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地把《台北人》的十四個故事讀完了,終於寫出來篇筆記,有種空寂感,旋即認識到自己的無知,生活且行且珍惜,並非一句空話。每讀到一個故事,都有暗自拍案的時刻,不由嘆息相見很晚。

這本書可以伴人老去,常讀常新,一群在歷史變遷中被迫失去自己的人,他們是文學化的歷史,歷來不缺乏這樣的人,他們可以是《紅樓夢》中的焦大,也可以是《家》中的梅。

白先勇先生已經82歲了,容光煥發,精神矍鑠,說起話來,非常優雅。他在寫完《台北人》後,近五十年里,人生轉向了《紅樓夢》和崑曲,至少從《台北人》這本書里看白先生並不意外,詮釋了什麼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然而作為人生一個階段的界碑,《台北人》太偉岸了。

這十四個故事,彷彿是絞線一樣擰在一起,從歷史的潛淵中拉起一則宏大的敘事,我在閱讀時發掘出點點滴滴的體會,如獲至寶,可是當我看到單行本附錄中歐陽子女士的研究時,頓時泄了氣,「能事畢矣」。不過,不才也非業精於此,不妨忝附嬉文,拾人牙慧,以補渺茫,說些前人留讓之處。

白先生寫這本書時,表現出了超越年齡的老成世故,何止是老成,統攝階層、身份、性別、境地、心思、伎倆,恰如其分,神乎全知。

在這本書里,可以看出白先生對生命的鐘愛、對紅樓夢的追隨、對崑曲的熱忱,這種精神上的歸宿早已書寫,字裡行間亦有性取向的自白,正所謂儒家講察言觀行,人焉廋哉。

如果把書中眾生相比作莫奈的青蛙塘上聚攏的人群,芸芸眾生從不同的時間坐標走來,色彩分割應不同的地位、錢財、苦難,這種不加修飾的混亂,由遠一看,也如水面真的蕩漾起來,這本書就是這樣,它是一個時代的群體傳記。

《台北人》實在太像印象派了,十四個故事即是印象派連作的思想,貫徹全書,同樣的場景連續不休,陽光明媚的時候,愁雲慘淡的時候,夕陽無限的時候,猶如莫奈的魯昂大教堂,梵高的乾草堆,似困住時間的圍堰。書中獨特的意象-暮風、夕陽、冷雨,似乎在印象派也能找到元素與之對應。

書名雖然是《台北人》,但是講的分明不是台北人,他們是桂林人、北平人、南京人、上海人,可以是任何地方的人,但是他們除了默許自己是台北人,也別無他法,到底逃不出歷史彀中。《歲除》里,一口川音的賴鳴升寄籬在眷村裡過除夕,酒酣耳熱,搵英雄夢,也盡枉然,酒瘋過後,不過是「又一個新年開始降臨到台北市來」。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傳統,做事在重複,連說話都在重複著。被看好都年輕人,《一把青》的郭軫,《梁父吟》的少年孟養,被希冀著大有作為,形勢比人強。

白先生是個很敏感都人。

比如故事很簡單,但是象徵和隱喻豐富的《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大量連續的動詞:

「那天麗兒回家後,王雄在花園裡,便替她戴滿了一身玻璃珠子串成的手觀兒和項鏈子。麗兒頭上戴了兩圈,兩隻膀子上,一邊箍了五六個,她把鞋子也踢掉了,打了一雙赤足,撈起了裙子,露出她雪白的腿子來,她的足踝上,也套了好幾個五彩玻璃腳圈子。麗兒嘴裡咿呀唔呀地唱著笑著,手裡擎著兩球艷紅的杜鵑花,揮動著她那白胖的小膀子,在那片綠茸茸的草地上,跳起她學校里教的山地舞來。王雄也圍著麗兒,連蹦帶跳,不停地拍著他那雙大手掌。他那張大黑臉漲得鮮紅鮮紅的,嘴巴咧得老大,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來。他們兩個人,一大一小,一黑一白,蹦著跳著,在那片紅紅的花海里,載歌載舞起來。」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看到這個名字我很眼熟。我第一次聽說「金大班」這三個字是在電影《80後》劇組邀請的一次午飯上,記得坐在我旁邊的是電影里扮演舅舅的演員,菜過五味,我隨口問了一句,「您演過什麼」,他脫口而出《金大班》,我茫然冒失地反問「什麼班?」,他尷尬地補充「有范冰冰的戲裡都有我」,我當時對這麼奇怪的對話還不是很理解。 七年後,我格外認真地讀了《台北人》中的這個故事,這切中了記憶的科學,這番對話又回蕩在耳邊,查了一下有范的名字,果不其然。

《金大班》的朱鳳、《孤戀花》的五寶,是白先生寫得用情最深、最悲憫的人物。《孤戀花》的人物在過去和現在難以分辨,描寫人物說話空洞,不帶尾音這樣的細節,入木三分,五寶無處不在,命運也最悲慘,母親瘋癲(還有專門寫瘋癲的《思舊賦》、和耍酒瘋的《歲除》),連親生父親都是罪惡的。他人即地獄這種思想在《孤戀花》、《花橋榮記》、《那片血一般的杜鵑花》、《冬夜》中也都有所體現。

白先勇先生是不想做隱喻的,因此,他明確說紀念的是時代,並用劉禹錫的烏衣巷作為楔子。烏衣巷言不盡意,書中盡數是中年以上,顯然有白髮宮女說玄宗的興味。活到了一個活著莫如死去的境地,《一把青》里朱青垂死,心如死灰,被板車拖走...作者又讓她活過來,從此另作人,師娘作為當事人兩次目睹她的對愛人死去的反應。人之所謂變化,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永遠的尹雪艷》開篇第一句話可以說是這本書最好的開頭了。那麼為什麼朱青會死去活來,盧先生會性情大變,王雄會瘋癲,李浩然「驟然間好像蒼老了十年」,而「尹雪艷永遠不老」,作為第一個故事是有道理的。

《遊園驚夢》這個故事,能看出白先生年輕時候的心靈寄託。人物、對白、衣飾很考究,「雍容矜貴」,物品檔次高,出現密度大。逝去的生活在他對食物、日用品的描寫中鮮活,陳列擺設昭示了身份地位。《紅樓夢》的家戲班子和錢鵬志娶錢夫人回來倒也應景,唱幾句崑曲做娛,這輩子也就無所求了。

單單是這個名,也得《紅樓夢》的精髓,錢夫人原來藝名為藍田玉,如此詩化的名字來自於李商隱的《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枉然」是中國最厲害、最雋永、最意味深長的詩歌之一,白先生以此寄託人物,足見深意。被錢夫人不忿的桂枝香,這個名字也很有來頭,也很好解,王安石著名的《桂枝香 金陵懷古》里出現的字眼-「故國晚秋、天氣初肅、殘陽、西風、雲淡」,就是這本書的常常出現的意象,「念往昔、悲恨、榮辱」亦是這本書常懷的情感,「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到了台灣,桂枝香才敢這麼出頭擺場面」,這句話不動聲色間,甚是驚心動魄,「後庭遺曲」終於這樣流行起來,桂枝香果然也就人如其名了。

過了幾十年,即使現在看這篇故事,白先生倡議的文藝復興還未過時。它提到《貴妃醉酒》、《霸王別姬》、《洛神》等,著重提到《貴妃醉酒》的四平調,足可見白先生在寫這個故事的用力、《霸王別姬》隨著同名電影的火熱,人盡皆知,講的是楚漢。《洛神》發生在漢,真跡佚失,被後人摹繹也是國寶,我還有幸在遼博見過宋本。恰恰這幾個故事都與遺憾有關,戲中戲。

在《台北人》一書里,白先生沿襲文學傳統的譜系十分瞭然,白先勇和張愛玲都是出身高、見識多、成名早,白先勇在作品上比起張愛玲多了些佛儒道的維度,家國情懷更重些。天分在骨子裡,可遇而不可求,曹雪芹用一個主題包含了所有人物,白先勇用不同的人物迴響著同一個主題,只消一篇一流的小說就足以攥住人心。

《遊園》和《驚夢》都是屬於《牡丹亭》,《牡丹亭》真實地啟發了《紅樓夢》,湯顯祖的四夢裡除了《牡丹亭》還有《邯鄲記》、《南柯記》、《紫釵記》,白先生做了很多努力,把《紅樓夢》和《牡丹亭》看作是當代文藝復興的機會,白先生幫北大找錢,重新建立與傳統的聯繫。俞平伯等人在1956年創立了北京崑曲研習社,與周銓庵女士、張允和女士等繼承崑曲藝術(張允和《崑曲日記》),而眾所周知,俞平伯也是新紅學研究的先驅,德有鄰,必不孤,白先勇先生也走上了同樣的一條路。

《國葬》作為最後一個故事,蓋棺定論時把前面故事裡人物的時代都囊括了:辛亥革命、北伐、抗日、內戰,李將軍壓軸出場時他已經在生物意義上死亡了,在文學上卻與諸多人物攏成一股方興未艾的活力。他雖然地位顯赫,但是也有慘敗,風光無限,也一敗塗地,理解了前面十三個故事,自然理解了國葬風光尊榮的背後辛酸。這正是這本書圍繞的內核,理解這一點,才能懂得作者的悲憫。

「打我嫁給偉成那天起,我心裡已經盤算好以後怎樣去收他的屍骨了」,師娘的盤算,後來朱青竟也學會了,為了把心橫過來,朱青自己先死了一次(《一把青》)。在《台北人》里,與過去二元對立的現實人物是絕對向死而生的,在某個節點來臨時,人生的美好灰飛煙滅。

魯迅說「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意識到這一點,難免和書中人物一樣,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存者和死者同生於一人之身,割裂聯繫是殘酷的,悲壯地面對蒼涼,有的人物沒有熬過,因而潰亡。而海德格爾說「向死而生的意義是,當你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台北人》在這層意義上表現很多,而我也相信,白先生寫的就是現實,死在這本書里只是個被動的形式,永遠留在了過去則意味著主動地精神上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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