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許久許久沒碰吉他了。談無慾撫觸著他的吉他,外殼已蒙塵,顯示好幾個月來他將之棄置一旁的證明。輕輕將吉他抱起,刷了幾個和弦,錚地,滑順出美妙的音符,但他知道有些生疏。

他想起自己初學編曲的時候,學長交給他的功課就是編出五種以上不同版本的小星星,他一時頗感這題目怎麼那麼容易,但後來真苦死他了,初改幾個小節還十分流暢,但發現要將全曲都改得好實在不容易。加上所謂的五種版本,每種都要不同風格及變奏,還不能回去聽原版,他有好幾天的時間滿腦子都是編曲、編曲、編曲,扣除上課時間外,連吃飯都在想曲式。

 

他彈起自己編曲的小星星,其中有個版本,還曾被學長笑說「你這還聽得出來叫小星星嘛」。

 

現在回想不失為一段美好的時光。至少還認認真真瘋狂地燃燒什麼,年少輕狂。

 

談無慾憶起有幾個新手學弟不曾擁有自己的吉他,只能靠著搶借社團的來練習,而他又許久沒用這把了,與其留在身邊,不如脫手給真正需要的人。況且,暫時也是用不到。於是將吉他收進琴盒,往社團固定聚會的練習室而去。

 

這個夏夜暖風有點燥熱,但還屬涼爽。他走到團練室外,脫下鞋,朝室內走去,其中一間小練習室,傳來樂聲。

 

他莫名地,一聽就知道是素還真。

 

他不知道對於其他人如何,但他總是能夠認出素還真的琴聲,素還真技巧並不卓越,但奇妙地,總是很能夠將情感融入於音樂中,談無慾覺得那就是演奏的天賦,能夠打動人心,是演奏的第一要素。而他曾經,也如此被素還真的琴音深深打動。

 

他聽素還真彈奏的曲子,是首英式搖滾,有點壓抑地小小哀傷,卻又掩飾在淡然之下,不那麼煽情而博取人心。

 

他想起與素還真相吻的那夜,他們也曾彈著這首曲子。不管之後如何傷心,在他們共奏的那一夜,他是真的愉快,而且擁有一瞬的幸福。

他應該要在門外默默聽完素還真彈琴,而後趁著其他人還沒發現他來之前逃離練習室的、他應該要跨步就走的;但他還是選擇了推門而入,因為他想見素還真,即便結果是壞的,就這一刻,他有衝動要見素還真。

 

 

素還真對於環境並不如他那麼敏感逃避,因此即使有人走進來,也不停止或看一眼,只是低著頭繼續專心地彈琴,談無慾便這麼站著,默默地等他彈畢。

 

素還真有著兩面性,在眾人面前是青春而陽光活潑,具有領導風範;在他們私下相處或者是一人獨自做著什麼事時,又可見他那隱藏在表面下,與談無慾相似的、對於世事的尖銳挑戰與嘲弄。

 

他們不正是因為內心靈魂深處的瞭解而相熟?

 

素還真刷完了最後一個音,抬起頭,見著談無慾一愣。那愣著的分分秒秒,對他們兩人來說,彷似無比漫長。

 

他讀進了素還真眼裡的錯愕訝異,還有接踵而來的複雜、感傷,最後是一點喜悅。

 

「坐下來好嗎?」素還真指指自己對面的椅子。

 

談無慾依著他的話與而坐。

 

「彈嗎?」

 

「好。」

 

他們又拿起各自的吉他合奏,一首又一首地彈著,這次是素還真領頭,談無慾伴著他,重溫那些他們一起練習的曲子,有古典、爵士、流行,最多的還是素還真喜歡的民謠風。談無慾感到時光漸漸回到了他們還沒開始逃避彼此之前,那些微的心有靈犀。跟素還真相處總是不需要多說什麼、多做什麼,便自然而然有了默契,瞭解著彼此的心意。

 

不可否認,素還真一直佔據在他心頭,時境變遷只是抹滅了他們的距離,但並無讓對方的存在消失。

 

這一剎那談無慾醒悟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假若當初逃避的不是素還真,也會是他。有些人,正因為距離的太近,而不適合跨出那一步。無關乎性別。扣除素還真渴望建立自己家庭的夢想不說,他們出生的鄉下,左鄰右舍彼此認識,對於整個村子各家各戶的小道消息從沒斷過,若他與素還真選擇了這條路,往後要怎麼躲過鄉下那麼緊密的人脈關係?就算他們永遠住在都市不回家,但又怎麼讓他們彼此的父母好過?他們出生於此,血液中流著相熟的細胞,要讓兩個人、兩個家庭一起面對,或甚至是爭執、破碎,都不是一件容易承受的事情。這與素還真那種建立自己家庭的沉默革命相較,更容易將兩人導向不確定的前途。

 

他沒有比素還真堅強,就算素還真可以承受,他不見得可以。這點,他想素還真早就想過。

 

他們不是要從此消失於彼此的生命,只是需要換一種身分與距離同對方相處。曾經那麼重要的人,即使內心命令自己將對方捨棄、情感上比從前稀薄,都不可能真正隔絕對方在生命之外。

 

素還真一直是對的。只是他的潛意識不願意輕易接受。

 

談無慾忽地想流淚。

 

從素還真對他的態度中他知道,素還真自始自終,不曾想過放開他的手。

 

他竟然彈著彈著,眼淚就這麼流下來。

 

素還真停下吉他,沉默不語。

 

他說,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素還真答。

 

再給我一點點時間好嗎?

 

只要你開心,就算是億萬光年也可以。

 

談無慾笑了,抹去了眼淚。他將吉他交給素還真,說,你把它隨便借個哪個你喜歡的學弟吧,等很久很久之後,我會把它領回來。

 

好。

 

再見。

 

再見。

 

談無慾忘記自己抱持著怎樣複雜的心情回到宿舍,只記得他沒辦法讓自己思考,雖然這麼平平淡淡地與素還真談完了,但他內心彷彿壓著沉澱澱的大石,喘不過氣來。他知道現在什麼都不想是最好的,也知道能做任何事情轉移注意力都是好的。

 

他餵了兔子,清洗兔籠,而後坐在電腦桌前,一次將他的設計案件完稿。

 

雖然他先前已設計妥幾份明信片以及手冊的版型,但要一次完稿依舊是件瘋狂的事,但正因如此,他那麼需要自己徹底放棄情感面上的思考。打開photoshopInDesign,他就這麼開始做稿,拋棄時間、遺忘一切,將自己全心投入在工作中。

 

他一直做著做著,靈感枯竭便上網找資料、累了就趴在桌上睡,若是餓了,就泡杯咖啡吃片餅乾填肚子。他忘記自己做了多久,只知道,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最後當他終於將手邊工作結束時,時針指著九。

 

九?白天的九?還是晚上的九?

 

談無慾放棄看錶,點了電腦螢幕右邊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他已接近三十小時沒有真正闔眼。

 

他想他錯過了上課時間,但幸好剛結束期中報告,也沒什麼真正的大事需要出席。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雖已疲憊至極,但依舊無法入眠。

 

或許,他需要的是離開這裡。

 

談無慾抓起鑰匙,朝蒼的家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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