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雪下的勤快。為什麼知道,不是因為我睜開了雙眼看見,而是每日醒來前鼻間總能感受到溫度冰涼。在我的意識清醒之前,先聞到了積雪的氣味。

窗戶破了小小一角,風會從那玻璃洞中刮進來,使暖氣的威力減緩幾分。如果不開暖氣,這間屋子簡直凍得活不下去,我時常想著從這裡透進來的冬天,與魚罐頭工廠的冷氣相比,究竟誰更涼些?
但魚在罐頭工廠活得方正整齊,嘴唇還微微上揚,我想牠們是很滿意的。因此我在這間屋子,也可以活得愉快吧?
妻子總對我小小的幻想有所鄙夷,他說,你太無聊。

這間屋子非常陳舊,木頭地板被來來去去的住客磨得發亮,沒人走的角落,木上霜白,體重壓在上頭,會有嘎吱嘎吱的聲響,因為如此,我從不敢與妻在上頭做愛,擔心被鄰居知道我們發情的時間不分早晚。
屋子的採光並不好,只有那面破了洞的窗戶,冬天可以照射進陽光。
陽光很美,而時常在坐窗台上凝望遠方的妻更美。

每次看見坐在窗台的妻,總讓我想起初次相遇的場景。城市裡最大的書店兼唱片行有張大落地窗,窗前擺著幾台試聽機,三年前我路過書店時,看見窗內的妻。
妻穿著白襯衫,外套黑色毛衣,毛衣領口寬鬆,可以見到沒扣第一顆扣子的妻的頸項,很白晰、也很修長。妻的面容並不美麗,但很素淨,帶著點稜角,眉間有皺紋,彷若隨時都沉思著。妻的髮半長,散散地垂在肩上,有些部分雜亂地翹起,顯得隨性可愛。
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妻的姿態。那時妻不知聽著什麼唱片(我後來知道了,是Nick DrakePink Moon),閉著雙眼,神情沉醉,恍若掉入了另一個時空。無論多少人從妻的身邊來去,妻看起來如置身無人之地,如此寧靜祥和。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與妻在一起的日子,根本沒幾天和平相處過;但當時的妻,讓我看見了人生的風景。

我走進唱片行,到妻的身邊,拿起試聽機的另一副耳機與妻聽同樣的音樂。妻抬頭望了我一眼,隨即低下眉去。我知道自己喜歡上這個人了,妻的雙眼太美麗,有潔淨透明的靈魂。

我不知道那兩首歌之間,我與妻相互偷望幾次,我感覺得到妻注視我的視線,但當我試圖看著妻時,妻又迅速地撇開頭,使我找不到搭訕的機會。最後妻拿著試聽的唱片走了,我納納地站在那兒,看著妻去結帳,想著我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低頭看唱片,其實是掩飾我的猶疑,當我再抬起頭時,妻已杳無蹤跡。踏出唱片行,我沮喪地想走回公寓,豈知有人從背後拍拍我的肩,那是妻,他對我說:在這裡能遇見的同鄉人很少。於是我們在路口的咖啡館坐下來談了一個下午。

妻有時會去另外一個城市找他的老師,我知道妻從小沒有了父親母親,這位老師對他來說彌補了生命中的缺憾。相識的第六個月,我陪著妻在雪中等開往外地的巴士,妻懶得撐傘,於是我為妻張傘,將他保護在傘下。雪變大時,我輕輕擁住妻子的肩,讓妻挨著我取暖。我以為妻會推開我,但沒想到妻只是不說話。妻上車之前,我對他說:我們同居好不好?妻說,讓我想想,回來時我告訴你。

那大概是我生命中最忐忑的幾個小時,就連申請大學入學都不曾這樣焦慮過。我在雪中散步了一個半小時,給妻買個小禮物,而後坐在常與妻吃午飯的中國餐館,想著妻何時會回來這個城市。飯還沒吃完,餐館的玻璃倒是被人敲了幾聲,我抬起頭,那是妻,撐著他自己的傘隔著玻璃對我微笑。妻是個不愛笑的人,因此那個笑容彌足珍貴,我不曾忘懷妻那天的笑容。
我結了帳就往餐館外走,妻對我說:想說「好」,所以下了巴士走三站的距離回來。
我不想說三站的距離有多遠,只想說那天晚上的我們有多激情。至於妻,腳的凍傷持續了好幾天。

於是我們在這個嬉皮區找了間最舊最便宜但最能享受自由的房子,這間房子與我們相識的書店一樣有張大窗,妻幾乎是看中了那寬大的窗台便不想離去,而我毫無異議的租下這裡。

我愛妻窩居在窗台上的身影,也喜歡妻在我們共同租來的房子裡走動,這間屋子只要有妻,便不冰冷。

所以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知道妻不在我身邊。這樣的季節,妻總是睡在我的身旁,而早上,我懷中欠缺一個暖意。我身處的是雙倍的寒冷,鼻間的氣息冷、身邊的被子也冷。
迷濛之中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們兩人吵架了,最近太過沉迷於工作,日夜加班,忙碌起來連飯也不好好吃,隨便塞兩口不知名的餅乾便打發了。妻與我說過幾次的注意身體,幾乎都被我敷衍帶過,終於昨夜妻不高興了,在客廳等著我回家與我嘔了一場氣。
我試圖安撫妻,說今天結束了這個案子,從此不忙了。妻只是不與我搭話。
睡覺的時候,我轉身去抱妻,卻被妻推開。我只好伸手再去抱第二次,這次擁得緊一點,妻才不再掙扎。
有妻在身邊我睡得很沉,因此不知道妻是否氣得難以入眠,也不知道妻何時離開我身邊。

我呆呆的望著空屋子,連暖氣都不想開了。妻是出門了嗎?但是門上沒有留紙條,冰箱的食物也很充足。又或者妻被我氣跑了?
妻的物品都還留在屋子中,但慣用的側背包與錢包都不在身邊。我開始想給妻打電話,卻又怕是自己想太多。怕妻又氣得多罵我幾聲。
早知道昨夜應該好好與妻道歉才是。

沒有妻的屋子很荒涼。我這時才想起搬進這間屋子以後,幾乎沒有妻不在的日子,即便有一、兩天,我都以工作和夜晚的酒吧打發過去,很少感覺到假日早晨沒有妻的模樣。
很空曠,也很寂寥。
原來妻不在,如此難受。

我胡思亂想著,從冰箱拿出的牛奶只喝了兩口就被擱置在桌上。沒開暖氣室內很冷、沒有妻的屋子很冷,喝冰牛奶更讓我覺得寒。
喉嚨有點痛,我好像快感冒了,好希望有妻在身邊。

怎麼好不容易忙到了一個段落,反而變成沒法與妻好好相處?
我是不是該打電話給妻?

我拿起手機,按著熟悉的號碼,在嘟嘟聲之後聽見熟悉的鈴聲響起。
等等,鈴聲在響?
那聲音在家門外,我尋聲慌忙地開了門,見妻正放下手中滿滿的兩袋食物,從背包中翻揀手機。

「我都在家門口了你還打電話。」看見我應門,妻瞪了我一眼。
我傻傻地說不出話。
妻從我身邊跨過,將兩袋食物提進門,緊接著責難似的說:「怎麼不開暖氣,不怕凍到生病?」
「我……」
「看來昨天吵得還不夠,你還是學不乖。」妻的聲音很不滿。「算了我不想管你。我給你買了市中心你最愛吃的早餐店,起碼今天早上吃一頓像樣的食物吧。」
這麼冷的天氣,外頭雪如此大,妻居然願意為了我花一小時的光陰買早餐……不知為何我感到鼻子酸酸的。
我納納地說:「對不起……」
「什麼?」妻沒聽清楚。
於是我向前拿開妻手上的紙袋,緊緊抱住妻,說,對不起。
看得出妻本來想回答我「你是有什麼毛病」,妻的表情總是很能反應他的想法,但不知為何妻選擇吞回他本來幾乎脫口而出的言語。
就這樣任我抱著。
我說,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妻回答:神經病,誰要離開你了。想了想又說:等等,我幹嘛跟你這個心機深沉驕傲自大又自私自利不聽人言的傢伙在一起。

我笑的開心,以唇封住妻的唇,不再讓他反駁。

冬日的小吵架就這樣讓它過去吧,幸好妻不是很在意(而且顯然很寵我),我想我應該很快就能彌補這段日子妻的不開心。我要對妻說,他是我最心愛的妻子。(但妻會罵我:我倆都是男人,誰是你的妻了)(噢,稱呼他為妻,是我心中的小祕密)
 
還有,每晚要在我們的雙人床上奮戰不休,直至妻累得沉沉睡去掙脫不開我的懷抱為止。

我心想著,小屋子的冬日依舊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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