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

我是比較喜歡瞿秋白的,這個人很真實。丁玲寫過《我所認識的翟秋白》,她是認識瞿秋白的,我今天則是談談對瞿秋白的認識。

在老一輩革命家中,瞿秋白是一個少有的富於才華的人,他在許多方面才華橫溢。首先他是一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宣傳家。他的中外文知識都是第一流的。魯迅曾經說過他的翻譯作品是並世無雙的,別人有他那麼好的外語,但中文不及他,而中文好的,外語又趕不上他,也就是說,他的譯文在當時是極好的。他博覽羣書,中西皆通,涉及的面很廣。中國的經史百家、佛術等等,無所不覽。西方學問的面也很廣,應該說,他既是一位馬克思主義宣傳家、馬克思主義政治家,又是一位傑出的文藝理論家。還會雕刻,當然還是革命烈士。

以前編《辭海》的時候,寫了許多人物,但當時不許寫“家”,所以這些人都沒有“家”的名稱。這次在北京開會,編《人名大辭典》,要寫25000人,該是什麼家就寫什麼家,實事求是。所以我剛纔講了瞿秋白的那麼多“家”。

瞿秋白活得並不長,一般講他是36歲,也有說是37歲,他自稱虛歲38歲(在《多餘的話》中)。他生於1899年1月,於1936年6月犧牲,實實足足是36歲又5個月。現在有關歷史人物的生卒年打架的很多,因此,我一開始就講清他的歲數。

瞿秋白只有幼年、少年、青年,而沒有中年和晚年。他的中年和晚年被國民黨反動派剝奪了。從他一生的歷史看,有幾個階段:

(一)從他出生到1917年(在北京俄文專修館)

北京俄文專修學校校徽

這是他的青少年時代。可以說是一個破落戶的飄零子弟。他家原是書香門第,以後破落,其母因家貧負債,在年初二自殺。瞿秋白時年僅16歲,兄弟姐妹好幾個,分別寄居於各親友家。骨肉離散,這樣一種狀況對他後期思想發展影響很大。母親死後不久他曾寫了一首詩“親到貧時不算親,藍衫添得舊痕新,世日饑荒無人管,落得靈前受孑身。”從中可以反映出他當時的心境。他母親生前已負債累累,家中房產變賣已盡,不得已而住在祠堂裏。由其叔祖時的官宦大戶而至今日,使他對人情冷漠、世態炎涼體會很深。

1912年,民國建立後的第一個國慶節時,當時的總統袁世凱下令全畫慶祝,年僅14歲的瞿秋白在燈籠上寫了“國喪”兩字,以抗議袁世凱的篡國。這個思想的產生與其小學校長的影響有關。他是孫中山派的革命黨人,對袁世凱竊取革命果實不滿,視國慶爲國喪。

(二)1917年至1923年初,留蘇回國,這是他一生的第二階段,是他從艨朧中看曉霧的時期

瞿秋白的思想認識發展與老一輩革命家有不同之處。陳獨秀、李大釗、吳玉章、毛澤東等同志,早年大都經歷了戊戌維新時的新黨,辛亥革命的亂黨(孫中山)到“五四”以後的共黨這樣一個發展過程。陳獨秀、吳玉章同志的自傳中都講到此點。瞿秋白則不一樣,他年紀輕一些,沒有經歷前兩個階段,直接走上了共產主義的道路。當時他去北京,找謀生的飯碗。幾次考學不成,又無學費,轉而進了不要學費,又給吃飯的俄文專修館。在他進館時,正值十月革命爆發後,馬克思主義、十月革命的火種傳人,影響中國的時期。

1920年畢業後,因北京《晨報》要派記者赴俄,瞿秋白因此而作爲記者赴俄,能較直接地瞭解十月革命後的俄國,早一些接受馬克思主義。從他這個發展過程也可以看出歷史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當時的中國,要去了解馬克思主義、十月革命,探索中國革命的出路,這是必然的。而恰恰反映在瞿秋自身上則有偶然性。如果他當時進了北大而不是俄文專修館,那很可能走上另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所以,個人機遇有偶然性,但整個社會產生這樣的人則是必然的。

當時瞿秋白沒有系統地學習馬克思主義,在《多餘的話》中他談到,他未曾全文通讀過《資本論》,這是老實話,他的馬克思主義知識是從當時報刊雜誌中零星積累而得來的。1922年,陳獨秀赴俄開會,瞿秋白擔任翻譯,由陳介紹入黨,走上馬克思主義道路。1923年初與陳獨秀一起回國,在俄期間,瞿秋白曾兩次見到列寧,並有兩張照片。在老一輩革命家中見到列寧的人是不多的,與列寧合影的爲數更少。惜之,這兩張照片至今未見,不知是否保存下來了。

(三)1923年至1928年1月

在這段時期中,瞿秋白同志爲黨作了許多工作,寫了大量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並擔任過書記成爲中共領導人之一。他在《多餘的話》中說,他沒有擔任過總書記,僅是書記。“八七”會議後接替了陳獨秀在黨內的地位。此期他在理論上、在黨內的政治生活中,都曾與不正確的東西作過鬥爭,也犯了一些錯誤。這是瞿秋白政治、理論上發展最高的階段。

(四)1928年1月至1930年。在蘇聯參加六大(作爲中國參加共產國際的代表),與米夫有過鬥爭。國內是李立三、向忠發掌權。

瞿秋白翻譯的《國際歌》發表在《新青年》第一期

(五)1930年至1934年1月。受王明左傾路線的打擊,被開除出政治局、中央委員會。在上海從事革命文藝活動。他的大量文學作品、譯作多產生於此時,並與魯迅建立了友誼。在實質上領導着文化上的反圍剿鬥爭。建國初期有關瞿秋白與魯迅之間的友誼談得很多,魯迅是怎樣受瞿秋白的幫助,又怎樣關心瞿秋白的。魯迅曾贈給瞿秋白一幅對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瞿秋白也曾爲魯迅的雜文集寫過序言,對魯迅的一生作了最具權威性的評價,說魯迅是紳士階級的貳臣逆子,是由進化論者而成爲階級論者。這不僅是對魯迅的正確評價,也是當時中國許多知識分子從進化論、民主主義者而成爲階級論、馬克思主義者的反映,這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道路。可以說,在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之前,進化論是近代中國社會革命的指導思想。上一代,上幾代的反封建思想就是從進化論而來的。從中國革命的指導理論說,前一段是進化論,後一段是階級論。瞿秋白的評價指出了這個共同性。瞿、魯兩人之間的相互瞭解是很深的,這種階級感情,革命友誼是應該受到重視的。然而十年動亂時期,把這些都忘了,不提了。毛澤東同志與蔡和森同志的友誼,周總理和陳毅同志的友誼,這些老一輩革命家之間的同志感情和革命友誼應予以大力宣傳,發揚光大,因爲今天這些東西太少了。革命友誼多少年被不正確的東西干擾,破壞了,現在應以大力提倡、發揚。

(六)1934年至1936年1月。瞿秋白接受組織命令赴江西蘇區工作。此期瞿秋白的心情是抑鬱的。但服從了組織決定,拋下了心愛的文藝工作,離開楊之華,任蘇區教育部長,做了不少工作。

瞿秋白與楊之華(1924年攝於上海)

爲什麼紅軍長征時他沒有走。據說紅軍離開江西時,他把自己的馬(馬伕)都送給徐特立同志。也有說當時陳毅同志曾要另給他一匹馬,讓他趕上大隊,然瞿秋白說他應該留下來,服從組織決定。在這中間是否有其他一些關係,瞿儘管不愉快,但還是遵從組織命令。

最後被捕就義。總其一生,還是光輝的。

對他的評價,我個人認爲,應以尊重的感情來看他的書,我想主要談兩個問題:①左傾盲動,②《多餘的話》。

一、盲動主義。

瞿秋白本人也承認,並說李立三的盲動也始於他。這是有勇氣的行爲。我認爲他的盲動是歷史錯誤大於人物的錯誤。理由是:

第一,當時的黨不過7足歲,年輕的黨,年輕的書記(瞿秋白時年28歲)。在當時那種困難複雜的局勢下,接受黨的任務,挑起這副擔子。他在《多餘的話》中說這是個歷史的誤會,他挑不了這個擔子,是歷史把他推上去的。應該說黨也沒有經驗,瞿本人也沒有經驗,犯錯誤在所難免。

第二,瞿秋白的錯誤是在“八七”會議緊接着批陳獨秀、彭述之的右傾之後發生的。當時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瘋狂鎮壓下,確有“山重水複疑無路”之狀,黨員人數從大革命時期的5萬下降到1萬。這時的瞿秋白是受命於危難之際,當時黨內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憤怒、仇恨的感情是普遍的、必然的。矯枉不能過正,過正仍然是枉,但矯枉過正往往是有其歷史性的,在中國社會長期頑固性中,不這樣,有些東西就扭不過來。在秋收起義、廣東起義後,瞿秋白仍不認爲已是革命低潮,仍然要前進,犯了盲動主義錯誤。

如果把這段歷史與以後的歷史比較,在歷史的對比中看他的盲動主義還是情有可原的。他的盲動主義僅4個月,而且開始認識,正在糾正,較之後來的盲動主義長期沒有認識,要別人來糾正,瞿秋白的錯誤實在是不算大的。更何況在這個錯誤中歷史的因素更大於個人的因素,個人的主觀原因在這次盲動主義中不是主要的。這個比較主要是針對王明的,沒有後來的歷史,就不能得出這個結論。王明錯誤長達4年之久,而且還要別人來糾正。

這些是我個人的體會。瞿秋白的盲動主義,作爲歷史經驗教訓是可以說的。但是我們把歷史現象擺出來之後還要說明爲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以往過多地苛求瞿秋白的責任,但實際上他是無罪的,至多是錯誤。

瞿秋白關押處

二、《多餘的話》。

有關這個問題的討論是夠多的了。解放初,我教新民主主義通史不曾涉及這個問題。在編《新民主主義通史》時,纔看到《多餘的話》以及瞿秋白的一些詩。許多人對此是否是瞿的作品表示懷疑,我則懷疑這種懷疑論。1979年中央組織調查,討論瞿的問題,在上海也找了些同志(約30人)開座談會,多數人仍然認爲《多餘的話》不可靠,我認爲不能說不可靠,這是瞿秋白的自白,有幾條理由爲證。有些人認爲我的話太“玄”,不同意,這個懷疑是由來已久的。瞿秋白於1936年6月被害,10月《社會新聞》雜誌將《多餘的話》發表了幾段,當時的革命者皆認爲這是國民黨造謠,不引起注意,因爲《社會新聞》是份右傾的刊物。1937年7月,《逸經》雜誌全文連載《多餘的話》,這是一份既非與共產黨有關,又非與國民黨有關的中立派自由知識分子所辦的刊物,因而反響很大。鄭振鐸專門到《逸經》雜誌社去查原稿,回來後與茅盾講,此稿非瞿秋白的字,因而是國民黨反動派僞造的。香港報刊以後也轉載。而當時的革命者一般都不相信,原因:一、非其手稿,不可靠;二、更重要的是革命者們特別是與瞿秋白關係密切的人,都有不願意、也不希望瞿秋白留下這樣一種不健康的東西的感情。這種感情最容易獲得大多數人的同感。在這種感情作用下,即使有正式手稿,心理上也會持否認態度的。如《李秀成自述》一直說此係曾國藩僞造。解放後,在臺灣的曾氏後人將其影印公開後,上面李秀成的字跡與曾國藩改篡的字跡一清二楚,還有人說這是曾國藩派人模仿李秀成的筆跡僞造的,總有一種要保存李的清白的感情,所以即使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的也予以否定。這種爲親者諱、爲尊者諱的感情常在歷史研究中起作用,而且常是盲目地否認事實。其實我們應該看到這樣一種客觀事實:儘管歷史上造了許多假的東西,但壽命都不長,最終都會爲歷史的真實所揭穿。但假的也有假的作用,這使人會考慮他爲什麼要作假。袁世凱在戊戌後僞造假日記,以洗刷自己,雖然現在盡人皆知此是假的,也還是作爲資料保存了下來,從反面證明袁的爲人。

我認爲《多餘的話》是真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其一,從整個《多餘的話》所涉及的人和事來看,是真的,假不了,許多細枝末節反映了這點,造假是不可能的。《多餘的話》中提到的人並不多,有李立三、陳獨秀、楊之華等,他們或是早已公開的,不成其祕密,或當時在地下工作的,如楊之華,敵人無法知其行蹤。但其中講到1934年與魯迅的關係時,則一筆帶過,他不願意牽連魯迅。而與鄭振鐸一起辦雜誌的事,則寫了許多,因爲這在當時是公開的無罪的,從這些細微之處就可以考其真實性,這是瞿秋白當時心理的真實反映。

其二,從思想看。我們如果接觸了瞿秋白早年的東西,瞭解瞿秋白的思想,也就會發現,《多餘的話》中所寫的是瞿秋白的思想。他認爲他成爲政治家、共產黨的領袖是一個歷史的誤會,這個思想瞿早年就曾吐露過。30年代初他與魯迅、茅盾的信件往來中,曾署名“犬耕”,意即犬代牛耕,非其本意,力不從心。我們從《多餘的話》可以看出,有許多思想,早年已存在,“犬耕”就是與他的“歷史的誤會”聯繫着的。

其三,文字風格。搞歷史的人要考證真僞,學會辨認文字風格是很重要的一條,缺此不能成爲歷史學家。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要注意歷史的科學性,還應注意考據歷史有大量的膺品,必須分清,否則就不成爲歷史了,當然這並不是說僅僅埋頭考據就行了。我以瞿秋白的兩首詩爲例,可以看出瞿秋白的文風是一貫的。

其一、雪意(1917年寫於俄文專修館)

雪意悽其心惘然,江南舊夢已如煙。

天寒沽酒長安市,猶折梅花伴醉眠。

其二、舊夢(1936年寫於獄中)

山城細雨作春寒,料峭狐衾舊夢殘。

何事萬緣俱□後,偏留綺思繞雲山。

瞿秋白30年代初在上海時,曾把以前的詩抄給魯迅(其中包括前一首),底下注明這些詩感情頹廢,有不堪回首之意,調子較低。

兩首詩中都有“舊夢”一詞,但第二首的“舊夢”較之第一首的“舊夢”內容更多了,色彩更雜駁了,它不僅有早年家貧喪母,飽嘗世態炎涼之苦的意味,也有後來的赴蘇參加革命,任書記,在上海搞文藝工作及至蘇區等二十年中的生活經歷等等。在詩中流露的不是澎湃的革命之情,而是文人的感傷。這兩首詩相距近二十年,但詩的格調、意境、手法甚至遣詞都是相似的,是別人所無法代筆的。

我就是根據這幾點證明《多餘的話》是瞿秋白寫的。他的手稿大概永遠也找不到了。據宋希濂講,當時抄了兩份,一份報送國民黨中央,給蔣介石,一份留在綏靖公署,而手稿則按瞿秋白的要求,寄給他的親人了。1979年在檔案中發現一份抄件,內容較《逸經》發表的更多出幾段,我反覆看了這幾段,沒找出什麼太大的要故意刪去的意思,看來可能是遺漏的。

丁玲的《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寫得很細,很好,所有寫有關瞿秋白回憶文章的人都沒有超過她的,把瞿秋白的生活、爲人刻劃的很細膩、很感人,從這篇文章中所反映的瞿秋白的思想、爲人看,也可證明我的話並不“玄”。前兩年《新文學史料》上刊載的茅盾的文章,回憶30年代初的事情,從他的話中也可證明我的論斷。茅盾認爲瞿秋白的《多餘的話》是最後吐露自己的真實感情,但不是向敵人,是向同志,而且也不是求得同志的寬恕而是希望大家不是重蹈覆轍,他沒有怨言,完全是真實感情的流露,當然作爲馬克思主義者來說,感情不十分健康,但是真實的。

瞿秋白同志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佈,對中國革命是有貢獻的,他是英勇犧牲的。作爲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的《多餘的話》確是多餘的,不太健康。他在臨終前也沒有激昂的口號,但從他臨刑前的照片來看,他是完全平靜從容的,沒有一絲恐懼。中國古語說慷慨就義,這固然可取,然而從容就義比慷慨就義有更深更含蓄的意味。

國民黨CC派曾派人勸降瞿秋白,一定要攻下這個堡壘,一星期中曾勸降九次,但毫無效果。他們用楊之華的信打動他,而瞿秋白回答說,他相信楊之華是堅強的,如果楊之華被捕,會比他更堅定。這說明瞿秋白沒有爲感情所動,不過這個材料有可疑之處,楊之華的信從何而來。

文革時期刊印的《多餘的話》

當然,《多餘的話》從政治家的角度來看是多餘的,反映了瞿秋自身上的文人與政治家的矛盾,是文人積習的表露,但作爲歷史來說並不多餘。瞿秋白早年參加革命,後受王明打擊,內心有許多傷痕,《多餘的話》是反映了這種傷痕的。馬克思主義者要消滅人世間的傷痕,消滅剝削壓迫走向大同,但在消滅傷痕的過程中,免不了會留下一些傷痕。在歷史的前進中,在消滅傷痕的過程中,傷痕、錯誤是免不了的。歷史學家應該正確對待它,分析這些傷痕,找出其原因,使後人少留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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