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進修學校王繼紅 時間:2008-11-24 20:18:00作者介紹:孔慶東,北大教授。祖籍山東,系孔子第73代直系傳人。人稱「北大醉俠」。1964年生於哈爾濱,1983年自哈爾濱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後師從於北大中文系的兩位名師:是錢理群先生的開山碩士、嚴家炎先生的博士,現任北大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小說戲劇研究和通俗文學研究,兼及思想文化批評。曾經在韓國最著名的梨花女子大學任教2年。著有《47樓207》、《空山瘋語》、《黑色的孤獨》、《口號萬歲》、《獨立韓秋》、《匹馬西風》、《誰主沉浮》、《青樓文化》、《超越雅俗》、《井底飛天》、《金庸俠語》、《笑書神俠》、《四十不壞》`《千夫所指》、《生活的勇氣》等文集、選集。近年在多家電台電視台和多所大專院校設壇講授金庸武俠小說,在央視百家講壇開講金庸和魯迅!並出版《正說魯迅》。風格:不修邊幅但卻更加平易近人,有魯迅先生的味道。推薦兩本書。魯迅研究每年有很多成果、很多專著、很多翻譯……很多,所以看不過來,有時候專業的學者也看不過這麼多來。現在有人在搞一個魯迅研究年鑒,每年比較好的魯迅研究論著、論述他們收集起來。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的:《魯迅研究年鑒》,對魯迅研究有興趣的可以去翻一翻,最近幾年的在陸續得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魯迅學的工具書。如果你對魯迅的生平、思想感興趣,一

定要看專業學者的論著、論述。越是重要問題越不能到網上去人云亦云、道聽途說。什麼魯迅怎麼樣啊?魯迅和周作人怎麼樣啊?魯迅和他兄弟媳婦怎麼樣啊?……不要聽網上的胡說八道。要聽嚴謹的學者的考證。介紹一下《魯迅研究年鑒》。剛拿到一本我參與編寫的《20世紀中國通俗文學史》,是我和蘇州大學的范伯群(音)先生、湯哲生(音)教授一起編寫的。是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我剛拿到一本。通俗文學以前是不受重視的,是沒有人為它著書立傳,沒有文學史。經過近20年的研究,通俗文學已經被納入了我們現當代文學研究的框架之內。所以後來范先生找我和湯教授我們一起編寫了這本書。范先生是這個領域的權威,用了幾十年的時間來研究,對通俗文學研究的功力是非常深厚的。對通俗文學感興趣的同學可以看看這本書。好,這是介紹兩本書,下面我們開始今天的內容。前三次我們講了魯迅《彷徨》中的兩部作品,一部是《孤獨者》,一部是《在酒樓上》。之所以用這兩部作品開頭,我有我的考慮。因為我們以往對魯迅的印象往往是那個《吶喊》的印象,「吶喊」的印象在我們的頭腦里更為深刻,我們總覺得魯迅是一個這樣披荊斬棘的戰士、一個戰鬥者。這種印象是沒有錯誤的,當然它是對的,但任何一個現象都要放在豐富的語境中來考慮。魯迅之所以是魯迅,是怎樣形成的,在我看來,一定要結合《彷徨》以及其他的作品才能更好的理解《吶喊》。所以我先講了《孤獨者》和《在酒樓上》。意圖要突出魯迅內心的、不被人熟知的一面。一個人為什麼能戰鬥、為什麼能成為戰士,我們要到他的內部世界去找原因。我想通過我們對那兩篇作品的細讀,我們對魯迅可能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我也在課後和一些同學的交流中,覺得好像有一些效果。好像同學們在開始接觸魯迅的內心世界。那麼好,我們暫且打住,我們學那個評書的方法,叫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彷徨》先到這裡,我們回頭來看《吶喊》。我們在學了《彷徨》兩篇作品之後再來看《吶喊》,可能會有不同的感受。我們今天來讀《吶喊》里一篇非常著名的作品《狂人日記》。我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課本里是有《狂人日記》的,我不知道你們的語文書里還有沒有,好像據說是沒有了。說這個《狂人日記》太深,這個負面影響太大,怕孩子們中毒,很多人主張不要讓他們讀《狂人日記》,都讀成「狂人」怎麼辦啊?那好,如果沒讀過,那我們今天細讀一下,看看這個《狂人日記》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沒讀過,但這個作品肯定都是如雷貫耳。作為文學常識也都應該了解,《狂人日記》長期被看作是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但是現在據考證,從時間上講,他也不能算是第一篇白話小說。因為在《狂人日記》之前,已經有不止一個人,不止一次,用白話發表過小說,這個白話不是《水滸傳》那個白話,是近現代那種白話。比如說有個現代女作家叫陳恆哲(音),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就在留學生的刊物上發表過《一日》,被認為是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其實還有更早的,真正的最早的用白話寫小說的人是誰呢?是鴛鴦蝴蝶派,是我寫的教材里的這些人。這些人是中國真正的改革先鋒,只不過他們對政治不感興趣,他們是一些「市場作家」――市場需要他們寫什麼他們就寫什麼。他們是把市場和改革自然的結合起來。所以後來革命的成果他們是享受不到的,革命成果都是被「五、四」這些文人所享受到的。也就是說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實際上是「五、四」的勝利、是新文學的勝利。新文學勝利後歷史的書寫權就掌握在這些人手裡。所以鴛蝴派就成了反動文人、沒落文人、腐朽文人。但是從時間上講,《狂人日記》雖然不是第一篇白話小說,它前面有一些白話小說,但是那些小說發生的影響甚為有限。可能集體加起來推動了大家都願意用白話來寫小說。但是拿不出一篇作品來說他影響巨大、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來講,狂人日記仍然可以說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開山之作。讀了《吶喊》自序,會知道《狂人日記》的產生背景,就是陳獨秀、胡適、錢玄同這些《新青年》的闖將,他們捅了天大一個漏子,搞了新文化運動。每天在那裡批判舊思想、舊道德、舊文學,弘揚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學。可是弘揚這個東西是個虛的,沒有,沒有創作來證明,只有一個主張。主張是需要有創作來證明的。比如說我們政府要搞主旋律作品,搞「五個一工程」獎,獎金準備了很多,就是沒人來領,因為沒有作品。沒有紮實的作品是不行的。比如我們現在提出了「八榮八恥」,我們也可以創立一個「八榮獎」,但必須有人來領這個獎,必須有充實的作品去支撐它,可是現在沒有。所以《新青年》這些個弟兄們很著急。自己在那裡空喊、在那裡叫賣:我的東西特別好,可是一看攤上——沒有東西。所以魯迅說「他們大概是感到寂寞了」,寂寞了怎麼辦?就說咱們找誰能幫咱們撐撐門面、幫咱們樹一桿大旗呢?大家商量來商量去就想到在中華民國教育部有一個小官僚叫周樹人的,似乎很有才學。這個人好像是個老奸巨滑的傢伙,如果能把他拉出來,嘿!咱這買賣就做大了。然後你看《吶喊》自序你就知道錢玄同就三番五次的要說服魯迅,魯迅是不願意和他們一塊混嘛,魯迅那時候是快40歲的人了,跟你們混什麼啊,魯迅就是說沒用,就好像一間鐵屋子好像人們都睡著了,你把人們都喚醒了,結果人們也打不破這個鐵屋子,在清醒中非常痛苦的死去,你以為對得起大家嗎?我們知道魯迅的考慮是深謀遠慮的,但是呢,年輕人又年輕人的想法,年輕人又年輕人的一腔熱血,說:既然把大家都喚醒了,你怎麼就知道打不破這鐵屋子呢?魯迅是善於自我解剖的、善於自我質疑的,他一想,也對啊,我也不能否認他的這點希望,我否認他的這點希望似乎邏輯上還不完備。其實我覺得魯迅恐怕是自己也覺得有點寂寞了,你想他在「五、四」之前的這些年都做了點什麼呢?沒什麼事干,收入又很豐厚,每天就是玩點古董,到琉璃廠買點杯器回家玩玩,也沒什麼事干。也沒有人考證他那段時間,大體上怎麼活的我們是知道的,但具體每一天是怎麼過我們是不知道的。大概知道他去那個飯館吃飯,吃完飯晚上幹什麼咱們也不知道。所以我覺得魯迅好不容易有這麼一些青年來找他,參與這樣一些「非法文化活動」,它可能是有一種欣然的感覺。魯迅後來寫這一段歷史,寫的很冠冕堂皇,好像大家都為著一個革命理想似的。參與過一些歷史事件的人可能都知道,一些宏偉的事業,最初可能就是一些偶然的契機,搭湊起來的。魯迅看他們實在可憐,老來向他約稿、老來請他出山,每天都尊奉他:「大哥,您幫我們一把吧。」所以說,魯迅說:「不行不行不行,我不作大哥都好多年了。」魯迅不願意出來,但他們就說:「你不出來小弟們怎麼辦啊?」魯迅看他們可憐,你們用這種心情去體會魯迅:「算了,幫你們一把吧。」然後魯迅就寫了一篇東西送到《新青年》發表。所以說有些事情是不能嘗試的。這一嘗試上了賊船就下不來了。嘗試的這篇作品就是《狂人日記》。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之作。魯迅這個名字也是發表《狂人日記》第一次使用的。此前,他叫周育才、周樹人,叫這些名字。使用這個名字很長時間以後還是有很多人不知道這個魯迅就是教育部那個叫周育才的人,更不知道他就是北大教授周作人的哥哥。在「五、四」新文化開始的時候,周作人是更有名氣的。周作人寫了幾篇很有名氣的論文:《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等等。慢慢魯迅的名氣才更大起來。我們知道早期的現代文學創作是很幼稚的。旗幟舉得很高,什麼人道主義、個性解放,作品你們一看,如果你們不是搞現代文學的,大部分作品你們是不用看的。的確很幼稚,幸虧有了魯迅,可以說早期的中國現代文學,完全是魯迅一個人在那撐著。有了魯迅,中國現代文學就有世界一流的作品。沒有魯迅,就連世界二流作品也沒有。這是中國現代文學早期的這樣一個情況。所以說魯迅加入現代文學陣營,加入《新青年》陣營就好像從華山決定下來一個武功高手一樣,他下不下山這個江湖的局面完全不同。所以我們就看看他下山的第一個作品,也可以說是,我們用《水滸傳》里的一個說法叫「頭名狀」——就是你要入伙,你不是要立一功嘛。看這一功立得如何,這個「頭名狀」是了不得,名垂千古。比如說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地區要介紹魯迅,介紹魯迅的影響,第一個要介紹的就是《狂人日記》。1949年後台灣長期不講魯迅,幾代青年不知道世界上有魯迅這個人,因為台灣當局把魯迅就等同於共產黨。一直到1986、87年才解禁。出版的第一個魯迅的小說也是《狂人日記》。關於《狂人日記》的解釋我想大家也都從不同角度聽到過,我們用細讀的方法來看一下它的局部的思想。讀《狂人日記》又一個重要的問題,不知道大家以前有沒有聽到過。就是《狂人日記》我們說它是現代文學的開山之作也好,最重要的白話小說也好,可是又一個問題,《狂人日記》並非通篇是白話。《狂人日記》在它的正文開始之前有一段小小的序,這個小序是用文言寫的。這是現代文學史上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第一篇這麼重要、像大炮一樣這麼重要的白話小說居然開頭是文言。就是說這個小說本身構成了一對自我矛盾。它是白話小說,符合《新青年》的指導思想,但開頭是一段文言。這段文言又有很深的意義。我們今天就先來細細的讀一下這一段。狂人日記這個文言的開頭說: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昆仲就是兄弟,就是說有這麼兄弟倆,現在隱去他們的名字。開頭這幾句話很像古代的筆記小說,不僅是文言。中國古代就有短篇文言的小說,像《聊齋志異》那樣的,到了晚清更多。開頭這個很像。開頭就寫了「昆仲」,就是兄弟,兄弟這個意象,經常出現在魯迅的小說里。在魯迅的作品中,兄弟問題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不僅是因為它自己發生了兄弟失和這樣重大的影響中國現代史的事件,兄弟吵架,兄弟分家,兄弟打起來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但你看人家,兄弟一打起來影響了中國整個現代文化史。不得了,你看中國現代史上周氏三兄弟、宋氏三姐妹,你看人家這孩子怎麼生的。的確,你要讀魯迅作品你會發現它對兄弟是很敏感的。他說這個兄弟「今隱其名」,不說他們名字。皆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 都是以前在中學時候的好朋友,這很像是呂緯甫、魏連殳,他倆不也是過去的好朋友嗎。這個模式是魯迅喜歡用的。分隔多年,消息漸闕。 分隔多年,沒信了。 日前偶聞其一大病; 日前聽說其中的一個得了一場大病, 適歸故鄉,迂道往訪,你看著開頭雖然是用文言寫的,多麼像《在酒樓上》。正好我回故鄉,繞道去訪問一下。整個這個結構是很像「又要做夢」的結構,夢境的結構。則僅晤一人, 就見到一個人, 言病者其弟也。 原來哥倆,見到的是兄長,說得了病的那個是他弟弟。 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麻煩你這麼老遠來看我的弟弟,說我弟弟早就痊癒了,病早好了。這個都是以前研究者所沒有注意的。《狂人日記》這篇小說雖然寫的都是狂人,但開頭就限定了,說著狂人已經好了。這狂人現在已經不是狂人,他現在是好人。下面講狂不狂那是他以前的事。這個結構以前沒有人注意過。這個很有意思。我們以前總說什麼這個《狂人日記》是什麼戰鬥的號角啊,洗禮等等。那是不完全,起碼這樣講不完全。因為它不是通篇是那樣「號角」似的文章。他在開頭就說這人病好了,不但病好了,還「赴某地候補矣」,「候補」就是過去那個官僚制度,當一個候補官,就是等著空缺,有了空缺你就補過去。北京大學候補教務長,一旦著教務長退了你上,這個教務長被「雙規」了你就上了。就是這個人不但身體病好了,重新回到封建統治者的隊伍中去,他重新進入了體制。我們大家不管讀沒讀過都知道《狂人日記》是講「吃人」問題的,那麼開頭就告訴你這個人現在還在「吃人」。所以我為什麼要先講《孤獨者》和《在酒樓上》,這樣有這個背景我們就能理解這個小序。呂緯甫說的「像個蠅子一樣飛了一圈又飛回來了」。魯迅特別喜歡使用這個結構,《狂人日記》一開始就這麼寫的,開始就沒寫「同志們,沖啊」,開始就寫的是這個人現在在當官,在「吃人」呢。這是介紹這個病情。因大笑, 於是大笑。 出示日記二冊, 拿出兩本日記來。 謂可見當日病狀, 看著日記可見當日的病狀。 不妨獻諸舊友。這日記本來是人很寶貴的生活的資料,生活的記錄。他說這個都可以拿給老朋友看,說明自己對這事不太重視。這狂人和他的哥哥不太拿這日記當多麼重要的寶貝,於是我就拿到這日記了,同時介紹下這日記怎麼來的。你看下面他雖然使用第一人稱寫的,但不是用作者——魯迅這個第一人稱寫的。這個叫魯迅的作者首先把自己擇清了,下面這狂人不是我,我和他沒關係,我是拿這個在給你的。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我們知道魯迅是學過醫的,「迫害狂」這詞都是現代西醫傳進來的。所以一讀知道原來得的是「迫害狂」這病。「迫害狂」我們知道就是老覺得有人要害他。其實就是一種強迫症,老覺得別人要害他,我不知道你們這同學裡面現在有沒有。據說2、3百個裡面就有一個「迫害狂」。那按理說咱們北大應該不少啊。當然程度有輕有重。我讀大學時我們樓道里是有「迫害狂」的,有這樣的人,他老說別人往他飯盆里倒什麼東西了,每天都這樣認為,所以他把上面那層刮掉再吃。說這個是「迫害狂」。語頗錯雜無倫次, 說這個日記里的語言是錯亂的,沒有邏輯的。「無倫次」,語無倫次。 又多荒唐之言;他先把這個事情攪亂說這是「荒唐之言」,我們就想到《紅樓夢》,敘述者也把自己寫的這個叫做「荒唐言」,「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其實這個都是欲蓋彌彰的一種技巧,往往這個作者很重視的文字他說不重要;他非常肯定的人物他說這是個壞人。賈寶玉,他說他是個「混世魔王」,他說賈寶玉不是什麼好人。你看他說這個《狂人日記》是「無倫次」的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 也沒有標明具體時間。 惟墨色字體不一, 就是說這個日記的筆跡不一。 知非一時所書。他這個強調真實感,說這個不是一天寫下來的,以證明它是真的。 間亦有略具聯絡者,有的時候也有一些能互相聯繫起來的。就是說這個狂人的日記不是完全沒有邏輯,完全沒有邏輯就好像是偽造的。有時候好像又有邏輯,這才是真的,今撮錄一篇, 不是原文發表,是經過整理的。我給他整理編輯一下,編輯成一篇。 以供醫家研究。這是供研究用的,說得很冠冕堂皇,像那麼回事似的。 記中語誤, 這個日記中的語誤——文字錯誤。 一字不易; 都不改,保留著歷史本來面目。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裡面的人名都改了。避免人家打名譽權官司。現在人不是動不動就打官司嘛,說我這名譽權受侵害了。現在人這名譽權都很值錢的,每個人都盼著有個機會去和人家打官司去,你侮辱我了。所以人家早就給你改掉——「易去」。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這句話也很重要,我們知道這書名叫「狂人日記」,這書名不是他哥哥給起的,也不是我魯迅給取的名,「本人愈後所題」,就是這個人病好以後自己給這個日記取的名字叫「狂人日記」。這什麼意思呢?就是他自己認為自己那個時候是狂人。就是這個狂人是兩個人,現在是好人,所謂正常人,他認為自己那時候是病人,是不正常的人。所以你要是讀過後面在反過來想這個小序,覺得這個小序是很可怕、非常可怕的。他自己說自己那時候是狂人,「我那時候錯了,我那時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淺,怎麼跟著他們幹革命呢?我現在悔過了,悔過自新。」七年四月二日識。這個「七年」就是1918年。寫小說之前來了這麼一段序。這個序和後面的正文形成互相解釋、互相對立,互相補充的這個關係。這個關係非常微妙,它們相互制約著,你讀後面要記著前面的。這樣才能探究這篇小說到比較深的地方。下面我們讀《狂人日記》的正文。這個時候我們知道這個正文不是魯迅寫的,是他弄得這麼一個狂人寫的。但其實都是魯迅的一個藝術創作,他為什麼創作弄了這麼一個結構?這個結構本身也說明了打破這個「鐵屋子」的艱難。跑到這「鐵屋子」上打了一鎚子說:「這不是我打的。」我們看第一段。一  開頭就說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們今天21世紀讀這樣一句話可能不太新鮮不太奇怪。你設想你是一個1918年的北大學生。1918年的北大學生,早上同學說:「嘿!這期的《新青年》出來了。」你拿到了翻開,除了那些喊口號的文章,翻到創作欄一看,有這樣一篇小說叫《狂人日記》,文言的序過了之後,說「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告訴大家說,中國歷史第一次有這樣開頭的小說。1918年的北大學生讀了之後一定感覺非常的新鮮。沒有這樣寫小說的。你想中國以前的小說都是怎麼寫?都是「某君昆仲」這樣的寫法;或者是話說「大宋宣和年間」。都是有頭有尾,寫小說卻假裝在寫歷史,一幅為民請命、為天地立新的姿態。那是中國傳統的小說,我這樣講不是說那樣不好,那是中國小說寫法的正宗。那樣寫是好的,而且是偉大的。我只是說中國小說沒有見過「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這樣的開頭。一開始就不管時間地點,中國的小說是要把時間、地點、人物給你介紹的清清楚楚。哪怕就講一個青年學生沒考上大學的事,也要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多少年寫起,然後最後講到一件小事。可是這樣的小說「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一刀子就捅進了歷史。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不知道是什麼地點、不知道是什麼人物。開頭就是一個人好像在那裡說話:「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所以讀者讀了以後會感覺到一種短兵相接的說不上是快活還是恐怖。一種非常新鮮的感受就湧出來了。而如果沒有前面的一個小序直接這樣寫,當時的中國人是不知所云的。前面還是用了一個序來鋪墊,他知道雖然不能理解,但是會覺得:狂人嘛,風姿說的話嘛。用瘋子說的話就可以解釋一切了。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第一句話還算正常,這一句話就可見:瘋了,不正常。月光我不見它怎麼能是30多年呢?好像不可理解,但仔細分析的話其實每天我們看到的東西其實你沒看見。我們生活中很多人就是幾十年都沒有看見過月亮、雲彩。你覺得你看見,什麼叫看見?從光學原理上講,它投到你視網膜上這叫你看見了嗎?那不叫看見,看見必須是心為之動那叫看見。心不為之動那不叫看見。比如說現在大家都在向前看,你前面有很多東西,但是除了孔老師之外你看見的東西很少。因為你不曾心為之動。當然孔老師也不是(學生大笑)所以說有很多盲點。可是有一個時刻你突然發現你不曾注意的東西被你注意了,這個東西叫被你看見。比如說後面這個幕布,一般你不會注意它、不會看見它。突然從遠東里鑽出一個腦袋,你看見它了。所以狂人說「我不見它已是30多年」,這裡面有一點象徵的意味。以前沒看見月亮現在突然看見月亮了。其實象徵著覺醒,突然看見光明。覺醒了,所以接著說: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我們讀狂人日記,我曾經寫過一篇分析《跨國人日記》的文章,裡面講了一點閱讀的層次。我們用專業的眼光來讀必須從不同的層次來閱讀。一個層次是:看,這是一個瘋子的話。你把它當作瘋子的話來看的時候他寫得非常真實、非常形象、也非常可樂。再一個層次就是說這是一個象徵。再一個層次是它使一個戰士的話,不是一個狂人的話。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 這就印證了我剛才說的,看見月亮,不僅是看見天上那個球,看見天上那個大石塊。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光明。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這是瘋子的思維特點,就是跳躍性,不具有邏輯關聯,叫「無倫次」。但是瘋子的思維卻最接近藝術家的思維,人們為什麼經常說藝術家是瘋子呢?藝術家思維和一般人不一樣,他很接近於狂人。因為他打破了正常的邏輯,你說你發不發混合趙家的狗看你兩眼有什麼關係呢?沒關係,但好像又有關係。我們想一想那些什麼作家、畫家、詩人,想一想梵高,他們和我們想法不一樣,我們就把它們規定為狂人。什麼叫狂人,什麼叫有精神病的人,什麼叫有病的人。誰是有病的人,其實它是被我們規定的。我們大家都認為這個東西是黃的,就他一個人認為這是紅的,怎麼勸都不聽,老跟我們叫板,我們說他有病。我們出於一片好心一片善意要讓他轉彎子,要讓他回到正常的思維軌道上來,我們就把他送進安定醫院,給他吃藥,每天護士穿著白大褂、拿著電棍,說:「這是紅的還是黃的?讓你說紅的。」讓他改過來,他要想逃離那個環境,他就得和我們一樣。但是我們怎麼就知道自己是對的而他是錯的呢?大家可以看看福柯的書,看看他的理論,他對這個問題又非常深的論述。大多數人有沒有病其實只有天知道。有一天我們又被翻過來被認定是有病的人。我們有什麼權利、有什麼資格去嘲笑、去歧視、去迫害那些思想和我們不一樣的人?我們大家都認為某個事是對的,就他一個人那麼說,他就要倒霉。恰恰在歷史的縫隙中,是這些「瘋子」推動了歷史的前進。這裡講的「30年後看見月亮」就是象徵著一次覺醒。不僅是這個狂人的覺醒,也是現代知識分子的第一次覺醒。所以說「現代」不僅僅是一個時間的概念,它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一次斷裂。是中國的知識分子都知道以前漫長的歲月我們都在「發昏」,他看清了光明。這個時候,他分清了我與物。把自己從世界中分隔出來。人要覺醒,就必須把自己和周圍暫時分離開。分清主體和客體。  第一段的最後一句話說: 我怕得有理。 為什麼怕的有理他沒說,留給人們去思考。這就是狂人日記的第一段。下面我們看第二段。二  開頭: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你看見沒有,這月亮是他的天氣預報。是他的階級鬥爭晴雨表。魯迅是寫月亮的高手。很多現當代作家都特別會寫月亮。魯迅寫月亮不僅是寫自然那個月亮。有沒有月光,知道「妙不妙」。好像是瘋子的迷信,但又特別合乎那個心境。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魯迅的筆下好像姓趙的都不是什麼好人。我發現了這一點,好幾部小說餳?趙??姓趙的有點問題。我想是不是和姓趙的黨國皇帝有關係啊。人家當過皇帝,魯迅不太高興,想給他平衡一下。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我們看這個描寫,非常合乎醫學上對「迫害狂」的描述。醫學上「迫害狂」就是這樣,他老覺著別人很奇怪。別人很正常的言行,她覺得和他都有關係。我還意念會收到幾次「迫害狂」的來信,他總說他的環境怎麼兇險、怎麼惡劣、別人怎麼迫害他。跟這些寫得都很像。因為他自己寫得都是很恐懼,但是我從客觀的看來都是很正常。比如說每天上班,對面的同事都要把茶杯弄得很響,就是要「故意折磨我的神經」,在我看來都是很正常的事,他都認為是被迫害。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意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這個寫得倒非常逼真啊。魯迅先生雖然最後沒有跟著藤野先生繼續學醫,但是他已經學到很多本質的東西了。學醫最後也是要探究人的秘密嘛,他想把人的秘密都探究到。還要突出「張著嘴」的這個形象,和「吃」是有關的。他後文出現「吃人」,前文都是有鋪墊的。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裡議論我;我們發現魯迅筆下的小孩,經常不太可愛。我前面講《孤獨者》的時候講過。不像其他作家,一寫到小孩,趕緊要表現自己熱愛孩子,趕緊表現自己很天真。魯迅寫的孩子並不好。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我們感覺這個話,這個描述,全都是從狂人眼裡得到的。我們感到有它描述的這個世界是個很異樣的世界。和我們看上去就是不一樣。比如有的電影使用小孩的視角來拍攝的,你感覺不一樣。我想我們是不是有一天能發明一種以狗的視角,河溝的視覺效果一樣的攝像機,用它來拍一個故事,完全用狗的眼光來看。因為在它的眼睛裡人是很大的,樓也是很高大的,用它的眼睛來看,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很奇異的感覺。我們限於自己的感覺器官,我們不可能知道世界的真相。我們所知道的世界,是我們的眼睛、鼻子、耳朵感覺到的,組成這個世界。你換一套感覺器官,一定不一樣。那麼魯迅想像的狂人是這樣看世界的。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 就是20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表面上看好像有個人叫古久,家裡有個流水簿子,被這個狂人不懂事給踹了一腳。但是我們大家都能讀出來:這句話分明是一個象徵。用的這個名字再明顯不過了,「古久」,「陳年流水」。這象徵著什麼?傳統。說《二十四史》也有道理。以《二十四史》為代表的傳統,這傳統是動不得的。不僅僅是歷史,風俗、習慣、規定,這個規定是不能動的。中國人,不僅是中國人,很多國家的人都是這樣的,規定高於一切。你到任何一個地方去辦事,他都會拿出一些規定來阻撓你。說「我們這有什麼什麼規定,你那個不行。」你問他規定在哪,要看看,又沒有。那規定是不給你看的,他們內部掌握著某些規定,到處都有規宨??貴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 趙貴翁和古久先生是一夥,「代抱不平」。  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 這些人是一夥的。 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趙貴翁河古久先生的仇恨我想明白了,但是小孩子為什麼這樣想不明白。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狂人很喜歡思考,一思考就有答案——「想明白了」,原來是革命傳統教育造成的。小孩子為什麼恨我,是他們的娘老子教的。我們知道愚昧來自教育,愚昧的人來自愚昧的教育。人並不是天生愚昧的,小孩生下來,赤子之心,不一定恨我。為什麼恨我?是因為有人告訴他我是壞人。愚昧來自愚昧的教育。所以我們看現在有些孩子為什麼會有那麼頑固的某種偏見,他們一定集體讀了某一種書,集體受了某一種灌輸,他們才會有某種想法。好,這是第二段。你說他沒有邏輯聯繫,他又都能連起來。或許前面小序里已經補充過了,說這都是編輯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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