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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乎?商乎?公乎?私乎?愛國乎?賣國乎?成乎?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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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腐問題和賣國謎團

1910年4月,在寫給親家翁、充幫辦津浦鐵路大臣的孫寶琦的信中,盛宣懷列舉了自己辦洋務以來的功績、勞苦,將自己所受的種種委屈、憤怒一泄而出:「試問天下有十個盛杏蓀,實業便有數十件。可惜天下人才莫不鑒其吃虧,苦太甚,俱各援以為戒,竟無一人肯步其後塵。」

觸發他傾倒這番苦水的,是因為遭到又一次嚴厲的彈劾。自1870年代跟隨李鴻章辦洋務企業以來,來自官場的彈劾一直和盛宣懷如影相隨。

1880年,時任翰林院侍講的大儒王先謙等人彈劾招商局營私舞弊案,盛宣懷首當其衝,被指控購買旗昌船產時「扣帑入己」和「侵漁中金」。

後經江南製造局總辦李興銳、津海關道鄭藻如、江海關道劉瑞芬查實,所謂「中金」實為「花紅」。因旗昌向招商局索要10萬餘款,用於遣送在各口岸所用的辦事人等,「津貼薪水、盤川(路費)令渠回國,或另謀事業」。

一向與盛不和的徐潤、唐廷樞也替盛宣懷鳴不平,在回稟李鴻章的函件中,唐作證說,從畫押、領款、付款,有關金錢,從頭至尾,盛宣懷都沒有經手,沒有機會染指其間。

1883年,盛宣懷同時督辦電報局和金州礦業,再遭彈劾。並被清廷科以降級調用的處分。

這其中也有原委。當時,他被李鴻章委任為金州礦務局督辦,同時還在主持閩浙電線分頭開工的事。正值中法戰爭期間,海疆吃緊,急需利用電線。而閩浙電線的鋪設卻因為商股未齊影響了進度。情急中,盛宣懷「暫挪金州礦款十萬以濟急需」,並事先都向朝廷有關人士打過招呼。

之前保奏盛宣懷的左宗棠上疏為他力爭,南北洋大臣又派曾國荃複查此案,說盛不僅無罪,還有功。最後,朝廷把對盛宣懷的處罰改為「降二級留任」。

1899年,盛宣懷遭嫉惡西學的頑固守舊派大學士徐桐彈劾,徐稱:「輪船、電報創立三四十年,獲利不貲,而上不在國,下不在商,所稱挽回利權者安在?」

清廷派軍機大臣剛毅到滬清查輪船、電報兩局的賬目。最後,剛毅向政府奏明清查結果,以及兩局歷年來報效政府的數目。彈劾未有結果。

翻看這些記錄在案的彈劾案,罪名基本查無實據,且多為對洋務企業這一新生事物的無知和誤解。彈劾的發起者,多來自朝中清議派和保守分子,也是李鴻章最為厭惡的一批喜好高言大義的迂腐讀書人。

晚清史上,有關盛宣懷中飽私囊、貪污腐敗之說一直廣為流傳,並且,常和李鴻章搭上干係。清末實業家張謇的友人劉厚生就如此說:「(盛)弄錢的方法很多,但凡有借鴻章力量而弄到的錢,他定有一份貢獻干爺(李鴻章),干爺亦視為應得,從不客氣……盛宣懷所經辦各種事業,沒有一件不含著為己的作用,他的口號叫作『非私不談公』。」

盛家以錢多、地多、股票多而著稱。盛宣懷去世後,李鴻章長子李經方做他的遺囑執行人,於1920年在《申報》公布財產清理結果:總額為銀元13493868.855,扣除應償款及提存各款,各房子孫們可分到11606014.388。這已是歷經革命、「浸漁過半」後的現款數目了。

家有萬貫並非原罪,需要追問的是——盛宣懷這些獲利的途徑到底合法不合法?

在盛宣懷所創辦的一系列「官督商辦」企業里,他個人都持有商股。這也合理合法,且並非沒有風險。早年在湖北開礦,以及後來把身家投入漢冶萍公司,盛宣懷個人都蒙受過巨額損失。這就是他自己所說:「他人坐享海關道大俸大祿貽之子孫,我則首先入股冒奇險而成茲數事。私乎?公乎?」

據說,盛宣懷最初持有招商局的股票不多。1883年,徐、唐二人先後出局,當時招商局瀕臨倒閉,股價大跌,每股股價從正常年份的兩百多兩跌至四五十兩。盛宣懷藉機大批吃進股票,一躍成為招商局的最大股東。

一方面是招商局的最高負責人,一方面又是最大的股東,於公與私,他都有使招商局擺脫困境、取得成功的動力。所以,劉厚生譏諷盛宣懷「非私不談公」。

從現代經濟學看,這符合市場經濟的邏輯和產權理論。

然而,「公」與「私」的利益交錯,官與商的身份並舉,越來越撕扯著盛宣懷。在紛亂的晚清政局裡,他最終不免「進退失據」。

盛宣懷一生無法洗刷的污點是,被指在他的主持下,漢冶萍公司和日本簽訂了一系列借款合同,致使日本勢力全面滲透到漢冶萍三企業。至辛亥革命風潮期間,日本方面藉保礦產為名,乾脆在大冶駐兵、築路,「儼為己有」。有人感慨說,漢冶萍「名系中國,實為日人也」。

這自有日本人的陰謀。在已公開的日本上海總領事小田切之助和日本外務省的秘密函件中,有大量密商如何使日本政府得以掌控漢冶萍公司的內容,以達「有在中國扶植我國勢力之利」和「有東方制鐵事業由我國一手掌握之力」。為避免引起盛宣懷的警覺,小田切建議以日本商人的名義通過民間貸款的方式,達到掌握大冶鐵礦的目的。

一個畢生創辦企業和洋商爭利的實業家,一個先人一步與洋人爭路權和礦權的經濟民族主義者,一個精明老到的外交高手,何以一步一步墮入其中、無力自拔呢?

策劃和參與中日借款合同的小田切和盛宣懷打交道多年,在致正金銀行總行代理總經理山川勇木的一封密信里,他寫道:「盛宣懷因已將全部私產投入漢冶萍公司,當然會感到極大苦痛。所以他很想由哪裡舉(借)一筆債收回其資金,以預防在萬一之時發生漢冶萍公司與自己資產之間的糾紛……因此,他才按預定計劃以萍鄉煤礦作擔保……此種場合,對我們來說,正是可乘之機。」

「東南互保」抗旨大戲的總導演

從風雲驟變的1898年到1900年,大清帝國的政治中心瀰漫著血腥氣息。短短兩年間,百日維新、戊戌政變、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入侵輪番上演。

作為信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洋務派官員,盛宣懷對康梁一黨的維新主張沒好感,對頑固守舊的後黨也不贊同,所謂「更新不求實際,復舊又似太激」。作為帝後都要爭取的人物,他幾次被召入京,幾次又借故匆匆離去,避開了政治風暴。

在之後「庚子國變」中,盛宣懷卻導演了一幕聯合抗旨的「東南互保」大戲。

戊戌政變後,慈禧著手廢黜光緒帝的計劃。她冊立端郡王載漪次子、15歲的溥儁為「大阿哥」。溥儁之母是慈禧的親侄女,慈禧的弟弟桂祥之女。按計劃,預備於庚子年元旦舉行光緒的讓位禮,並改元「保慶」。

1900年1月25日,一向熱心國事的上海紳商、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聯合章太炎、蔡元培、黃炎培等1231名旅滬維新人士致電總理衙門:反對另立皇儲,懇請光緒帝親政。慈禧聞之大怒。有御史參盛宣懷,說經元善是盛宣懷所用之人,慈禧諭令他追查,否則唯他是問。

1900年,八國聯軍攻佔北京後,李鴻章等抵達英國使館與八國聯軍代表談判,右二是迎接他的英國遠征軍司令阿爾弗雷德·蓋斯利將軍

盛宣懷早已搶先一步暗示鄭觀應等人通知經元善遠避。經遂攜家眷輾轉逃至澳門。然後,盛宣懷上奏慈禧,詳說此事與己無關,並提議對經元善先行革職處理。在李鴻章的「通緝」合作下,盛宣懷得以開脫。這就是清末轟動一時的「經元善案」。

一個小小洋務企業經理的反對,自然無法撼動慈禧的意志。讓她真正如鯁在喉的,是公開阻擾她廢帝立儲的駐京各國公使們。他們同情光緒和他失敗的變法嘗試,幫助康有為、梁啟超等一干維新黨在政變中得以脫逃。在流亡日本期間,康、梁繼續著他們的維新活動。

外國大使們的公然干涉,加之自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以來,列強們不斷提出領土和權利的要求,讓慈禧這個善於權術、身居深宮的女人有充分理由怨恨洋鬼子們——「因洋人欺負得太狠了,也不免有些動氣。」她後來事敗西逃時自行解釋說。

端郡王載漪此時開始頻頻進宮面見慈禧。他力主清廷對外宣戰,並大肆鼓吹髮源於山東的排洋民間組織——義和團如何「刀槍不入」、「槍炮不傷」,慫恿慈禧藉助義和團排外。慈禧「因召入面試」,「亦信矣」。載漪所統率的虎神營開始練習義和拳術,隨後他又在自己的王邸設立神壇,朝夕必拜。

朝廷中,以端王載漪、軍機大臣剛毅為首的極端守舊派佔了上風。在慈禧授命下,載漪一時間幾乎集軍權、政務和外交權於一身。4月10日,他調董福祥的甘軍從南苑進駐北京城,作為撫拳滅洋的依靠。在他和剛毅的主持下,義和團以「扶清滅洋」為口號,進入北京城內「勤皇」。他們沿途燒教堂、拆電線、毀鐵路,襲擊神父、牧師和中國教民,攻進天津租界。

不知所措中,各國公使多次照會清廷,要求取締義和團,但未獲回應。5月,英、法、德等國組成聯軍,從渤海灣登陸,自行鎮壓義和團。

慈禧一開始舉棋不定。朝中高官們就義和團是「剿」是「撫」發生嚴重分歧。就在這時,聯軍攻陷大沽口,局勢驟變。軍機處給慈禧呈上一份列強的外交照令,內有4條要求:「一、指明一地由光緒居住。二、代清政府收取各種錢糧。三、代清政府掌全國軍隊。四、歸政給皇帝。」

後來證明,這份外交照令是載漪指使軍機章京連文沖偽造的,目的是讓他的兒子溥儁順利坐上大清龍椅。

如載漪所期,慈禧果然勃然大怒,立即召開御前會議,隨即下詔宣撫國民。6月20日,清廷正式向11國列強「宣戰」。為顯示決心,慈禧下令將主「剿」的高官徐用儀、立山、聯元等人斬首在菜市口。

在混亂、失控的1900年春夏,盛宣懷一直密切關注著時局。6月5日,他電奏朝廷,請求降旨嚴飭「剿匪」,以杜絕外患。緊接著又分别致電張之洞、劉坤一,希望兩位封疆大吏聯手上奏,向朝廷推舉李鴻章來處理不斷升級的危機;他甚至致電時任直隸總督的榮祿,請他出面,讓朝廷調李鴻章來督直,「限十日到津,平內亂、勸阻洋兵進京必能做到。」

對於盛宣懷的頻頻來電,已坐冷板凳數年的李鴻章此時猶豫不決,回復以時事「似非外臣所能匡救」,而且「內意主撫,電奏無益」。張之洞、劉坤一雖力主剿匪,但在由誰來處理此事上,表現得彼此推諉。

6月24、25日,清廷連下詔書,命各省督撫「聯絡一氣保疆土」和「招義民禦侮」。情急中,盛宣懷再與兩廣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電報相商。他聲稱「朝政皆為拳黨把持,文告恐有非兩宮所自出者」,一旦列強們以保護公使的借口出兵,「全局瓦解」,「將來必如咸豐十一年故事方能了事」,「北事不久必壞,留東南三大帥以救社稷,似非從權不可。」

為使東南諸省聯合「抗旨」之舉師出有名,他特意從清廷的詔書里摳出了「聯絡一氣保疆土」的字眼。

盛宣懷的陳情和勸說,加之形勢的緊迫,終於得到一直處於觀望狀態的地方大員們的應和。湖廣總督張之洞回說,自己願意「列敝銜」其中,「敢懇杏翁(盛宣懷)幫同與議指授滬道,必更妥速」;兩江總督劉坤一複電說,「欲保東南疆土,留為大局轉機」,非照杏翁方案辦不可;江蘇巡撫鹿傳霖說,「此時江海各處,惟有力任保護」,才能有所補救;李鴻章乾脆直接說清廷的宣戰詔書是「矯詔」、「亂命」,不予奉行。

上海是洋人聚集的首要之地。在盛宣懷的指導下,上海道台余聯沅與西方各國駐滬領事簽訂《東南互保章程九款》,內容包括:上海租界歸各國保護,長江內地歸各督撫保護,兩不相擾。隨後,盛宣懷又四處活動,聯絡各地巡撫,把「互保」的範圍擴大到西南、中南和山東,以及教堂、教民甚多的四川等地。

8月14日,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帶著光緒、后妃和一小部分王公貴族倉皇出逃,開始她人生第二次「西狩」。

這個精明強硬的女人再次顯示了她的韌性。她一邊西逃,一邊陸續發布幾道上諭,命慶親王返京準備與聯軍議和,命「全權大臣」李鴻章北上收拾殘局。待第二年和談結束,作為拳民之亂的「首禍」,載漪父子被流放到新疆伊犁。

1900年的這一場義和團運動席捲了華北、內蒙古和滿洲。據《劍橋晚清史》統計,在高漲的排外騷亂中,共有231名外國人士(包括神職人員、外交使節和一般外籍平民)被殺,成千上萬名中國教民喪命,教堂、鐵路、電報設施被毀。

在盛宣懷一手導演的「東南互保」政策下,中國最富庶的東南半壁江山安然無事,避免了義和團的災難和外國列強的入侵。

內外亂稍平,論功行賞。之前聯絡「抗旨」大逆不道的盛宣懷,成為保下大清江山的頭等功臣。

1901年3月,西安,仍在「西狩」的慈禧與軍機處大臣們商議和談事宜,說起「東南互保」之功,在座者都認為如「無盛某維持策劃,劉(坤一)、張(之洞)亦無所措手,何論余(聯沅)道了」,慈禧「深以為然」。同月,她還對榮祿說:「今日看來,盛宣懷為不可少之人。」

自追隨李鴻章以來,盛宣懷一直做的是辦洋務的經濟實務工作,並不直接捲入政治。在庚子國變中,他何以如此「出格」,策劃、導演這一出聯合抗旨、「東南互保」的戲碼呢?

在他給張之洞、劉坤一的電文里,可一窺他的心之所系:「自北方匪亂以來,長江各省商貨停滯,市面敝壞,於今幾及三月。不獨中國商民吃虧,即各國商民亦受其害……而和局一日不定,人心一日不寧,商務愈難振作……恐非十年不能規復。」

作為一名畢生從事實業和建設的經濟官僚,盛宣懷深知經濟發展由來不易,對破壞性的社會運動有著本能的恐懼和反感。5月,義和團運動蔓延開始時,當他得知「拳匪」拆毀盧保鐵路幾半,已是痛心疾首。8個月前,盧保鐵路剛剛竣工,當時盛宣懷身患重痢,依然帶病北上驗收工程。他隨即電告李鴻章,指責山東巡撫毓賢是禍亂的源頭。

1900年的南方,一名「亡命之徒」在勾畫他的新共和國藍圖,他把盛宣懷列進了他的「新政府內政官員名單」。

他叫孫中山。庚子大亂時,他一度想策動李鴻章「兩廣」獨立,並得到香港總督卜力的支持。被李鴻章拒絕後,他在香港洋面的一隻船上謀划了10月8日在惠州三洲田山寨的武裝起義。起義很快失敗。這次起義又稱「庚子惠州之役」。

在孫氏所列的名單上,盛宣懷是惟一一位清政府高官。

一條鐵路搞垮了大清朝

歷經庚子之變後,大清已氣息奄奄。

在朝野各方壓力下,慈禧太后宣布「新政」,派五大臣出洋考察,「預備立憲」。隨著光緒和慈禧相繼去世,中樞機構日益式微,地方實力派正在崛起。革命黨組織的武裝起義、暗殺活動此起彼伏。

在立憲派國會請願運動的壓力下,清政府於1911年5月頒布《新訂內閣官制》,實行「責任內閣制」。第一任內閣由慶親王奕劻任總理大臣,13名國務大臣中,滿族8名,其中皇族佔5人。盛宣懷被簡授為郵傳部大臣,是僅有的4名漢族內閣成員之一。

皇族內閣的出台,使得朝野各方的體制內改革共識瀕臨破產。動蕩不安的時局中,台上是皇族唱戲,台下則四方鼎沸,黑雲壓城城欲摧。

盛宣懷是一個勇於任事的人。根據《清史稿》的記載,從宣統二年十二月初六(1911年1月)出任郵傳部尚書到四川保路運動爆發這半年裡,盛宣懷不辭辛苦,「數上封事,收回郵政,接管驛站,規畫官建各路,展拓川藏電線,釐定全國軌制,稱新政畢舉。」此外,他還支持、幫助南洋高等實業學堂校長唐文治辦起了吳淞商船學校,實現了他多年培養輪船人才的願望。

據他兒子回憶,見他往往「丙夜不息,味爽而興」,就和母親商量,讓她勸告父親「節養」。盛宣懷對兒子們說:「汝曹何知?國家存亡危急之頃,豈臣子暇逸時耶!」

以挽救時局自許的盛宣懷,卻因推行鐵路國有化政策,引發四川保路運動,繼而武昌起義和辛亥革命,成為致使大清覆滅的「歷史罪人」。有人戲稱,是一條鐵路搞跨了大清朝。

清政府修築鐵路始於甲午戰爭以後,最初由國家來修建,因為資金籌措不易,不得不舉借洋債。1903年後,隨著民族主義思潮的勃興,「拒外債、廢成約、收路自辦」成為全國士紳的鮮明口號。清政府也鼓勵民間自辦鐵路。由中國商紳集資,通過中國人自己的力量來建設鐵路成為共識。

然而,允許鐵路商辦政策推行幾年下來,問題與弊端層出不窮:資金籌措嚴重不足,且遲遲不能到位;各地商辦公司管理混亂、效率低下,股資被挪用、貪污的腐敗亂象頻生;各省、地區各自為政,幹線的統籌和協調問題成為難題。

事實證明,民間自辦鐵路更多的是一種「激於道德義憤與愛國情緒」的行為,而不是發展中國鐵路事業的理性之舉。

1910年8月17日,盛宣懷入京見皇帝。宣統帝尚年幼,當政的是其生父攝政王載灃。載灃就時局、諸多要政大事,諮詢盛宣懷的意見。期間談到鐵路問題,盛宣懷明確地表示鐵路築路權必須收為國有的觀點。

他首先對湘、鄂兩省拒款的不切實際進行了批評,說粵漢鐵路贖回已經達3年之久,迄今卻一無成效。這一事實足以說明那些堅決主張商辦的士紳們是何等清談誤國。事實上,按目前拒款派的辦法,即使再過30年,所集之款也不足建造鐵路。

其次,他認為,向外國借債雖非萬全之策。但只要政府在與外國談判並簽定合同時,能做到「嚴定限制,權操於我」,使外人只有投資得息之利,無干預造路用人之權,在這種條件下借洋款是利大弊小。

這番談話令攝政王聞奏後「大為動容」,他立即命令盛宣懷與外務部、度支部妥商辦理。

1911年5月初,言官石長信的一份奏摺轉到郵傳部尚書盛宣懷的手中。他非常讚賞石的建議:主張把貫通全國的幹路收歸國有,由政府借款興辦;其餘支路,則由各省紳商集股商辦。這樣就能很好地平衡鐵路國有和商辦的問題。

5月9日,清廷下詔:宣布將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繼而又諭令四川立即停止以造路的名義收取「租股」。而後又批准主政郵傳部的盛宣懷與英法德美四國銀行團簽約,借款修路。

鐵路國有化政策出台以後,得到雲南、貴州、廣西這些邊遠省份的響應。而在四川、湖南、湖北與廣東,遭到了士紳們的反對。其中,態度最激烈的是四川。

這基本是一個國家和商民之間討價還價的問題。

川漢鐵路在宜昌舉行開工典禮時各界人士的合影中間三人左為詹天佑,右為李稷勛

川漢鐵路是一家民營公司,原本募集股本1400萬兩,其中700萬兩已投入鐵路建設;餘下的700萬兩中,有300萬兩被一個叫施典章的經理挪到上海去做墨西哥的橡膠股票投機,並且虧空凈盡。

盛宣懷根據不同省份商辦鐵路的情況,制定了不同的贖買收回方案。對川漢鐵路,他只同意發給股東大約400萬兩的國家保利股票,至於被原公司經理人虧空的300萬元,拒絕為之買單。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清廷的錢來自全國百姓,政府沒有權力慷全國百姓之慨,來彌補四川商辦鐵路公司自己造成的投機損失。

與此同時,他與美、英、法、德四國代表進行鐵路借款的談判。經過二十餘次艱苦談判,最終迫使四國代表作出較大讓步,達成了600萬英鎊的借款合同。

公平地說,這一份後來被四川保路運動中激進分子攻擊為「喪權辱國」的借款合同,是清末歷年來罕有之借款良約:貸款年利息僅為5%,而當時中國國內錢莊的平均利息高達12.5%至14.8%;以百貨雜類與鹽厘捐作抵押,這預防了未來路權落入洋人之手的可能性;在用人權上,嚴格限制洋人總工程師的數量、職權範圍;規定修路優先使用中國工業產品與原材料。最為重要的是,這份借款合同被嚴格地限制在「商業性質範圍」,四國銀行及其政府不擁有經濟利益以外的政治附加條件。

無論比之於張之洞在1909年與三國銀行簽定的草約,還是清廷在雲南、山東、東北簽訂的嚴重損害中國主權的鐵路建築合同,以及兩年後由民國政府與六國銀行簽定的「善後大借款」,盛宣懷都有足夠理由為自己感到驕傲。

1908年盛宣懷與庄夫人、親友在日本

他也一腔樂觀地相信:只要採取上述辦法,粵漢鐵路分段趕造,限定3年內接通,則在10年之內准可還本。而且,新頒布的鐵路國有政策,不會與民爭利,只要商民願意,可以附股,與國家同受利益。

然而,之後事態的發展,讓這位擅長算經濟賬的精明商人完全始料不及。

由於清政府堅決不為300萬虧空買單的強硬態度,川漢鐵路股東中激進派逐漸佔了上風。6月13日,清廷與四國銀行的正式合同文本到達成都,經過激進人士在報刊上的曲解與猛烈抨擊,借款合同立即被市民們視為喪權辱國的「賣國契書」,民情越發激昂。許多青年學生和下層人士也加入進來,激昂的民族主義情緒成為保路運動中的主流。

在給攝政王載灃的電文中,四川護督王人文描述了6月17日四川商辦鐵路總公司動員大會的場面:「到會一千餘人,一時哭聲震天,坐次在後者多伏案私泣。臣飭巡警彈壓,巡兵聽者也相顧揮淚。日來關於鐵路合同攻難之文字演說紛紛四齣,禁不勝禁,防不勝防。」

王人文電奏朝廷,請求順川民的要求,收回成命。兩天以後,他再次電奏表明意見和態度。這一次,他甚至指名道姓指斥盛宣懷「欺君誤國」。

農曆六月二十九日起,成都全市罷市,學校停課,各街供光緒牌位。在保路同志會中,出現了革命黨人的身影。

被稱為「趙屠夫」的趙爾豐到任取代王人文,他也感受到民情激昂。他一再和四川地方官員聯名電奏,請清廷曲顧大局,收回川路國有的詔令,以免激生意外。

當四川地方官員一再奏請收回國有化詔令,盛宣懷和同樣志大心切的鐵路督辦端方都表現得異常強硬。1911年的電報檔案里,記錄下盛宣懷在整個事變過程中的態度,以及後來被批為「欺君之罪」之舉——調動、催促地方督撫用軍隊鎮壓參與運動的士紳百姓。

8月26日,盛宣懷致電趙爾豐:對於罷市罷課這樣的要挾,「請出告示嚴禁,銷患難未萌」。

8月28日,盛致電鄂督瑞澂:保路風潮只須略有兵威,不煩鎮壓。川督所用的兵警都是川人,所以才會害怕。請他調動宜昌的駐軍去重慶,保護商埠,以作聲援。

8月30日,再次致電瑞澂:現在民氣囂張,誠不宜專尚壓力,「殊覺寬猛兩難。」

9月14日,致電雲貴督撫:說鄂軍援軍需要二十餘日才能趕到四川,請派雲南、貴州靠近四川的軍隊統領帶槍隊千人馳往四川,「即可將風潮威懾解散」。

在盛宣懷與端方這兩位強硬派的影響下,清政府沒有作出絲毫讓步,反而對川督趙爾豐施壓,要求他進行強力鎮壓。

10月6日,趙爾豐逮捕了蒲殿俊、羅綸等幾位帶頭的激進分子。成都市民聞訊後,聚集於總督府前。省府巡防軍開槍射殺民眾數十人。血案發生後,局勢一發不可收拾。至夏秋,從四川開始的保路風潮,迅速蔓延到廣東、兩湖等地,革命形勢迅速成熟。

10月10日,武昌新軍兵營一聲槍響,辛亥革命的序幕就此拉開。11日,端方受命率湖北新軍入川鎮壓,行軍至資州時被起義士兵所殺。各省紛紛宣布獨立。

如今觀之,四川保路運動是一起經典的群體性事件危機案例。常年累積的政治、社會矛盾,地方士紳的貪婪,中央政府僵硬的回應能力,終使局勢一發不可收拾。其中,代表中央政府的盛宣懷,拒絕對四川商辦公司300萬元虧空進行補償,是激起四川反對鐵路國有風潮的導火索。

歷史學者蕭功秦說:盛宣懷是一個有著過人聰明的成功商人。「但政治家的智慧並不等同於商人的智慧。政治家的精明首先表現在對民眾心理有切實的洞悉,需要有一種對複雜問題進行協調的能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商人需要的是精明的斤斤計較,而政治家則需要著眼於政治上的大局,一種大智若愚的胸襟。

「當一個精明的商人在承擔政府官員角色,並面對政治大局時,如果仍然沒有擺脫經商時那種單純的算盤思維,他就是大愚若智了。」

武昌兵變當日,張謇正在漢口料理大生紗廠的事務。此時,這位晚清名流已辭官辦實業近二十年。他後來評論清末鐵路國有化失敗的原因時,嚴厲地批評盛宣懷,說他完全不懂得國家對於人民應懷有一種「涵復之義」。

用今日話語來說,即政府有對民眾的要求作出回應的道義,即便這些要求有時看起來不那麼合理。

在京城,資政院成為保清派各省代表聲討、圍攻盛宣懷的陣地。

議員黎尚雯歸納出盛宣懷的四大罪名:違憲之罪,變亂成法之罪,激成民變之罪,侵奪君上大權之罪。每一條都「罪無可逭」,「按律宜絞刑。」

當晚,盛宣懷連夜趕寫奏稿,為自己辯護。這份奏摺沒來得及寫完。10月26日,朝廷宣布將盛宣懷革職,永不敘用。「最後的奏摺」如今完整地保存在上海圖書館的「盛檔」中。

在「非誅盛宣懷不足以謝天下」的輿論氛圍中,駐京公使們出手干預了。10月28日,朱爾典爵士自北京發出致格雷爵士電,內稱:「由於昨日資政院通過一項決議,請求皇上下令處死盛宣懷,所以四國公使走訪了慶親王,得到保證說:不會加害於盛宣懷。盛在四國使館的十名士兵護送下,於昨天深夜前往天津,將先赴青島。」

朱爾典發出電報當天,盛宣懷抵達青島,隨後又到了大連。在日本顧問高木陸郎的陪同下,經大連登船前往日本避難。

大官商的終局與輪迴

1912年11月30日,盛宣懷從日本回到上海。

在人生最後幾年裡,他回歸到一個商人的本色,很少操心政事,如他所說,「故園獨處,書畫自娛,如夢初醒,不欲知秦漢以後事。」他出任招商局董事會的副會長和漢冶萍公司的會長,著手整頓這兩家公司的業務,竭力使之擺脫官僚的控制。

1915年冬,盛宣懷病重,卧床不起,已不能管事。第二年4月27日,他在上海病逝,終年73歲。當家的庄夫人為他舉辦了一場轟動上海灘的盛大葬禮。

在盛宣懷避難日本期間,孫中山曾屢屢拋來橄欖枝,暖語相慰,並保證發還他的個人財產,希望他能幫助新生的國民政府籌款,以期渡過財政難關。

盛宣懷一邊和孫中山書信相和,恭維孫是「文明之代表」,並給予工商、實業方面的建議,說自己一旦回國「下走皆唯命是從」。但在給親家孫寶琦的函件里,他對孫中山評價甚低,批「惟其念太奢,恐更無步驟」。

相比孫中山,他更屬意和他積怨很深、曾有奪產(招商局、電報局)之恨的袁世凱,屢次公開為袁出來坐鎮時局大唱讚歌。他希望袁能夠早日收拾亂局,平定天下,恢復治世,甚至暗示袁皇袍加身也是可以的。

儘管如此,盛宣懷和孫中山還是差一點成為親戚。

在上海灘,宋家和盛府頗有淵源。1920年初,宋子文從美國留學回來時,曾在漢冶萍公司做英文秘書。當時,上海灘人稱「盛老四」的盛宣懷四子盛恩頤是總經理。宋子文因此常去盛府走動,結識了明媚動人的七小姐,很是傾心,主動提出當她的英文老師,隨即展開追求攻勢。

盛老四和妻子孫用慧(民國總理孫寶琦之長女)

七小姐的母親庄夫人一聽說宋子文的父親只是一個「教堂里拉洋琴」(牧師)的,立刻棒打鴛鴦。盛老四隨即把宋子文調到武漢,去當漢陽鐵廠的會計科長。宋子文仍然苦苦追求,不肯放棄。

1923年,孫中山在廣州建立革命政權,身為孫夫人的宋慶齡召弟弟去新政府做事。南下前,宋子文拿著去廣州的火車票,一路追到杭州,希望七小姐和他一起私奔。七小姐沒有答應他的請求,在分別前,她把金葉子贈與宋子文。

宋子文後來平步青雲,做過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行政院院長,控制了中國銀行、交通銀行,創辦了建設銀行、中紡等一系列現代企業,主持外交和與西方列強的借款,成為新一代的豪門權貴和大官僚資本家。後來娶了江西富商之女張樂怡為妻。盛七小姐得聞此事,大病一場,直至32歲才嫁人。

三十年河西。抗戰勝利後,盛老四的兒子盛毓度因在汪偽政權做事,被捕入獄。在其原配夫人的跪求下,七小姐打電話向宋子文說情,宋子文在那頭一個「OK」。第二天中午,盛毓度就被放出來。

1947年,宋子文因為推行貨幣改革引發了黃金風潮,加之「四大家族」的罵名,遭到朝野各方的攻擊。有「傅大炮」之稱的著名學者傅斯年在報紙上接連發表《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宋子文的失敗》、《論豪門資本必須剷除》等系列檄文,炮轟他官商不分、公私不分,轟動一時。

宋子文被迫辭去行政院長職務,隨後退出政壇。國民黨兵敗後他定居美國,當了二十多年寓公,1971在舊金山去世。在他身後,關於宋家的首富之說、貪腐傳聞、八卦故事依然是各種野史小說津津樂道的題材。

這一對差一點成為翁婿的兩代官僚資本家,命運划出了相似的弧線,也作出相似的拷問——官乎?商乎?公乎?私乎?愛國乎?賣國乎?成乎?敗乎?

(參考書目:《盛宣懷傳》,夏東元著;《中國第一代實業家盛宣懷》,易惠莉著;《劍橋中國晚清史》,費正清、劉廣京主編;《李鴻章評傳:中國近代化的起始》,劉廣京著;《清末「保路運動」的再反思》,蕭功秦著;《盛宣懷家族》,宋路霞著;《李鴻章與洋務運動》,孫志芳著)

本刊記者|徐琳玲發自常州、蘇州、上海

編輯|鄭廷鑫[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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