杆支持者控制的企業的納稅,將部分國有化的經濟部門移交到青民盟支持者之手。

在不斷將經濟交給自己盟友的過程中,青民盟模仿了舊式的政治機器及其龐大的資助網路。這和半個世紀之前統治美國城市的沒什麼不同。很顯然青民盟追求的目標。是確保敵對政黨永遠沒機會得到推翻現任政府所必要的資金和影響力。

歐爾班是中歐版本的普京嗎?

匈牙利國內批評歐爾班的人經常把他的執政風格比作俄國總統普京。表面上看,這個對比並不公平。自由之家依然將匈牙利評級為自由國家。匈牙利依然有真正的反對黨,只是在議會中比較虛弱。匈牙利也有一個相對無拘無束的公民社會,有結社自由等公民自由。匈牙利政壇的暴力也不如俄國那樣常見。

但是歐爾班剛上任時面對的這個政治環境和普京繼承的俄羅斯截然不同。歐爾班2010年上台的時候匈牙利已經民主化二十年了。它已經成為了歐洲聯盟的一員,遵守這個陣營的的規章制度。它也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成員國。對於匈牙利人而言,1989年的一系列事件帶來了民主自由,擺脫了外國霸權。對於俄羅斯而言,1989年和1999年則意味著一個龐大帝國的解體,和十餘年之久的政治和經濟困局的開端。

考慮到他們這些背景上的差別。那麼歐爾班和普京的對比中令人矚目的地方就在於他們的相同之處了。下面列出幾個顯而易見的:

  • 兩人都多次表達過對「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的不屑。
  • 兩人為了實現對主流媒體的主導,都既直接控制了國有廣播電台,又靠關係戶掌控了私人媒體。儘管匈牙利的環境明顯要比俄羅斯自由。
  • 兩人都架空了對行政分支進行監督、確保透明性的機構。
  • 兩人都表明他們不喜歡提倡人權和改革的公民社會組織。歐爾班目前沒有實施俄羅斯那種指定這些組織為「外國代理人」或是將它們一禁了之的法律,但是青民盟已經宣布他們打算制定旨在騷擾 NGO 並切斷財源的法律。
  • 兩人抓住了鄰近國家的同族人帶來的政治機遇。普京利用俄羅斯族人在烏克蘭、喬治亞、摩爾多瓦和波羅的海國家遇到的歧視,為軍事干預洗地或者進行敵對宣傳。歐爾班允許鄰國的匈牙利族人在匈牙利大選中投票,程序還比那些在歐洲等地臨時工作的匈牙利公民更簡便,來將這些人拉入他自己的政治聯盟。
  • 還有一個重點:歐爾班和普京都牢牢把控住了司法機關,目的在於消滅其權力制衡的作用。

波蘭的「法律與公正」

和匈牙利差不多,身為冷戰過後民主化浪潮中最成功國家的波蘭最近才光環落地。波蘭的民主制度並不完美,它依靠迅速的自由市場政策轉型換來的成就沒有平等惠及人民。但是這些成就蘇護大於失敗。這個國家的增長率按照歐洲標準非常喜人。這是少數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里相較而言沒有損失的歐洲國家。波蘭的領袖在歐盟和北約中都相當有影響力,頗受世界人民尊敬。

按照極端保守的法律與公正黨領導的說法,然而,波蘭社會問題十分嚴重,政治體制需要自下到上來個大檢修。

2015年選舉之前,法律與公正挪用了一種和青民盟在2010年選戰類似的話術,將中右翼政府描繪成這一失敗經濟體制的總設計師,譴責主流政治領袖和普世性的自由主義價值觀更加匹配,親近柏林和布魯塞爾而非波蘭鄉村傳統的基督教道德觀。法律與公正暗示幾乎壟斷了後共產時代政權的自由主義建制派竊取了波蘭人民民主革命的成果,因為他們沒有對共產黨餘孽和他們的同謀做出正當的清算。法律與公正甚至發起了一場政治活動,玷污八十年代團結工會運動領袖萊赫·瓦文薩的名聲,他們指控瓦文薩是共產黨的代理人。

法律與公正2015年10月份取得議會多數並掌權以來,已經著手實施一條堅定站在非自由主義陣營中的改革路線,很多提議和青民盟在匈牙利實施的完全一致。

和匈牙利政府一樣,新政府的首個重點是確保對憲法法庭的控制。利用那些明顯違背波蘭法律的手段,法律與公正已經用自己提名的法官佔據了法庭,這些手段也招致了美國和歐盟雙方的批評。然而,儘管黨魁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Jaros?aw Kaczyński)只是一名議員,在政府中沒有其他正式職位,他卻有著更大的雄心,想要將波蘭改造為一個在文化上奉行保守主義,在政治上奉行非自由主義的國家。

媒體是一個主要目標。政府迅速地奪去了全國廣播電台的控制權,清洗了他們心目中效忠反對派的議員們。法律與公正的官員們也提到需要「恢復私人媒體的平衡」,還要採取行動來減少外資對關鍵渠道的掌控。新政府已經開始運用自身權力分配官方廣告,以獎勵友好的媒體打擊自己的批評者。

新政府捲入了一場歷史問題的爭端。它提議要立法懲罰那些使用「波蘭滅絕營」來指代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納粹在波蘭建立的設施的人,比如說楊·格羅斯(Jan Gross)。這位先生髮布了他本人對波蘭人在二戰中猶太人所受迫害中的作用的研究結果,結果有一名檢察官就他的這些研究訊問了他,還有一番要不要撤銷他的榮譽稱號的討論。政府威脅撤回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博物館的支持,這一項目位於格但斯克附近,已經臨近竣工,得到了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和諾曼·戴維斯(Norman Davies)等知名學者的支持。法律與公正抱怨這一博物館關注的是衝突中的所有受難者,而不是只關注波蘭人的苦難。

或許法律與公正政府實行的最令人不安的法案,是一部雄心壯志的「反恐」法案。該法案讓安全部門在電子通訊和個人信息有廣泛的支配權。這部法律令波蘭成為民主世界中第一批允許在特定區域切斷通訊的國家。這一舉措有數字壓迫的味道。

這部法律賦予波蘭的國內情報部門無限的個人信息使用權,無需得到法院等機構的批准。稅務報告,機動車信息,保險信息,財務報表等記錄都可以由政府的情報部門瀏覽。而這個政府又把一大把親信安插在了各個重要崗位上。這部法律也授予國內安全部門關閉網站的權力,儘管法庭可以在五天內對這種行為進行複查。但是考慮到政府一直努力對司法系統事假政治控制,這遠遠稱不上讓人安心。

這部法律表面上對反恐事業所需要的。但是波蘭自從1939年以來,沒有經歷過任何一起恐怖襲擊,經常被視作恐怖主義風險的穆斯林移民數目在歐洲也是最少的。而且,這部法律賦予政府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來決定一種行為是否為恐怖襲擊,而相對應的條文的含義模糊不清。考慮到法律與公正領導層嗜好將政敵抹黑為波蘭民族的叛徒,這一法律終有一天會被用於鎮壓反對派並非不可信。

非自由主義的前提條件

非自由主義在波蘭和匈牙利這種國家的勝利提出了一個問題:這一現象會不會傳播開來。非自由主義會在那些民主根基更為堅實的國家落地生根嗎?比如奧地利,法國甚至是美國。

現實地講,非自由主義勢力不大可能轉化政治分野均衡且建制派政黨有穩固且忠誠的支持者的國家。只有當主流政黨遭遇災難性的選舉失利時,非自由主義的選手們才能找到突破口。

1989年後的大部分時間段內,匈牙利都是由社會黨統治的。由於經濟上的管理不當和政治上的失信,2010年的選舉結果給了社會黨毀滅性的打擊,它不再是一個有希望的反對派政黨了。在波蘭,2015年之前的政壇一直為中右翼的公民綱領統治,它造就了經濟上的成功並獲得了布魯塞爾的尊敬,但是失去了工人階級,外省和所有被全球化拋下的人的支持。與之相似的是,在20世紀幾乎一直統治著土耳其的精英世俗主義政黨,也被雷傑普·塔伊普·埃爾多安的正義與發展黨擠到了一邊。埃蘇丹爭取的是崛起中的伊斯蘭主義中產階級。在委內瑞拉,烏戈·查韋斯花了幾年就得到了本國窮人的支持,邊緣化了統治這個國家數十年之久的主流保守主義政黨。

非自由主義政權形成的第二個前提條件,在於民主制度在政治領域之外的根本弱點,比如說媒體、公民社會、反腐機構和司法機關這些地方。在許多新生的民主國家之中,權力制衡依然脆弱。外界普遍推測主導議會的勢力也可以主導司法機關和安全部門,媒體容易被黨派所奪取或是遭到恐嚇。

非自由主義似乎很難在美國取得進展。美國的法院有著驕傲的獨立地位,新聞自由得到憲法和法律的堅實保障。但是如果非自由主義勢力有著足夠的政治意願,民主制度的捍衛者缺乏足夠的決心和公眾的支持,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民調顯示公眾對國會和最高法院的信任程度已經低到令人髮指。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開始質疑代議民主制的有效性,想要知道總統如果能無視立法分支做出決定會不會更好。令人震驚的是,大約有六分之一的美國人覺得軍政府也可以接受。越晚出生的美國公民,認為生活在民主制度下十分重要的比例就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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