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記者 江瑋 | 文 郝洲 | 編輯

新加坡貿易與工業部近日發佈的《2018年新加坡經濟調查報告》顯示,2018年新加坡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3.2%,這一增幅低於2017年的3.9%。對於外貿驅動型的新加坡經濟,外部需求的減弱使得經濟增速放緩。

今年1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將2019年的全球經濟預期增速下調至3.5%(2018年10月時預估爲3.7%),貿易緊張局勢加劇被列爲主要風險來源。面對美國與中國的貿易爭端、英國可能無協議脫離歐盟、全球經濟充滿不確定性的背景,新加坡貿工部預測,新加坡在2019年的經濟增幅將處在1.5%到3.5%區間,最終可能略低於這一區間的中間值。

新加坡副總理、經濟及社會政策統籌部部長尚達曼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稱,籠罩在全球經濟上方的陰雲可能變得更加黯淡,世界各國面對的挑戰已經超出了一般全球經濟衰退期所面臨的情況,需要採取比一般週期性政策更多的應對措施。因此,新加坡的對策是在致力於加強自身實力的同時大力支持開放的國際秩序。

(尚達曼曾被認爲是下一任總理的可能人選,但他在2016年明確表示自己不會擔任總理。圖/視覺中國)

新加坡作爲創始成員加入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已經於2018年底生效;去年新加坡完成了與中國的自貿協定升級版談判;新加坡與歐盟的自貿協定也在幾個月前達成。

“世界經濟正在轉型中,全球正在重新平衡和設定貿易規則,塵埃落地還需要一段時間。”尚達曼說。最好的結果是,各國加強貿易規則和行爲準則,全球進入一個全新、互相合作的國際秩序。

中國是新加坡最大的貿易夥伴,新加坡則是中國的最大外資來源國。升級版的中新自貿協定除了對原產地規則、海關程序與貿易便利化、貿易救濟、服務貿易、投資、經濟合作等6個領域進行升級外,還新增了電子商務、競爭政策和環境等3個領域。

去年11月,新加坡執政黨人民行動黨公佈了新一屆中央執行委員會名單,財政部部長王瑞傑出任人民行動黨的第一助理祕書長,新加坡第四代領導人陣容初現。

尚達曼曾被認爲是下一任總理的可能人選,但他在2016年明確表示自己不會擔任總理,他的志向不在於此,認爲自己更擅長制定政策,爲年輕同事提供建議。尚達曼表示,王瑞傑和其他第四代領導都在李顯龍總理的內閣中擔任要職,累積了豐富經驗。“這一代的人民,觀點比以往更多元,也更願意做出貢獻,共同塑造國家的未來。我和第四代領導班子共事多年,相信他們能夠成功完成這項使命。”

前所未有的長期風險

《財經》:你在出席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期間稱,籠罩在全球經濟上方的陰雲可能變得更暗。新加坡將如何應對這一形勢?作爲一個高度依賴出口的經濟體,外部需求減弱對新加坡有何影響?

尚達曼:當前,新加坡和所有開放經濟體面對的挑戰超出了一般全球經濟衰退期面對的情況。因此,所需採取的應對措施,就得多於一般的週期性政策。

在未來兩年內,美國和全球大部分經濟體很可能陷入經濟週期的衰退階段。可是,我們同時也面對前所未有的長期風險——經濟民族主義、全球價值鏈的疲軟,以及科技競爭的加劇。下一輪的經濟衰退,會在這些長期風險的籠罩下發生。目前,因這些問題而形成的不確定因素,已導致全球的投資和經濟增長開始放緩。

新加坡將如何應對這項挑戰?新加坡向來要面對四周的挑戰和不確定因素,並在這樣的情況下尋找應對之道。我們必須不斷地發掘機遇及發展空間,而不是採取防禦性措施。

這基本上涉及兩種策略。首先是針對我們在國際上能發揮作用的領域,不斷加強我們的實力,精益求精。這是我們最重要的策略——我們將致力於培育年輕一代,確保他們掌握未來所需的技能;竭盡所能協助工友提升技能以應對科技變化所帶來的挑戰;積極在研發方面增加投資,並全面加強我們創新領域的生態系統,提升我國大小企業在國際市場的價值。

我們的第二種策略是大力支持和鞏固開放、以規則爲基礎的國際秩序,以便繼續從中受益。我們簽署了多項重大的區域貿易協定,包括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而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的談判工作也正在進行。此外,我們也不斷加強與夥伴國的雙邊合作關係。近期,我們同中國簽署了中新自由貿易協定升級議定書,也與歐盟簽署了新的自貿協定。我們目前正積極地與歐亞經濟聯盟(EAEU)商討簽署自貿協定。

正因陰雲籠罩,深化技能、加強實力以及與世界各地夥伴建立互惠互利的合作關係對新加坡而言,更顯得格外重要。

《財經》:如何評價中國與美國的貿易摩擦?你說中美貿易衝突是更持久問題的徵兆,指的是哪些問題,可能的解決方案是什麼?

尚達曼:中美貿易衝突所帶來的衝擊可能會持續好幾年。儘管中美貿易衝突對本區域經濟所造成的短期影響正負面摻雜,但長期來說,這對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好處。這場貿易衝突對各個供應鏈的幹擾將日益加劇,進而降低消費者和企業對本區域的信心。

中美貿易衝突背後的問題並不是這屆美國政府上臺後纔開始出現,而且不會在近期內獲到解決。

中美雙方貿易談判涉及了其中的好幾個議題,包括有關知識產權的改革以及市場準入等。中國正處於新的發展階段,落實其中部分改革措施,實際上也符合中國自身的長遠利益。然而,中美貿易衝突也凸顯了全球經濟正進入大轉型。

世界經濟正在轉型中,全球正在重新平衡和設定貿易規則,塵埃落地還需要一段時間。其結果可能是各國之間的貿易競爭加劇,貿易、投資和科技的發展也會進一步碎片化。

反之,轉型也可能促使各國加強貿易規則和行爲準則,讓全球進入一個全新且互相合作的國際秩序。在這樣的國際秩序下,美國、中國和其他國家都能夠維持在經濟上相互依賴,繼續從全球繁榮中取得巨大利益。

對各國而言,第二種情況無疑是最好的結果;這不但能促成大家持續取得更好的經濟增長,還能讓各國更有能力改善人民的生活。要實現這樣的國際秩序,美國和其他先進國家必須接受中國也已成爲經濟強國的事實。同樣的,中國也必須滿足世界對它的期望,並承擔作爲大國和全球市場主要參與者的責任。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對多邊機構進行改革,以反映一個重新平衡的世界以及更廣泛的共同責任。

《財經》:在去年新加坡擔任東盟輪值主席國期間,RCEP談判已經非常接近達成了,阻礙談判達成的癥結是什麼?另一方面,CPTPP已經於去年底開始生效,沒有美國的參與,它還能具有同樣的影響力嗎?

尚達曼:少了美國的參與,CPTPP的影響力自然不免減弱。美國的退出意味着這項協定不包括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儘管如此,其他協定成員國還是必須跨步向前。縱使美國不加入,這項協定還是能爲其成員國帶來顯著的益處,並且促進全球貿易朝更自由開放的方向發展。

CPTPP成員國的國內生產總值總和,大約佔全球經濟總量的14%;隨着協定的生效,我們正在探討如何擴大這個組織,以讓更多新成員加入。

RCEP成立的宗旨與CPTPP相似。RCEP一旦達成,將形成一個一體化的市場,涵蓋全球近半的人口,並佔全球GDP的三分之一左右。RCEP的談判工作已取得實質性進展,但目前還有一些問題有待解決。所有的自貿協定談判都是關乎如何在各國的利益之間取得平衡,並照顧到不同國家的國情和經濟情況。我相信再過不久,我們將能解決餘下的問題。

中新合作前景廣闊

《財經》:新加坡和中國去年完成了中新自貿協定升級版談判,其中覆蓋了金融服務、電子商務這些新的領域。你期待它會給雙邊經貿關係帶來哪些變化?

尚達曼:中新升級版自由貿易協定實質上改善了兩國之間的市場準入以及其他條規。我相信這項協定能讓新中兩國之間的貿易和投資關係更上一層樓。

我認爲中新升級版自由貿易協定在三個層面上有着重大的意義。首先,協定爲兩國企業帶來新機遇。它將讓新加坡公司更容易進入中國的法律、海運和建築服務市場,中國公司也能進軍新加坡的航空運輸、速遞和環境領域。

第二,協定凸顯了中新兩國的經濟互補性,雙方可以如何緊密合作,以取得實質成果。新加坡將給予第三家中資銀行特許全面銀行執照(QFB)。該銀行將能夠在新加坡提供全面的銀行服務,使我們的金融生態系統更多元化。此外,它也能在中新之間以及新加坡金融中心所服務的廣大區域做出貢獻,促進貿易和融資流量。

第三,協定是兩國發出的正面信號,表明我們對自由開放貿易的共同承諾。同時,這也顯示兩國能夠在遵守雙方議定貿易規則的基礎上,取得建設性的發展。

《財經》:新加坡積極參與了中國倡議的“一帶一路”建設,在過去幾年你是否看到一些具體的成果?

尚達曼:基礎建設的互聯互通能夠使本區域的經濟增長潛力獲得釋放。因此,“一帶一路”倡議在促進整個區域的經濟增長方面,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新中兩國在“一帶一路”倡議方面的各項合作,已取得具體和實質的成果。中新(重慶)戰略性互聯互通項目旗下的“國際陸海貿易新通道”(以下簡稱“陸海新通道”)就是一例。目前,陸海新通道開通才兩年,貨物流通量就相當可觀。這個通道也大大減少了運輸貨品的時間和成本。今天,從中國西部一些地區運送貨品到東南亞的所需時間已縮短,是以往的三分之一,這大大推動了中國西部和東南亞、乃至世界各地的貨運流通。通道下一階段的發展將實現鐵海聯運的無縫銜接,以及貿易信息的電子化,這將讓通道在未來幾年發揮更大的潛能。

爲支持“一帶一路”倡議的長期發展,新加坡也一直同中國緊密合作,發展相關網絡和軟基礎設施。金融互聯互通就是其中一個主要方面。金融機構能充分利用新加坡的基礎設施融資生態系統,來支持“一帶一路”倡議下的項目。中國建設銀行自2017年4月起就在新加坡經營基礎設施建設服務中心。另外,一個以新加坡爲基地的保險財團也已設立,爲“一帶一路”項目提供風險管理服務,至今承保的建設和重型貨運項目,總保險額超過12億美元。

由於需求強勁,想把可融資和可持續的基礎設施項目引進市場,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而新加坡會在這方面盡一份力。我們已設立了亞洲基礎建設辦公室,讓來自公共部門和私人領域的參與者一起爲基礎設施交易和項目進行良好的規劃、設計和組織。他們也將提供工程和運營方面的專業知識,爲這些項目提供指導。我們也正與中國合作,建立法律機制以應對跨境和長期投資項目所可能出現的商業糾紛。

新加坡第四代領導人的挑戰

《財經》:新加坡正在爲領導層交接做準備。你認爲對於新加坡第四代領導人來說,他們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尚達曼:雖然新加坡國家利益基本上和過去相同,但每一代領導人都會面對新的挑戰。我們的第四代領導班子將面對新的情況,也必須確定未來的重點領域。

今天的新加坡是個多元文化社會,比過去更有凝聚力。然而,加強社會凝聚力是一項持續不斷的任務,不斷鞏固社會凝聚力對新加坡的身份認同和人民的福祉更是至關重要。

新加坡和許多其他社會一樣,需要尋找新的方式來維持社會流動性,並確保每名弱勢孩童都有機會取得成功,出人頭地。而隨着科技發展瞬息萬變,我們更迫切需要幫助人民適應這股新趨勢,幫助他們不斷再學習提升技能。這才能確保人們可以從事各種優質的工作,爲我國經濟注入活力,生活也持續獲得提升。

最後,我們希望讓國人在晚年也能過上活躍、健康和有意義的生活。

第四代領導班子已經在積極應對目前的這些挑戰。王瑞傑部長和其他第四代領導都在李顯龍總理的內閣中擔任要職,掌管過各個不同的部門,從中累積了豐富經驗。

這也意味着,即使第四代領導班子正在調整思維,以開闢新加坡前進的道路,攸關國家基本利益的政策還是會延續下去。

和現任以及過去幾代的領導人一樣,第四代領導班子會以自己的方式與人民交流和溝通,並且努力贏得人民的信任,以便帶領國家向前邁進。這一代的人民,觀點比以往更多元,也更願意做出貢獻,共同塑造國家的未來。我和第四代領導班子共事多年,相信他們能夠成功完成這項使命。

(本文首刊於2019年3月18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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