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先愛上他的》海報

  去年冬天,白先勇先生在郁達夫故鄉富陽參加“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頒獎典禮”,白老師的短篇小說《Silent Night》獲最佳短篇小說獎。頒獎詞寫道:

  這是一篇以東方目光探視異域情感的小說。兩對相互取暖的人於醫院病房相遇,在臨終關懷中展露出兩個隱祕而感傷的生活片段,呈現了人間之愛的另一種存在。唐人街的受困和感恩,平安夜的寒冷與施愛,掀開了一個繁麗國度的底層生活實景。這篇小說的誕生,不僅承接了郁達夫浪漫的精神氣質和豐盈的文學風度,同時也證明了白先勇奇厚的創作才力和綿長的藝術壽命。

  今天,主頁君將這篇小說分享給大家。

  攝影:許培鴻

  Silent Night

  作者:白先勇

  (本文獲郁達夫文學獎,摘自《我的尋根記》)

  (這些年來,收容院接納了一批又一批從各處流浪過來,身體心靈都印着傷痕累累的青少男孩。尤其每年到了聖誕夜,午夜彌撒過後,保羅神父便領着一兩位教會志工助手,開了一輛旅行車,在曼哈頓的街頭巷尾巡邏一遍……)

  對面牀上那個病人恐怕撐不了多久了。他露在白牀單外面那雙手枯瘦得像一對烏黑的鳥爪,手指蜷曲成一團,不停地在顫抖。

  病人的神智似乎一直是清醒的,隔不了一會兒,他便沉重地呻吟幾聲,大概嗎啡的藥力逐漸消退,疼痛難以忍受,於是緊守在牀邊的那個大男人便倏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伏下身去,握住病人那雙鳥爪似的瘦手,低聲喃喃叫道 :

  “寶貝,我在這裏呢——”

  那個巨靈般的中年大男人,總有六呎二三,虎背熊腰,龐然的身軀,兩隻巨掌又肥又厚,手背黑毛茸茸,倒真像一對熊掌。

  他那顆大頭顱,剃得青光發亮,湊到病人耳邊,唧唧噥噥吐出一連串安慰病人的溫柔話語來。

  病人那張臉早已脫了形,剩下皮包骨,像骷髏,眼睛坑下去只見兩個黑洞,可是偶然從黑洞裏,卻突然冒出兩行眼淚來。

  於是大男人便趕緊從繃得緊緊的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塊紅花布大手帕來,將病人的眼淚輕輕拭掉。

  “哦,寶貝——”大男人充滿了憐愛地叫道。

  大男人叫喬舅(Geogio),年輕病人叫阿猛(Ah Mong)。喬舅是Little Italy一家披薩店的大廚師,阿猛是中國城“金麒麟”的跑堂,他是從越南逃難出來的“船民”,父母是廣西過去的僑民。

  喬舅比阿猛要大二十歲,可是兩人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這些,都是前天下午喬舅在休息室裏斷斷續續告訴餘凡聽的。

  其實在三O三病房裏,頭兩天餘凡根本沒有正式跟喬舅打過招呼,有一兩次,他們兩人進出病房,擦肩而過,餘凡感覺到那個大男人似乎嘴皮顫動要開口跟他說話了,餘凡趕忙胡亂點個頭便匆匆閃掉。

  餘凡不想跟喬舅有任何接觸,其實除了醫生護士,餘凡在醫院裏儘量避免跟其他人打交道。他恨不得自己變成隱形人,進出醫院,沒有人看得見,因爲他得小心,處處留神,不讓任何人注意到他和保羅神父之間的特殊關係。

  他必須保護保羅神父,不讓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他送保羅神父住院時,替保羅神父填表,職業那一欄,他填下“保險業:大都會人壽保險”。那是餘凡自己上班的公司,地址也寫下自己在東格林威治村第十街的住所。

  保羅神父一發病,餘凡便連夜把他從第八大道那間宿舍公寓悄悄運到曼哈頓南端的聖汶生醫院來。在這裏大概不會有人認出他們來。

  醫院三樓是傳染病房,西側住的全是艾滋病患,閒人不會隨便闖進來。保羅神父一送進醫院便開始進入昏迷狀態,這倒省了餘凡許多周章。每天餘凡到醫院來,只要坐在保羅神父的牀邊,靜靜地陪着他就行了。

  保羅神父胖大的身軀仰臥在牀上,睡得很安詳。餘凡替他戴上一頂紅色的絨線帽保暖,襯得他那張圓圓的臉更加慈眉善目了,像個聖誕老公公。

  今年東岸的寒流來得早,十二月初就開始下雪了。醫院裏暖氣開得低,坐久了,餘凡自己也感到背脊上涼颼颼的。

  幸虧保羅神父失去了知覺,臉上沒有疼痛的扭曲,反而有時候保羅神父太安靜了,餘凡倒有點不安起來,他放下手上的報紙,站起身去,貼耳聽聽保羅神父的呼吸,聽到他從嘴裏發出來輕微的吐氣聲,他才放心坐下,繼續閱報。

  翻完厚厚一疊Village Voice,一個早晨大概也就過去了。除了值班的護士來查視,兩隻病牀中間那道簾幕很少拉開。一簾相隔,把三O三房中兩個病人的世界,分成兩半。

  直到前天下午,餘凡感到特別疲倦,坐在椅子上,一直想打盹。他離開病房,走到三樓休息室去,那兒供應免費咖啡,餘凡想喝杯咖啡提提神。

  休息室裏餘凡瞥見喬舅獨自一個人坐在那兒,雙手抱着頭,手肘撐在桌面上,似乎在沉思。餘凡本想繞過喬舅身後,倒杯咖啡,便悄悄離開,不去打擾他。

  可是當餘凡走近喬舅背後時,竟發覺原來那個巨靈男人在低聲啜泣,他那龐大的身軀高聳的雙肩正在上下微微地抽搐着,大概他在極力壓制自己,嗚嗚的哽咽聲卡在喉裏,發不出來。

  餘凡站在那個大男人的身後,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按在他的肩上。大男人擡起頭來,他那滿腮鬍渣寬闊的臉上,淚水縱橫,雙眼已經哭紅了。

  “醫生說,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要我開始準備——”那個大男人抽泣地說道。

  接着那個大男人便把餘凡拉到身邊的椅子上,開始幾乎語無倫次地向餘凡訴說起他跟他的“寶貝”阿猛的故事來。他的英語有着濃重的意大利口音,餘凡只能聽懂七八分。

  阿猛全家人從越南搭船逃出來,半途遇到菲律賓海盜船,爸爸媽媽兩個哥哥全部殺光,只剩下阿猛一個人身上挨戳了十幾刀,居然沒死,存活下來。

  喬舅第一次見到阿猛,阿猛十七歲,瘦得像只餓癟肚皮的癩毛狗,眨巴着兩隻大眼睛,好像隨時會掉下淚水來似的。

  阿猛在中國城街頭替人擦皮鞋,是喬舅,是他把阿猛帶回家的。天天晚上他偷偷運走一盒他親手做的披薩回去給阿猛吃,臘腸、肉丸、火腿,都是雙倍加料的呢,熱乎乎的披薩吃得阿猛滿嘴的油,就這樣,他的“寶貝”才被他喂得長滿了一身的肉。

  “阿猛是個好孩子,他是我的寶貝,我的命根子——”那個大男人深情地叫道,“阿猛可憐呵,那個孩子經常做噩夢,半夜裏嚇得尖叫,他總夢到那些海盜在追殺他。我想他是因害怕纔去打毒的,他跟那些‘越青幫’混在一起,他是害怕,在逃避呢!”

  大男人喬舅一邊說一邊用他毛茸茸的手背抹去淌下來的鼻涕,餘凡趕快起身去把咖啡壺旁邊的一疊衛生紙拿過來遞給喬舅。

  “啊,謝謝。”

  大男人喬舅感激地說道,拿起紙巾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他還要繼續講他跟他的“寶貝”阿猛的故事,卻進來兩個護士,把他的話打斷了。阿猛到底未能撐過夜,第二天早晨,餘凡回到醫院,走進三O三,看見阿猛那鋪牀已經空掉,連牀單也換了新的。

  那個大男人喬舅沒有再回來過。沒多久,三O三又住進了一個新病人,是個面上長滿了毒瘤的拉丁裔,一張臉好像一球紫色的椰菜花。

  保羅神父在醫院裏昏迷中拖過了十二天,本來醫生判斷最多隻有一個星期,因此餘凡有相當充裕的時間替保羅神父準備後事。

  他在離醫院不遠的第十八街上找到一家叫“洛克之家”的殯儀館,並且還替保羅神父挑好骨灰匣,是古銅打製成的一冊厚書形狀的匣子。餘凡告訴殯儀館的主事,火葬前不舉行告別式,只有他一人在殯儀館小教堂裏守靈片刻。

  火葬那天,餘凡在“洛克之家”的小教堂裏伴着保羅神父的遺體守了一個下午。他跪在保羅神父的棺柩前,默默誦經,他手上握着一串念珠,唸誦一遍便數一粒,一串一百六十五粒念珠數完,冬日的太陽已經偏斜了,從小教堂的天窗冉冉透射進來。

  那串長長的念珠,是保羅神父的遺物,年代久了,琥珀色的珠子磨出溫潤的光澤來。保羅神父那晚發病,餘凡匆匆把他運送到醫院,別的都沒來得及拿,卻把這串念珠給帶了出來。

  餘凡誦完經,把那串念珠仍舊掛到保羅神父的胸前。保羅神父躺在棺柩裏,化妝過了,頭上幾綹銀絲也梳得妥妥帖帖,閉着眼睛,好像在沉沉酣睡似的。

  蓋棺前,餘凡把自己脖子上戴着那條十字項鍊卸了下來,擎着那枚赤銅十字貼到保羅神父脣上親了一下,才把棺柩蓋上。

  那條十字項鍊是保羅神父送給他的。他戴了十年,一天也沒離開過,那條十字項鍊已經變成了餘凡的護身符,戴上那條十字項鍊,餘凡才感到安全,好像真的有神靈在佑護着他似的。

  十年前,餘凡才十六歲,在曼哈頓的街頭已經流浪一年多了,什麼事都經歷過 :偷竊、販毒、賣淫,他常常餓着肚皮去撿垃圾箱的殘食來果腹。

  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裏,正是個聖誕節的前夕,餘凡終於支撐不住,他發了四十度的高燒,暈倒在中央公園外邊近六十六街的雪地上。是保羅神父把他救走的,將他安置在“聖方濟收容院”裏。

  這所收容院是保羅神父創辦的,在四十二街鄰近第八大道,時報廣場紅燈區的邊緣上,專門收容離家出走的青少年,所以又叫“四十二街收容院”。那本是一座廢倉庫改建的,就在聖方濟教堂旁邊。

  據說也是在一個大風雪的聖誕夜裏,保羅神父主持完午夜彌撒,正要關上教堂時,他突然發現教堂一角還有一羣孩子躲在那裏,沒有離去。

  那羣孩子一共四個,都是十五六歲的男孩,身上穿着破爛的單衣,一個個凍得面色發青,直打哆嗦。

  兩個白孩子,一個黑孩子,一個拉丁裔,全都是逃離家庭的小流浪漢,在那個天寒地凍的聖誕夜,無處可去,溜進教堂來取暖。

  保羅神父把他們留了下來,他認爲那是上帝把這羣孩子,在那大風雪的夜裏,送來交到他手上,要他照顧的。

  從那次起,保羅神父便發下願創辦這所“四十二街收容院”了。這些年來,收容院接納了一批又一批從各處流浪過來,身體心靈都印着傷痕累累的青少男孩。尤其每年到了聖誕夜,午夜彌撒過後,保羅神父便領着一兩位教會志工助手,開了一輛旅行車,在曼哈頓的街頭巷尾巡邏一遍。每次總會遇見幾個深夜裏走投無路的青少年,在絕境中等待保羅神父伸出他援助的手。

  那晚餘凡如果沒有遇見保羅神父,他一定會僵斃在大雪夜裏,是保羅神父救了他一命。餘凡昏睡了足足兩個晝夜才醒過來,他看見保羅神父坐在牀沿上,滿臉笑容溫煦,注視着他。保羅神父穿了一襲黑袍子,白領圈漿得筆挺,他胸前懸着一掛琥珀色的念珠,頸上戴着那串赤銅十字項鍊。他的身型胖胖的,皮膚紅潤光滑,花白的頭髮一大片覆過他的額頭,使他看起來有一份老年的稚氣。他有着一副慈祥的面容,一雙極溫柔的大眼睛,餘凡覺得保羅神父周身都在透着幽幽的一股暖意。

  “你的燒退了。”保羅神父說道,他伸手去試了試餘凡的額頭,他的手掌又厚又軟,“你睡了這麼久,一定餓壞了。”保羅神父把餘凡扶着坐起來,遞給他一隻保暖杯,裏面盛着熱牛奶,保羅神父看見餘凡一口氣差不多把一杯牛奶咕嘟咕嘟喝盡,笑着撫摸了一下他的頭說道:“慢慢喝。”說着他轉身出去提了一桶溫水,挾着一隻藥箱回來,肩上搭了一條毛巾。

  “你的腳腫得不像話,再不搽藥,要爛掉了!”

  保羅神父教餘凡把雙足泡到溫水裏,餘凡兩隻腳長滿了凍瘡,腫得紅通通的,有一兩處已經出現裂口了。餘凡泡了一會腳,保羅神父又蹲下身去,用毛巾替餘凡把雙足揩乾,從藥箱裏掏出一管消炎膏,把藥膏擠到餘凡紅得發紫的腳背上,用一枝棉花棒慢慢塗勻,然後才用紗布包紮起來。“我當過看護的呢!”保羅神父仰頭朝餘凡笑道,他那一雙胖手十分靈巧,兩下便包紮妥當了。

  “好了,小夥子,你可以下牀走路了。”

  保羅神父胖大的身子努力地撐了起來,喘了一口氣,拍拍餘凡的肩膀笑道。

  “Father——”

  餘凡囁嚅叫道,他想對保羅神父說聲謝謝,可是卻哽住了,說不出來,他仰望着保羅神父,嘴脣一直在發抖。保羅神父默默地凝視着他,半晌,他突然從自己頸上卸下那束赤銅十字項鍊,戴到餘凡的脖子上。

  “上帝保佑你,”保羅神父低聲說道,“教堂那邊,孩子們還在等着我呢,我要過去給他們望彌撒了。”

  保羅神父離開那間倉庫宿舍時,回頭向餘凡招了招手笑道:

  “Merry Christmas !”

  餘凡活了十六歲,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他。餘凡是個私生子,跟着母親在曼哈頓中國城長大的。他母親是香港人,偷渡入境美國的,躲在中國城的餐館裏,打了一輩子的工。餘凡從母姓,他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麼人,問起他母親的時候,他母親就會白他一眼,恨恨地說道:“死了!早就死了!”

  他母親跟過一連串的男人:跑堂的、送貨的、打雜的。有時男人養她,有時她養男人。她還跟過一個白人警察,每個男人在餘凡身上都留下過一道傷痕。他頭頂有一道縫過十幾針的疤,是那個壯漢警察喝醉酒一根警棍把餘凡的頭打開了花,而且還把他奸掉,那年餘凡十三歲。

  後來他母親總算嫁了一個“順利園”的大廚,香港來的大師傅手藝高,但也是一個火爆脾氣的凶神惡煞,一個潮州佬。餘凡跟着母親蹲在廚房剝蝦殼,大師傅使喚,餘凡應聲慢一點,一個巴掌便掀過來了。有時打急了餘凡還手,大師傅便會舉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將餘凡從廚房後面追殺到大街上去。餘凡十五歲,母親病亡,他便乘機逃離那個惡煞廚師,開始到街上流浪。

  餘凡從小就對Father這個字特別敏感,平常無論在什麼地方,看到或者聽到這個字,他都感到特別刺心。先前他脫口叫了保羅神父一聲:Father——自己也吃了一驚,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大聲念出這個字來。自從那一刻起,他對保羅神父便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依戀。

  他在“四十二街收容院”裏待了兩個多月,在那段日子裏,每天進進出出他都緊跟着保羅神父,一步都不願意離開。收容院裏同時收容了二十個青少年,那間倉庫房子勉強容得下十張上下鋪的鐵牀。保羅神父領着幾個志工從早到晚都在忙着照顧那一羣離家的小流浪漢,替他們解決問題,安排出路。餘凡跟着保羅神父替他打雜,保羅神父支使他做這樣做那樣,餘凡滿心喜歡,做得起勁,他願意替保羅神父賣命,做他的小跟班。晚上保羅神父帶領他們在隔壁教堂裏做晚課,大家跟着保羅神父誦經,保羅神父念一句,餘凡也跟着他念一句。

  餘凡不信教,也沒有進過教堂。中國城浸信會的牧師孃星期天來拉他母親上教堂,他第一個藉故開溜。是保羅神父那溫柔吟唱般的誦經聲音,感動了他的心靈,讓他有一種皈依的衝動。

  對餘凡來說,四十二街那間簡陋的倉庫收容院,是他第一個真正的家,是他精神依託的所在。後來保羅神父把餘凡送到了聖約瑟書院去念書,而且還替他申請了三年的獎學金。可是每逢星期天,餘凡一大早就會老遠從布魯克林坐一個鐘頭地鐵回到曼哈頓“四十二街收容院”來,趕上保羅神父週日八點鐘的彌撒,然後領聖體,向保羅神父告解。回到那間倉庫收容院,餘凡才有回家的感覺。

  餘凡畢業後出來做事,在大都會保險公司找到一份助理工作,他便正式加入了保羅神父手下的志工團,團裏有八十高齡的家庭醫生,老太太心理諮詢師,一對退休的男護士,還有煮大鍋飯的大廚師,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也有像餘凡這樣受過收容院栽培又回來當志工的——都是受了保羅神父的感召,來收容院幫忙照顧那些進進出出的年輕流浪漢。

  那一批又一批十幾歲逃離家庭的少男,有的淪落爲妓,在時報廣場邊緣第八大道的紅燈區徘徊彷徨,直到他們被皮條客毆打成傷,性命受到威脅,才逃到收容院來。有的吸毒,被警察抓走,出獄後無處可去,轉送到收容院,投靠保羅神父。

  “四十二街收容院”變成紅燈區的庇護所。那羣漂鳥般的青少年,來來去去,有的出去了又轉回頭,因爲毒癮又發了,有的回到時報紅燈區,繼續賣他們的肉身,直到染上了艾滋病,踉踉蹌蹌回來,向保羅神父求救。

  看護這批患了艾滋的孩子,保羅神父費了最大的力量和心血,有幾個他照顧他們,抱上抱下,直到最後,替他們送終安葬。

  保羅神父走了,餘凡無法再回去“四十二街收容院”。在這個聖誕夜裏,餘凡突然覺得無家可歸起來……

  年復一年,“四十二街收容院”漸漸出了名,Village Voice 登出保羅神父跟他那一羣小流浪漢的照片,稱他爲“紅燈區的救世主”。

  來投靠“四十二街收容院”的青少年愈來愈多,保羅神父肩上的擔子愈來愈重,往往他寫信要寫到天亮,寫給那些捐款人,告訴他們每一個無家可歸小流浪漢的故事,保羅神父那些信感動了所有的捐款人,許多都成爲了長期的贊助者,有兩個連身後的遺產都捐給了“四十二街收容院”。可是餘凡看着保羅神父逐年衰老下去,他那胖胖的身軀,行走起來,腳步愈來愈沉重。

  直到他發病的前兩個星期,一個初冬的黃昏,天氣已經蕭瑟,有了寒意,餘凡到四十二街收容院去,在教堂裏,尋到保羅神父,他看見保羅神父一個人,跪在聖壇前面,在默默祈禱。

  餘凡坐在最後一排椅子上,悄悄等候着。焦黃的夕陽從左邊的玻璃窗斜射進來,有一束暈淡的陽光落在保羅神父的黑袍上,好像蒙了一層塵埃似的,使他那匍伏的身影顯得分外孤獨。餘凡等候保羅神父祈禱完畢,才迎上前去,擁抱了他一下。

  “Father——”

  餘凡輕輕叫了一聲,保羅神父看到他,依然展開他那慣有溫煦的笑容,可是不知怎的,他從保羅神父那雙溫柔的大眼睛中感到一股深沉而巨大的哀傷,那是他這麼些年來,從來未有觸及到的。保羅神父一臉倦容,神情憔悴,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引着餘凡蹣跚地往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回過頭來對餘凡說 :

  “阿凡,我們坐下來,我想跟你談談。”

  保羅神父打量了餘凡一下,輕輕拍拍他的手背。

  “我很爲你高興,阿凡,你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保羅神父望着餘凡點頭說道,接着他長嘆了一口氣,“我希望我那些孩子個個都像你這樣就好了,可是他們好些又跑回到街上去了,我想到那些孩子們一個個在寒夜裏抖瑟瑟地立在街頭,我就難過,好像是我把他們遺棄掉了似的——”

  保羅神父自責道,餘凡趕忙安慰他:“可是你也救回不少孩子啊!”

  保羅神父搖搖頭說道:“那是靠上帝的力量。”

  “我想那是上帝要你這樣做的。”餘凡堅持道。

  “可是我沒有做好——”保羅神父沉痛地說道,“我辜負所託了!”

  餘凡看到保羅神父的眼眶竟溢出淚水來了。

  “Father——”餘凡喃喃叫道。

  “我常常禱告,求主引導我,讓我不要迷途,可是有時候,我竟找不着方向,好像沉埋在深深的黑夜裏,完全迷失掉了——”

  保羅神父吁了一口氣,沉默片刻,然後幾乎自言自語地顫聲說道:

  “也許我太愛他們了,我那些孩子們。”

  餘凡辦理完保羅神父的後事,他把那座古銅骨灰匣捧回他第十街地下室公寓去,擱在壁爐上端的架子上。他吞了兩粒鎮靜劑,矇頭大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趕回去大都會銷假上班。他的頂頭上司塗瑪麗是從香港來的一位胖太太,因爲餘凡也會說廣東話,平常塗瑪麗很照顧他,但這天一看見他進辦公室便把一大疊文件摔在他桌上,指着他警告道:

  “你今天再不來,我就要炒你的魷魚了!今天最後一天,明天就放聖誕假啦!”

  餘凡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又延了五天,聖誕節到了,累積了一大堆申請表格,等着餘凡去處理。這家大都會在百老匯大道上,離中國城不遠,顧客有不少亞洲人,香港、臺灣、中國大陸來的移民,越南、柬埔寨的難民,所以公司也聘用了大批亞裔職員。

  坐在餘凡左右手桌子,是兩個從新加坡、馬來西亞來的女職員Vicky和Kitty,三十多歲的單身女,都比餘凡大,因爲見他害羞,喜歡捉弄他。

  餘凡一坐下來,兩人便左右開弓審問他起來:這幾天失蹤躲到哪裏去了?幹了什麼勾當?餘凡左閃右閃,支吾以對。Vicky和Kitty追問了一陣,不得要領,有點不耐煩起來。

  “阿凡一定跟人私奔去了!”Vicky嘿嘿笑道。

  “我曉得了!”Kitty應聲叫道,“阿凡跟Amanda幽會偷情去了!”

  說完,Kitty和Vicky同時笑得前俯後仰。Amanda是個從巴西來的大肉彈,她自稱只要她手指勾一下,公司裏的男職員都會向她飛撲過去。她看見餘凡就要摟住他親嘴,只有餘凡會躲她,她發誓總有一天她要把餘凡弄到牀上去。

  那個星期恰巧Amanda也休假,Kitty故意把她和餘凡扯在一起。

  餘凡漲紅了臉,不理會兩個女同事的促狹,埋着頭在處理堆滿了一桌子的文件。辦公室裏醞釀着一股放假前的焦躁,同事們紛紛提前下班。Vicky和Kitty同時急急忙忙穿上大衣,一齊尖叫着Merry Christmas呼嘯離去。胖太太塗瑪麗守到五點才走,她看見餘凡還在埋頭苦幹,便走過來拍拍他的肩笑道:

  “趕不完,算了。阿凡,回家過聖誕吧。”

  “不要緊,”餘凡微笑應道,“我弄完這一疊再走。”

  餘凡一直工作到九點多,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穿上那件帶着兜帽海軍藍的粗呢大褸,圍上了一條絳紅的圍巾。外面一陣陣又在飄雪了,百老匯上的商店飯館都已經打烊,櫥窗的聖誕燈飾還在亮着,在雪花飄搖中恍惚閃爍。

  迎面一陣寒風吹來,像刀劈一般,餘凡趕忙兜上帽子,雙手插進口袋,匆匆往Little Italy走去,他整天沒吃東西,餓得頭有點發暈。Little Italy有幾家披薩店還開着,餘凡買兩塊什錦披薩,站在店面口便狼吞虎嚥起來。

  吃完披薩,餘凡看看錶,十點鐘。他望着滿街的風雪,一時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往年聖誕夜,餘凡一定會回到“四十二街收容院”,跟院裏的青少年一同參加保羅神父主持的午夜彌撒。有幾次,望完午夜彌撒,保羅神父帶着他開了教堂那部舊旅行車,在曼哈頓的大街小巷巡邏一番,帶回幾個在寒夜裏彷徨街頭的流浪孩子,在平安夜裏,給他們一所暫棲的歸宿,就如同餘凡自己在那個風雪夜裏,被保羅神父救回來一般。保羅神父走了,餘凡無法再回去“四十二街收容院”。在這個聖誕夜裏,餘凡突然覺得無家可歸起來。

  街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只有格林威治村那一帶的酒吧間,還有一些鑽進鑽出的人影。餘凡走到第八街,進到Rendezvous 裏,這是一家多種族的歡樂吧,亞裔的歡樂族佔了不少成分。

  這家歡樂吧離餘凡上班的地方並不遠,下了班,餘凡一個人偶然會逛到這裏來買醉。平時週末,這家酒吧擠得人貼人。

  但聖誕夜,人們多半回家過節或去參加派對了,酒吧空蕩蕩的,只有吧檯上坐了一排客人,有幾個年輕的,像是東南亞人,大概是從越南泰國來的,中間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大白人,頭上罩着一個金光閃閃的高紙帽,正在跟那幾個亞裔年輕男人打情罵俏。

  餘凡走到吧檯邊,向調酒師點了一杯雙料馬丁尼,便蹭到酒吧一角去,那裏燒着一盆熊熊的大火爐。在風雪中彳亍了幾條街,一身都凍僵了。餘凡坐在火爐邊,啜着馬丁尼,一邊取暖,酒吧的音樂箱一直在重複播放平·克羅斯貝的《銀色聖誕》。

  一個面上貼着幾顆金星的拉丁族小跑堂跑過來向餘凡獻殷勤,餘凡又點了一杯雙料馬丁尼,而且還重重賞了拾元小費,小跑堂樂得露出了一口白牙來,說道:

  “你真甜,先生,上帝保佑你!”

  兩杯雙料馬丁尼下肚,酒精開始在餘凡體內慢慢散開,爐內的火焰飆起兩三尺高,餘凡的額頭有點沁汗了,他把粗呢大圍巾都卸掉,對着跳躍的爐火出起神來。餘凡感到身後裏突然有一隻大手掌壓在他的肩上。

  “喬舅!”餘凡擡頭驚叫道。那個巨靈般的大男人矗立在餘凡身後,滿臉微笑望着餘凡,他一身裹着厚重的衣服,頭上卻戴了一頂聖誕老人的紅帽子,帽子尖頂一團絨球甩來甩去。餘凡拉着喬舅坐下來,然後招呼那個小跑堂的過來,他問喬舅道:

  “你要喝什麼?我請你,我在喝馬丁尼。”

  “那我也要杯馬丁尼吧,”喬舅有點受寵若驚。

  餘凡向小跑堂的點了兩杯馬丁尼。

  “用雙料的。”他又加了一句。

  小跑堂的端了兩杯馬丁尼來,餘凡又加給他拾塊錢小費,那個拉丁小夥子樂得咧開嘴連聲道謝。

  “Merry Christmas!”餘凡舉杯敬喬舅。

  “Merry Christmas!”喬舅舉杯應道。

  “真沒想到今天晚上能在這裏遇到你!”餘凡興奮地說道。

  “其實我們常到這裏來的,”喬舅說道,“我是說從前我和阿猛兩個人。”喬舅那張寬闊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哀慼。

  “喬舅,在這個聖誕夜,我又遇到你,我相信一定是上帝的安排。”

  餘凡認真地說,他見到這個巨靈般的大男人,頓時好像遇到親人一般。雖然他和喬舅在醫院裏只相處過幾天,可是他們在三O三病房的生死場裏共同經過一場浩劫,一齊共過患難,有一種特殊的關聯。

  餘凡害羞,沉默寡言,小時候他母親那些男人對他粗暴,他便把嘴緊閉起來,一聲也不吭,沉默對抗。一直到他遇到保羅神父,他才找到一個可以吐露心事的人,他常常去找保羅神父告解,把他從小到大的委曲隱痛都向保羅神父傾訴。

  保羅神父走了,餘凡感到好像一下子喉嚨喑啞掉了,發不出聲,許多話埋在心裏,胸口上好像壓了一塊鐵板一般沉重。他看到喬舅,突然間他有一種向這個大男人“告解”的衝動,把隱藏在心裏的話都抖出來。喬舅是唯一一個看到他和保羅神父最後在一起的人。

  酒過三巡,雙料馬丁尼開始發威了,餘凡的口齒都有些不清起來,他把他和保羅神父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喬舅聽,從十年前那個下着大雪的聖誕夜講起。

  “喬舅——”講到激動處餘凡伸出手去緊執住喬舅的巨掌,“那晚我去找保羅神父,第二天我就要離開收容院,到布魯克林聖約瑟書院去念書去了。我走到他公寓的房間,要去跟他道別,感謝他救我一命。我見到他時,只叫出一聲‘Father——’便撲倒在地上抱住他的雙腿號啕痛哭起來。

  你相信嗎?喬舅,那是我十六歲第一次哭出聲音哭出眼淚來。我母親那個警察男人把我的頭打開了花,我也沒有掉過一滴淚水。保羅神父把我抱起來,我拼命往他懷裏鑽,我蜷臥在他胸懷裏,躺了一夜,我感覺到他身體的溫暖——那是人間的溫暖。那是我一生中感到最幸福的一刻,我真的覺得好像得到了上帝的福佑——”

  餘凡把手中剩下半杯的馬丁尼一飲而盡,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喬舅又叫了一輪酒,兩人舉杯飲了一大口。

  “喬舅,”餘凡醉眼惺忪,向喬舅壓低聲音說道,“我得保護保羅神父,對嗎,喬舅?我不能讓他受到傷害,我在布魯克林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黑人區的天主教墓園,我打算將保羅神父的骨灰護送到那裏下葬,他在那裏安息會很安全。”

  “喬舅,”餘凡有點哽住了,“他把他的生命都給了他那些孩子——他太愛他的孩子們了。可是教堂裏那些人不會懂他的,我得保護他,對嗎?我每天晚上在替保羅神父祈禱,我想上帝會原諒他的——”

  餘凡說着身子傾斜過來,頭跌靠在喬舅寬厚的肩膀上。

  “上帝會原諒他的,對嗎?”餘凡醉語喃喃地說道,跳躍的爐火映得他一臉鮮紅,額上冒出汗珠來。喬舅似懂非懂地點着頭,他摟住餘凡的肩,在他耳邊溫柔地說道:

  “我們回家去吧,酒吧要關門了。”

  那個拉丁裔的小跑堂剛剛宣佈最後一輪,酒吧裏只剩下餘凡和喬舅兩個人。喬舅一把將餘凡舉立起來,替他穿上大衣,圍好圍巾,把他一隻手臂環繞在自己脖子上,趔趔趄趄,兩人互相扶持着走出了 Rendezvous。

  外面落雪暫停了下來,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都鋪滿了一層兩三寸厚的白雪。喬舅攙扶着餘凡,在鬆鬆的雪地上,一步一腳印地蹭蹬往前。

  他那輛破舊的雪弗蘭小貨車停在第八街和第五大道的轉角處,當他們走近停車處時,從華盛頓廣場那邊迎來一隊報佳音的少年唱詩班,有十幾位少男,各種族裔都有,戴着紅的、白的、綠的絨線帽,罩着白袍子,由一位教士領隊,在那一片潔白的廣場上,一齊反覆在誦唱着 Silent Night :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孩子們天使般純真的聲音,在那冷冽的夜空裏,像一陣雪花,飄灑在格林威治村的大街小巷上。

  喬舅扶着餘凡在車邊佇立了片刻,等了那隊唱詩班的孩子走遠了,纔打開車門將餘凡扶上車,替他繫好安全帶,自己上車發動引擎。

  喬舅住在Little Italy附近一間四層樓的舊公寓裏,公寓沒有電梯。餘凡早已醉得昏睡不醒,他把餘凡背到背上,從一樓一級一級爬到四樓。

  進去公寓後,喬舅把餘凡臥放在一張長沙發上,拿了一隻坐墊擱在餘凡頭下。喬舅這間簡陋的舊公寓是用水汀取暖的,大雪夜屋內還是寒氣逼人。

  喬舅走到廚房裏捧出一捆木柴,一疊舊紙,到客廳壁爐,將木柴架好,點燃報紙,將爐火生起。正當喬舅蹲着他那碩大的身子在忙着搧火的時候,他突然聽見哇的一聲,餘凡大吐起來。

  喬舅趕過去,他看見餘凡吐得一身,沙發上、地毯上也濺滿了酒吐。餘凡不停地作嘔,好像肝腸都要吐出來了似的,酒吐的惡臭薰滿一屋子。

  喬舅也不避髒,他把餘凡抱到浴室內,將他的髒衣服卸掉,用一塊溼毛巾把餘凡臉上頸上的酒污都揩拭乾淨。然後那個巨靈般的大男人,一雙巨掌捧着餘凡瘦弱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抱進臥房裏去。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件阿猛從前常穿的睡袍來,幫餘凡穿上,然後把他安放到牀上,替他蓋好被窩。餘凡醉得厲害,神智一直在昏迷中,一上牀便睡了過去。

  喬舅踅返客廳,壁爐的柴火冒起來了,屋子裏開始暖意融融起來。他去打了一桶水,找了抹布和清潔劑把沙發和地毯上的穢物着力清洗乾淨。然後自己也換上睡衣,盥洗了一番,把半夜冒出來的鬍鬚渣也剃刮乾淨,纔回房間去。

  他在餘凡身邊躺了下來,按熄了燈。在黑暗中,他聽得到餘凡酒後濃重的呼吸聲,他也感覺到餘凡在被窩裏睡暖了的身體。

  這些日子,阿猛走了以後,每天晚上,上牀一刻,是喬舅最難過的時候。這張特大號的古舊木牀,是喬舅和阿猛在Soho一家賣舊傢俱店裏看中買回來的。

  阿猛不在了,喬舅一個人睡在這張空空的大牀上,總覺得太過孤單,有幾夜翻來覆去都難以成眠。

  沒想到,在這個平安夜裏,竟有一個年輕男人,躺在他身邊,伴着他。喬舅心裏漸安靜下來。矇矓間,他習慣地伸出手臂,輕輕摟住了餘凡的身子。

  插圖:巍

  【相關圖書】

  《我的尋根記》

  白先勇 著

  “美到極致,都有些淒涼。”永遠的白先勇,是享有世界聲譽的當代文學的經典。在臺灣的圖書館,白先勇的書屬於“核心收藏”,因爲從他的作品裏,能看到近百年中華文化的時空流轉和社會延遷。故而人們管他叫“永遠的白先勇”。

  《我的尋根記》是一部極具代表性的白先勇經典作品集,懷抱着一份對文學、對故園的眷念,展示着白先勇個人色彩的文學、藝術軌跡和生命歷程。文分三輯:第一輯小說,共8篇,收入《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與《謫仙怨》等,以及獲郁達夫文學獎的最新作品《Silent Night》,篇篇皆是精品;第二輯散文,共9篇,收入《樹猶如此》、《明星咖啡館》與《第六隻手指》等,滿眼是鄉愁與親情;第三輯評論,共6篇,包括《與奚淞對談三章》與《大觀紅樓》等,集結了近年來演講、訪談、文論,可一窺文學大師的文學觀與個人體驗,也相當全面地呈現了白先勇這些年的文學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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