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長沙第一節 水上旅行 這次全家趁船旅行,五艘大木船載了全部人員和家什,父母帶先仲和先儼在主船,外婆攜先儻和先伋,姨媽攜表哥表姐以及師傅們各趁一條船。箱子、傢具、拆下的門窗和地板等重物放在最後一條船上。每一條船上有兩個水手。整個船隊由船老大指揮,列隊航行。當時,還有一段插曲,大家前一天晚飯後都已經上船,說好了次日凌晨開船,唯獨易勁德師傅沒有到,也沒法找到他,船剛開,父親聽見有人在岸上叫喊,原來是易師傅在河岸上向大船招手叫喚,然後他趕緊趁了一艘小船划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一個空竹,父親有點埋怨說「你要是趕不上,自己得想辦法了」,他說,「船這麼慢,我在岸邊走都能夠趕上」,的確,他順著河邊快走都能夠追上慢吞吞的大木船。接著,父親讓他抖空竹,他拉起來,聲音挺悅耳。他讓父親試一試,父親站在船頭,擺開架勢,誰知空竹剛剛離開甲板,還沒有轉動起來,便掉到河裡,先仲還急忙說「趕快撈啊」,父親說,「水這麼涼,沒法撈」,只得眼睜睜看著它隨水飄走了。

上船的頭一天,父親讓先仲背書。因為前幾天大人們忙於搬家,他也沒有拿過書本,突然要背書,怎麼背得出來?結果遭到父親一頓痛打,把一根蔑尺都打斷了,有一節飛到水裡去了。母親埋怨父親說,發這樣大的脾氣幹甚麼呀,想把小能子打死呀。父親沒有做聲,第二天他責怪母親,不該沒有勸阻他,的確把他打得太重了。從那次事情以後父親再也沒有叫我們背過書。

這次全程水路大約一千多里,船隊先沿沅江順流而下,過洞庭湖區,再沿湘江逆流而上,途經瀘溪、沅陵、洞庭溪、桃源、常德、漢壽、沅江市、湘陰、望城等處,日行夜宿,平均每天只能夠航行三、四十里路,歷時近一個月。第一次旅行的我們,對於途中的見聞處處感到新鮮。

過了沅陵,沅江中游有幾個險灘,青浪灘是最有名的,船老大對它十分敬畏,過灘前一天,船停泊在不遠的上游,半夜,一陣急促的響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原來是父親發現船錨下在沙土中,沒有固定住,船受水流衝擊順水漂流,幸虧發現及時,否則就可能撞到礁石上,後果不堪設想。

早上,船起錨後,父親讓母親煮了一大鍋米飯,擰成一個個飯糰,快到灘前,聽到嘩嘩聲,流水衝擊礁石,惡浪白花花連成一片,船老大高聲喊叫「過灘啦」,前面兩人撐篙,後面一人把舵,十分緊張。頭上成百上千的老鴉飛過來,父親連忙向天上扔飯糰,烏鴉在空中用嘴叼住,一邊飛一邊吃,居然沒有飯粒掉到船上。母親坐在船艙里念「南無阿彌陀佛」,我和弟弟也跟著念。大約二十多分鐘,平安渡過險灘,船老大一邊檫著汗一邊說,「這些是神鴉,一粒飯粒都沒有掉下來,真是菩薩保佑」,原來他們認為,如果烏鴉在天上能夠吃到一粒不剩,是大吉大利。沿途也看到灘邊有幾處窩棚,船老大後來說那是船隻遇險的難民,等待別人救助。 過洞庭溪到桃源一段路程,河水清澈見底,兩岸成片的桃花林,花瓣落入河中,飄於水面,好一片詩情畫意。父親朗誦「桃花源記」,「晉泰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沿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然後,給我們講古代詩人陶淵明的故事,特別欣賞他那種「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精神。那時候,我們根本聽不懂,後來,讀高中語文有這一課,「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場景又浮現眼前。父親特地讓船停靠,以便欣賞美景。因為停泊時間長,我們小孩上岸去解大便,母親叮囑我們要小心,別掉到糞桶里了,我們都沒有當回事,說不會的。誰知到那裡一看,嚇了一跳,在一座茅棚下的糞桶足足比一個大人還高,搭梯子上去,讓孩子們心驚膽顫。

又一天,船行駛到一段水流比較急的河面上,漩渦一個接一個,突然咚的一聲,船身震了一下,船老大大聲喊「觸礁啦」,父親連忙問,嚴重嗎,答道,暫時不要緊。到了傍晚,船老大把船駛到一處積滿淤泥的淺灘,他們幾個人下船,用纜繩拖船,在泥里抻來抻去,還讓我們故意往一邊坐,使船傾斜,這才知道,原來是利用泥巴堵塞縫隙,稱之為「泥船」。父親感慨道,」實踐出真知啊。」

經過柳林岔附近,船行至一處三岔河口,聳立兩座很高的獨立石山,山上有廟,於是父親編了一段順口溜,「岸邊一座山,山上一個廟,廟裡一和尚,和尚沒頭髮」,讓我教弟弟念,那時小弟先儼兩歲,剛剛學著說話。石頭山下面的懸崖峭壁上面有石頭柱子,連著鐵鏈,船老大用手指著說,那就是有名的「寡婦崖」,早年,一位縴夫常年在這裡背纖繩,一次不小心墜崖身亡,他的妻子十分悲傷,決心化悲痛為力量,省吃儉用,乞討募捐,修建了這段鐵鏈,保護了後來縴夫的平安。後來看到沈從文先生的「沅陵的人」,把此處發生的軼事描述為關於寡母、孝子與和尚的一段悲情故事。

船隊的成老闆,為人實在,很講義氣,待人客氣,他們夫妻二人,還有一個比先仲稍大一點的女孩和我們同趁一條船,住在後艙。各條船分開做飯,一個比較小的爐子放在前甲板下面,做飯時也很方便。有時候,我們家做了好點的菜,分一些給船老大家。他們很客氣,隔一兩天就要還人情,常給一小碗回鍋肉,吃著很香,我們問「這是什麼肉」,母親答道「這是拳塊子肉」,孩子們卻聽成了「船鬼子肉」,直到長大了才知道小時候聽錯了。每到一個碼頭停船,王師傅去買菜,然後分到各個船上。一次買菜,王師傅不小心被小偷提走了滿滿一籃子菜,父親只說了一句「下次小心些」,又給他錢再去買。

因為木船是順流而下,偶爾才划槳,孩子們特別希望水手能夠划槳,這時,船老大領頭喊起號子,悠揚有力,就像打夯喊號子一樣,他們見什麼唱什麼,有一次我們吃花生分給船工們吃,他們就喊「花生香那哈,嗚啊嗚啊嗨;花生好吃那哈,嗚啊嗚啊哈!」喊得有勁,船都走得快些。回蕩於青山綠水之間,好像是上百人在呼喊。當船穿行與兩岸石壁之間,看到岸邊的人和房屋都很小,河岸上像是小人國,不知什麼原因,後來想想,可能是由於山下行走的人畜與高山相比太小,引起視覺的誤判。偶爾也看見別的木船,也叫「難民船」,統艙里擠滿了大人、小孩,那是逃難到湘西的貧苦老百姓乘船返回城裡去,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停船時便在河岸邊薅野菜充饑,十分可憐,日寇在中國造成的罪惡真是罄竹難書。

船行路程過半,到了常德,原來該船隊只送我們到常德為止,後來父親認為成老闆為人厚道,夥計們也能夠盡心儘力,於是讓成老闆繼續航行到長沙,他也欣然應允繼續合作,當然補繳了一筆近二十萬元的運費。父親任常德中央銀行經理有兩年多,對於此地不但很熟悉,而且頗有感情,認識各界人士也多,決定在此休整一段時間。五艘木船停靠在碼頭上,我們上岸到了李家姨爹和他的女婿周華根那裡嶄住,他們是早些時候隨中央銀行搬遷過來的,因太擁擠,後來在附近找了一家旅社暫住。常德比辰溪熱鬧,大人們說,小孩子不能單獨上街,當心遇到「拐子手」,他用手一拍頭,小孩便跟著走啦,然後用竹鞭抽得全身出血,再套上剛剛剝下的羊皮,便長在身上,教他耍猴戲,掙錢。我們聽了真是毛骨悚然,當然不敢獨自上街啦。一日,父親和母親上街買菜,母親無意中跨過了一條扁擔,它的主人說,這等於女人跨過我的頭,要倒大霉的,不依不饒。父親急中生智,把扁擔放到頭頂,轉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詞「倒霉我承擔,恭喜您發財」,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說,這位先生通情達理,扁擔主人只好作罷。在這裡吃到了過去沒有吃過的蟠桃,扁扁的,味道又甜又脆,母親說,當年,孫悟空大鬧瑤池宴會,王母娘娘十分生氣,手拍桌子,正好拍到仙桃上,變成了現在的蟠桃。至今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季節會有新鮮的蟠桃?可能是一種稱之為冬蟠桃的特產水果。

船繼續前行,來到洞庭湖區,每到一個地方便打聽,這裡是否安全,鬧不鬧湖匪,否則,不敢停泊。在沅江市停了一夜。過湘陰便轉入湘江,逆流而上,有時得靠拉縴,來風時揚帆,船老大使帆技巧嫻熟,為了充分兜風,船身一會兒偏左,一會兒偏右,我們在艙里聽他指揮,有時坐左邊,有時坐右邊,父親不時發出感嘆,」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你們長大了,就會知道的」,向我們揭示人生的哲理。

在靖港停泊了一個晚上,船隊終於到達嚮往已久的長沙城,湘江邊的碼頭十分繁忙,真是「船山船海」,費好大的勁,五艘船靠了岸。停泊在太平街碼頭,碼頭上亂糟糟的,人、車、擔子、堆放的貨物,想走過去都難。太平街是長沙著名的商業街,土特產集散地,因為緊靠湘江,運輸方便,買賣十分興隆。父親感嘆道,這真是戰後繁榮,希望老百姓從此能夠休養生息,過上好日子呀。好在我們借住的地方就在沿河附近的太平街上的「小大有茶葉店」,這個茶葉店是一位堂姐開的,因為賣寧鄉茶葉,我們給它編了兒歌,「小大有,老招牌,一步從寧鄉走過來。」我們全家六口人擠著住在閣樓上,父親則把千辛萬苦運來的家什搬到了聽橘園老屋,那裡只是一片「火燒坪」,還得請人看守。

【父親日記,1946年1月---3月,長沙,辰溪】

在此期間,父親先期到長沙安排搬家和修建房屋之事,並應復興銀行之聘任漢口分行經理,解決了工作問題。然後返回辰溪,攜全家乘船回到長沙。

1946年1月1日,期望國泰民安。

「年年有元旦,歲歲有希望,今年元旦究較往年不同,蓋當獲得勝利後之首一個元旦,民眾脫離強寇壓迫,恢復自由,情懷興奮為當然應有之現象,不過國際糾紛未戢,中共問題困難正多,民眾痛苦,政府當局多漠不關心,而官吏貪污時有所聞,政治澄清無望,即國事難抱樂觀,是不能不令熱心愛國者時切隱憂也。。。」

1946年1月5日,記聽橘園老屋。

「上午復至市政府,周春邨仍未來城,再訪胡技士智亮,聽橘園為金祠私巷,並非通道,今查閱市區馬路圖,該處競當闢為十二公尺之大馬路,(合市尺三丈六尺),營盤街原為大街,僅加寬成為九公尺,聽橘園巷內復闢為五公尺寬之馬路,以與文星橋馬路相銜接,此一大改革於是金氏公祠所有地產被划去者不少,但其餘留部分地皮均在馬路沿線,價值增高當可與損失相抵,余所有聽橘園七號屋被划去二方丈有奇。」

1946年1月13日,記長沙物價高昂。

「近日長沙米價大漲,余初到省時米價僅六千有奇,僅及一月即漲至一萬六千元,因此影響其他物價莫不飛漲,民眾莫不大感痛苦,衣食住行為民生之四大要素,但湖南承浩劫之後,衣則每尺布數百元,多數民眾無力購買,食則每升米百數十元,尚在猛漲,住則更感困難,每間方丈之房每月租米一二石,先繳六個月,民眾如何能負擔得起,行則舟車缺乏,而價格之昂,更屬駭人聽聞,動輒以萬計,民生如此奈何,奈何。」

1946年1月19日,記準備建房材料。

「申球侄自辰來省,因余介紹其至中央長行工作,談及家中一切平安,使余心慰,旋其至行報導,途經建中公司,詢悉木排尚逗留於臨泚口,因運費不足,派徐才德來省取款,今晨始返,排由臨泚口至省尚有逆水路程百二十里,若行程如此濡滯,陰曆年內恐難望到,余以年內無日,且天氣不佳,交通復極困難,一切事難急了,回辰過年之打算恐難實現,今至司馬橋訪朱渭春,擬談農場事。」

1946年1月30日,記接受復興銀行聘請。

「復興實業銀行總經理江國章約宴於新怡園,余於十二時返寓。同座多系本行同事,莘耕兄將聘書面交余,並謂此事已算定妥,聘書上註明敦聘為漢口經理字樣。散席後江氏久留,與余談及行中情形,謂將來尚須注重平津業務,目前一時能力不及矣。。。」

1946年1月31日,記復興銀行發展。

「復興銀行為湖南人創辦唯一金融機構,原名醴陵農民銀行,後改今名,十餘年來逐漸發達,業務尚稱穩健,總經理江國章氏原系軍需人才,曾任四路總指揮部經理處長,對於銀行業務原系外行,余雖與初交,但視其言語行動似亦不失為誠篤一流,莘耕兄謂其很好共事,余渭我輩在外服務先盡其在我,我必自問對得起人,方告無愧,此余處世交友之宗旨,數十年來篤實躬踐者也,今晨茂華來寓邀進早點,並憶及白玫瑰小館春卷甚佳,雇車而往,途徑復興銀行,乃邀莘耕兄同往,並介紹茂華竭見。。。。」

1946年2月9日,記由長沙返辰溪。

「昨日乘川湘公路車,原可直達辰溪,以為此最便利,不料開駛過河後,車複發生故障,司機久經檢查不明,乃過河請一機工,始知汽缸彈簧折斷,修配需數日,司機將代價退回,余乃與若雲(四舅)仍覓原車,由鍾司機介紹一車,午後四時到達榆樹灣,宿於大陸旅社,今晨附川湘聯運處開沅陵之車以行,八時出發,十時半到辰,計離家已二月有半矣。此次回辰計行四日有半,天氣晴朗,且坐司機台。故並不感覺辛苦,是亦難得。」

1946年2月10日,記長沙和辰溪戰後情況。

「余在長居留兩月有餘,劫後情況滿目瘡痍,欲恢復從前繁榮恐余已不能親身見及,蓋以民窮財盡之今日從事建設,三十年內無甚希望,尤以房屋建設最為困難,欲構成一稍為完整之住宅非數百萬元不能完成,因照物價估計每方需費六七十萬,地價尚不在內,如此巨款,試問能有幾人具有此財力,是非一最嚴重問題耶。上午偕慧芳過江至中央銀行答拜各友好賀年之意,城內較前益形冷落,大有一落千丈之勢,難復舊觀。」

1946年2月16日,贊摯友謝公。

「謝公魄力偉大,才氣縱橫,頭腦清新,瞻矚高遠,畢身努力於學術事業,而其品格之高尚,治世之精勤,對待朋友之古道熱腸,獎掖復進之體貼誠懇,無不令人欽仰,此次以手創之光華分校貽贈川人,造福國家社會。余昨去書謂其大名將與名城名校同垂不朽,並非諛辭,確屬事實。謝公與余在高線鐵路自十七年相識後即荷垂青,余入中央銀行彼又正掌機要,莫不事事體貼,近年來更常有書扎往來未失聯絡。」

1946年2月17日,感慨因戰亂造成巨大損失。

「余準備遷眷回長,檢點行李什物,因僑寓辰溪已經七年有奇,維平日極力撙節,以不多添置為原則,但因日積月累,總不免逐漸增多,用時尚覺不敷,行時甚感累贅,餘一生勞碌,四處奔波,十一年北上時,即將家中什物留置伯衡處,陸續喪失,無一存留,至原留花橋老屋一切用具則早因城居,而為各人分用。離開北平時,則因居留十餘年亦遺棄什物不少。至在揚州所有一切,則因倉皇逃難更絲毫未能攜帶,常城被炸及遷辰均有損失。」

1946年2月19日,記對於桐灣溪僑寓之留戀。

「計餘一生因糊口四方,東奔西走,靡所定處,器具什物之損失殆不可以數計,此次避亂辰溪忽忽七載有奇,因戰事結束遷回故里,自為感覺愉快之事,但因交通困難,運輸不易,船價之昂,尤足駭人,裝載十餘噸之小船由辰至長,非四五十萬元不辦,蓋每噸價必須三萬元以上,故較笨重之物即不能攜帶。不僅船價太貴,起卸力亦大不合算。余最可惜者,即余經營七八年之精美住宅及幽靜環境,真使余戀戀不捨也。」

1946年2月27日,(陰曆正月二十六日)記六十生辰。

「今日為餘六十初度生辰,家中因準備遷回故里,檢點行李至滿室凌亂,余初亦已忘卻,秉兄夫婦居然記憶,親自致送禮物,瀚如兄夫人亦親來致賀,並送禮物多種,契好情殷令人銘感,惟因忙於料理行裝,無法設宴略盡杯酒之歡,未免慚歉。猶憶五十生辰正在維揚,余初時唯恐同人得知,且囑家人不可泄露,乃伊兒、高婿相繼到揚祝嘏(gu),致為揚行同人探悉,遂為鹽局及鹽商方面暨各同業得知,紛紛致賀,甚形熱鬧雲。」

1946年2月28日,回憶五十生辰歡宴情況。

「餘五十生辰正在揚州中央銀行經理任,因行中同人及各方友好紛紛致賀,不能不略微點綴以盡情,加以兒婿均由遠道來祝,遂大開東閣,在湖南會館?蘭堂設宴六席,在梅花草堂及籙漪精舍抹雀牌十餘桌,征妓囿酒者達數十人,鬢影釵光,燈紅酒綠,歌聲盈耳,笑語喧闐,頗極一時之盛,深宵始散,此蓋維揚習俗。幸地方紳士尚未得知,否則將更不勝其煩矣。不料忽忽十年,回首前塵,恍如昨日,令人嘅謂。」

1946年3月4日,記朋友鄰居送行。

「江水又漲尺許,今日上午趕將行李上船,,船主謂明日清晨准開頭,今日午後必須上船歇宿,遂提早於十一時午餐,一時余全部啟行,孫秉初夫婦、樊瀚如夫人、劉萬璞、黃葆生等均送至江干,秉初兄堅欲送至船上,余再三謝之。近日江水約漲二尺許,而辰溪天氣極佳,並未下雨,運物上船甚覺順利,此最適合余之理想,途中必甚平安。即此可以預卜。全部行李、什物大小約共三十件,窗門、地板更屬笨重,並攜建蘭、素心蘭各二盆,物真不少矣。」

1946年3月5日,記第一天啟行、航行情況。

「昨晚宿於船上,船艙寬敞,全家佔四鋪位,頗覺安適,惟晚間必須早眠,因燈光不甚便利,無事可作也。今晨六時即起,船上已準備起椗,遂於七時開頭,船戶鳴放鞭炮,一班五船同時開行頗不寂寞。工人易進德昨晚因上岸清理經手事件,未及回船,今晨開頭時仍未趕到,行約三里始見其沿岸奔追,居然趕到。辰溪下游沿途石壁甚多,高不見頂,神功鬼斧,怪狀奇形,見有深邃之洞,但絕壁之上每見有人工遺迹,可見人力之偉大,黃昏後到瀘溪城宿焉。」

1946年3月6日,記沅陵情況。

「晨六時開頭,同行者數十艘?艫相望,甚形熱鬧,,惜水未大漲,較大之船不能起碇,若再有三四尺水位則行舟更多,因辰業登記二千餘噸之船舶有可裝載百數十噸者,均停泊侯水,現僅十餘噸船可行,故此班並無大船也。今日北風甚動,幸系順水,尚能順利進行,午後三時到達沅陵城,,上岸過江,至若雲四弟家稍憩,旋又過江進城遊覽,因均初次到沅,藉此參觀市容,同吃面點後,余又親送(家眷)上船,船泊鹽局門前,距城甚遠。」

1946年3月7日,記過灘情況。

「昨晚將家人送上船後,余復上岸至甲第巷,訪潘子鍵、高樂皋兩兄,至則正在作竹戲,邀余參加,堅留宿,謂可作一夕談,余以晚間上船經過數度跳板恐遭濡濕,遂留宿於高宅,今晨六時即匆匆上船,恐誤舟子行程,至則在正準備開頭,余上船即行經過觀音洞灘,已感覺波濤洶湧,繼過九溪灘則聲勢更壯,旋過橫石灘,舟子均戒謹恐懼,焚香燒紙、叩神乞佑,並謂余全家在船上必須以酒肉敬神從之,同行之船有一擱淺於灘石上。」

3月6日、7日頁眉---回憶在辰溪幾年之謀事情況(可能是在解放後補記)。

「當余脫離中央銀行已成失業,因在任時極力提倡採金,常辰兩處地方人士以及各友好均多贊同,但以余必須加入股本為先決條件,余亦自不便不接納這一要求,故每一組織至少加入股銀百元、二三百元不等,我除薪俸外別無收入,因此每月雖有薪資收入約三百餘元,除極節約之家用外,余資均投入股本,結果所持股款收條達二十多張,無一處見利者,余乃成為一無所有之窮光蛋。尚存有備食之穀米及開源公司所分得之股本尚未動用得資挹注全眷,亦決定暫住辰溪一避寇蕃。辰溪煤礦總經理李漢屏(名方成,山東濰縣人),邀余為之助,余尚未肯定答覆李,忽得偽資源委員會調赴廣西八步,另有任務。繼任為孫秉初(名守五,與李同鄉)余僅與之見過一次面,他乃親自到我家來訪,堅邀余為之幫忙,我允加以考慮,他說你既允李漢老幫忙,務必請為我一助,隨即提出一聘書說這個機構範圍不大,除總經理外,即為礦長,擬請擔任礦長一席。我笑說我向來是搞白色工作的,從未做過黑色工作,要我擔任一礦長職務豈非用馬耕田,上級一定也通不過的,他說其次就只有總務科長一席為較相宜,余以其意甚誠,情不可卻,自己一藉此棲身,免至攜眷流離顛簸之苦,此余自1940年秋直至1945(1946)春流寓辰溪達數年之久之經過。在辰溪與孫秉初兄相處極好,我亦確為之幫助不少,尤以向各銀行調撥頭寸應付急需,發生重大作用,使他解決不少問題。」

1946年3月9日,記夜晚泊船險情。

「昨晚十二時因北風狂作,江底多石岩,拋錨不住,船乃拔錨自由行動,入於中流,守夜舟子驚駭大呼,遂全體動員大費厥力,始得復泊原處,余靜卧艙中,纖悉畢聞,心謂甚危,不敢妄動,事定後,舟子謂倘非擱於岩石之側而流入水深處,則當此狂風巨浪,危險迨不可測,幸得平安渡過,可謂得神佑雲。今日北風仍甚勁,舟不能行,終日風雨不停,令人焦勺,常於前人信扎見再行守風,動輒旬日不能洞,初謂豈有連日風雨不息者今乃身歷其境,。晚雪珠大降,跳蕩於舟頂。」

1946年3月10日,記過青浪灘。

「今日北風稍殺,清晨六時啟行,初尚陰霾甚重,後乃漸見清朗,舟行甚順利,上午過青浪灘,船主自立於船首指揮,且囑余等靜坐艙中毋外出,青浪灘為沅水流域最著名之險灘,過者輒有戒心,上下舟多有在此失事者,故與人談及青浪灘之險,莫不咋舌,余等今日過此,波浪雖極洶湧,而舟行平穩,不覺即平安下灘,令人心慰,舟行江中,烏鴉百十成群向船飛繞,投以食物,則愈來愈多,見人揮手即至,甚有趣,是晚宿柳林汊上首之沙灘側。」

1946年3月11日,回憶沅江旅程。

「上午六時開頭,隨即過瓮子洞灘,沅水流域四大險灘,即九溪、橫石、青浪、瓮子洞,今均平安渡過,以下即入平水境地可慶安全。余於二十九年夏間攜眷乘船跅沅水上達辰溪,避亂深山忽忽六載,今因戰事結束,遷眷遄返故里。全家生命托此一葉扁舟,以此枯水時期,行經灘險,余誠提心弔膽,今已行入桃源境,水平心亦平矣,經行青浪灘,烏鴉飛集,舟子謂此為平安佳兆,因聞烏鴉不集之舟,則多出事,然歟(yu,感嘆詞)否歟。晚宿剪家溪,上岸購食物。」

1946年3月13日,記到達常德。

「昨晚船放流,今晨五時半即準備開頭,謂已抵夾街市,離城僅數里矣,余乃啟舟,於六時半起碇,果望見電廠煙囪,是昨晚已流行念里許,今晨天氣晴朗,風從南來,旋又轉北,舟行遲緩,將近九時始在麻陽碼頭登陸,逕至中央銀行宿舍,李、周二宅住房均僅一間,忽來此大隊人馬,忙碌擁擠終日紛紜,余本擬覓逆旅下榻,筱芝兄堅謂可設法容納,竟至兩家均擁擠不堪,余與筱芝同塌,亦未得安眠。晚間沈佩老喬祥來訪。」

1946年3月15日,記與常行同仁相聚以及街頭趣事。

「昨晚中央銀行錢經理、馬副理約宴於本行,席間聞戴子瑜兄來城亟欲一見,旋子瑜來訪,談甚久。前晚下榻於筱芝兄處,擁擠不堪,昨晚乃宿於小西門源森旅社,免使數家不得安處,清晨即與慧芳率兒女至李宅盥漱。午刻華根設宴於宿舍,午後五時久大公司林經理受佑設宴於津津酒樓,中央銀行常行全體同人設宴於宿舍,因同業聞余到常,發起公宴,今乃至各行訪侯,船戶成洪順願送余赴長,幾經磋商以十九萬元定議。(頁眉---是晚宿於源森旅社,次晨出門,門前菜販擁擠,慧芳無意中在一倒在地上的扁擔上走過,菜販大起交涉,聲勢洶洶,我問何事,他說女人踩我肩上的扁擔,我今天會要背時,我隨即取扁擔放在頭上說,今日的扁擔上的背時氣都歸我頂過來了,我恭喜你發財。大家都笑起來說,這說得很好,那個賣菜的也只好一笑完事,回憶起來覺得這事很有點滑稽,補記以示一粲。)」

1946年3月17日,記欣賞、購買字畫。

「連日陰雨連綿,令人難耐,寒氣尤重,今晚大雷電雨雹甚多。上午與筱芝兄至文鬍子處,船山遺書減至五萬元,余允三萬五,仍未妥,又有俾海一冊,余出價二萬五,售者視為奇貨,余又無多款,恐難成交,今購妥草堂詩簽一部,,計巴陵方氏琳琅館版本四本 以四千元購之,以此書板紙均甚佳也,文以南陵金古泉所繪無雙譜出閱,繪漢代名人如張良、班超等相之事迹,工筆極精細。午後五時,先後赴商會姚吉階、歐陽克繩及復興銀行之約宴。」

1946年3月19日,記購得船山遺書。

「。。。連日困於酒食,無日不有宴會在,主人固用費不貲,余則以各友好因余而如此肆宴設席,亦甚感不安,蓋均推余首座,因余久不到常也。聞鬍子號柏琴,數年不知其名號,今始詢及,晚間將船山遺書一部百二十本、俾海一部八十本送來,堅索七萬五千元,亦允之,蓋以今日紙幣價值論五千元為數不算多,未與計較。」

1946年3月20日,憶昔日對船山遺書之憧憬。

「。。。先倜日前來稟,謂寄十萬元為余祝嘏(gu)之儀,余即以此款購得數十年所欲購而未得之書,餘十七歲時受業於梁師綬文,教余讀船山先生之通鑒論,因知作文之法,數十年來久欲購船山遺書,今年六十,果於無意中得之令人快慰。舟子謂船已布置完妥,即可首途,因於九時上船,十時起碇,旋因北風過緊,行約二十里,至周家垸遂停泊焉。」

1946年3月22日,記閱讀古籍。

「清晨風息,旋有微南風,但仍陰霾甚重,舟子於五時許即準備解纜,行不片刻即入洞庭之圍堤湖,一片浩渺,眼界頓寬,今年春漲甚遲,湖水仍凅,若大水時期,則湖界當更寬闊矣。在舟中無事,連日閱裨海所集各書,如博物志、西京雜記、拾遺記等書類,多神異之記載,上古之世多奇聞,尤以盤古時之奇異為最多,不知何所根據,孔子刪書斷自唐虞,大約因唐虞以前事多怪誕,年遠不足信也。午後晴,宿於漢壽之游巡塘。」

1946年3月23日,記過沅江情況。

「清晨四時半舟工即解纜,以天氣晴朗故早行也,日中時得順風,行程頗利。閱裨海之述異記,午後讀杜詩頗有趣。六時許行抵沅江,去年余過此時正值隆冬,不覺沅江風景之美,今日重到,正值楊柳舒秀,則見沿堤數里垂絲萬縷,嫩綠迎風,風景極麗,大有揚州瘦西湖長堤春柳之概,令人留戀,與內子等上岸遊覽一周,覺與去冬稍形熱鬧,則以市面逐漸恢復也。返舟後仍滿天星斗,不料半夜又春雨瀟瀟矣。」

1946年3月24日,記行船情況。

「清晨雨未歇,七時後始冒雨解纜,因船主遇其戚船亦泊於此,昨晚未知之,行不數武,遂又停船與話,余乃上岸購蔬菜佐餐,十時始復開行。自在辰出發以來,已經兼旬,晴時少,雨時多,但從未得到順風,今日乃得順風相送,蓋須南風之時,正有南風,午後復轉北風,船亦正需北風也,沅江以下江流曲折,時狹時闊,但沿途兩岸均系土堤,堤上遍植楊柳,嫩綠鵝黃,臨風搖曳,風景絕佳,見之令人心曠神怡,晚宿成波洲,距沙頭五里雲。」

1946年3月25日,記一生勞頓,白髮早生。

「清晨兩舟子晏起,五時半始解纜,若由爛泥湖出橋口以趨長沙,謂可近數十里,但途中有匪徒出沒,行旅戒途,余在沅江即聞得此說,以告船主,初謂聞人之言並無其事,仍擬從捷徑,今乃沿途探詢,果謂不靖,故仍從臨泚口行,現時來往者均從此道也。閱裨海之續博物志,『魚勞則尾赤,人勞則發白』,余年未四十即有白髮,今六十已白大半,抑可見餘生之勞矣。晚宿湘陰縣屬之白馬寺,聞距沅江為六十里雲。」

1946年3月27日,記到達長沙之情況。

「昨夜時有大雨,雷電交作,風仍甚大,靖港為一深水港灣,利於泊船,故上下行之船均停泊於此,前晚舟泊白馬寺,半夜風作,舟極顛簸,舟子起而從新加纜,始慶安全。昨晚停于靖港雖風大,而豪不感顛簸之苦,此港之所以稱靖也。今日仍有大北風,晨因有雨,六時余始開行,終日雨未停,時大時小,正午十二時即望見省垣房屋節比,以為即可到達登岸,乃因江水大漲,流度過速,船欲近岸輒被沖退,四時余始克上岸。將慧芳等送至先衡處,余乃帶兩兒至新怡園。

第二節 新怡園初到長沙在太平街的小大有茶莊借住了幾日,全家擠在閣樓上,拖家帶口,很不方便。父親通過熟人在南門口附近的新怡園酒店找到了一處便宜的臨時住房,樓上的兩間客房暫住,因為家裡沒有安頓好,1946年上半年,姐、哥和我沒有上學。父親忙於新建房屋和找工作,早出晚歸。新怡園附近還有兩家酒店,一家叫蕭湘飯店,另外一家叫玉樓東。一到晚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達官貴人,高朋滿座。我們也不敢走遠,只是在門口看看街或者在二樓的窗前向下眺望。有時候看到結婚的隊伍,中國式的婚禮,前面是鑼鼓、嗩吶,後面是花轎,有的還有將一群小孩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提著「子孫燈」,祈求上天保佑,新人早生貴子。也有新式婚禮,洋鼓洋號,戴著紅花的小汽車,新娘帔西式婚紗,新郎西裝革履。還看見洋派的公子哥兒、富家倩姐,男的騎著高頭大馬,女的騎著自行車,西洋人的打扮。孩子們不懂事,不適應城裡的生活,老是念叨「住在辰溪多麼好。」父親則說,「難道能夠在辰溪呆一輩子,既然到了長沙,你們就應該適應這裡的生活,慢慢會習慣的。」父親認為,國難剛剛過去,應當節衣縮食,建設國家,而不是花天酒地,鋪張浪費,感慨之時念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實際上,國民政府在抗戰勝利之後,派了官員去「接收」剛剛收復的敵占區,老百姓稱之為接收大員,他們到了滿目瘡痍的城市,不去體察民情,恢復建設,而是貪污腐敗,巧取豪奪,熱衷於「三子」,即「票子、房子和婊子。」美國盟友向國民政府提出批評,蔣委員長也曾想方設法解決這個問題,提倡」新生活」運動,甚至讓蔣經國親自抓新生活運動,也沒有剎住這股貪腐歪風,再加上通貨膨脹、貨幣貶值,老百姓民不聊生。民間流傳「盼中央,想中央,中央來了活遭殃」,還有一首「知了歌---知了知了,到處饑荒人人不得了,你卻站在樹梢,唱高調,喊知了」,這是民眾發泄不滿情緒的體現。在共產黨的領導和推動下,各地的學潮、工運、農運風起雲湧,國民政府焦頭爛額,國民黨一步步走向失敗的深淵。(電視劇「人間正道是滄桑」 比較真實地反映了國民黨政府是怎樣亦步亦趨走向垮台的情況,在軍事、政治、經濟、人心方面面臨大失敗,當時黨國的精英們何嘗不想努力擺脫困境呢,而骨子裡頭已經爛透,無可救藥啦。由此可見,勝利是好事,值得高興慶祝,倘若因此而得意忘形,那就變為壞事,甚至一發不可收拾,直到垮台完蛋為止)。

我們剛到大城市,不敢走遠,常在新怡園門口看熱鬧,見到過一個年輕的日本兵,仍然穿日本軍服,沒有徽章,大約是在投降後成為某個中國長官的勤務兵,漢語很流利,低三下四的樣子,完全沒有昔日的威風。旁邊做小買賣的婦女憤怒地對他說,你們日本兵把中國老百姓害慘了。這個日本兵立正,連聲回答,」我們有罪,我們有罪。」可能是投降之後經過訓練的。

第三節 聽鸝草堂到八月底,營盤街聽橘園的新房子建成,全家歡天喜地、放鞭炮,搬了進去。這是一幢二層木板房,坐北朝南,正房呈田字間,樓上有陽台走廊,後面是廚房和雜屋,前後有小院子,與周圍相比,已經是最好的房屋了,也是抗戰勝利後,在一片廢墟上較早新建的民居,當時我家前後左右還有不少「火燒坪」呢。

喬遷之喜高興沒有幾天,麻煩事情來了。一天,下暴雨,房子漏雨,從樓上一直淋到底下,雨傘、面盆全部用來接水,大家沒法睡覺,好容易盼到雨過天晴,請泥瓦匠上去修理,原來建築時偷工減料,有幾處屋頂瓦片沒有蓋嚴。老鼠也趁機搗亂,把房屋的木板啃咬、打洞,每到夜晚,通行無阻,在樓板的夾層中咚咚地跑來跑去,對於這些」小精靈」也無可奈何。

又一天晚上,來了一個穿著整齊、胸前還別一個徽章,像是公務人員,開口便說要收繳衛生費五塊大洋,母親說先生不在家,沒有那麼多錢,那人連忙改口,「兩塊也行」,母親給了他,說「請你打個收據吧」,那人掏出鋼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今收到營盤街聽橘園五號衛生費二元。Xxx,民國35年8月」,便匆匆離去。過一會,表哥拍著巴掌說,「可能是個騙子」,趕緊去追,哪裡還有蹤影。母親著急了,「這怎麼報賬呀!」,表哥出主意說,「您老分攤到每天的小菜錢就行了嘛。」當時,他已經是中央銀行的實習會計。

在現在烈士公園的西邊的體育場,原來是一個簡易飛機場,放假或星期天,每當聽到飛機的嗡嗡聲,我和哥哥便跑到那裡看飛機降落和起飛。從那時候起,萌發了對於飛機的興趣。

姐姐對於弟弟們很關心。有時候因為調皮,母親拿雞毛撣子要打他們,他們趕緊逃跑,母親追不到,叫姐姐幫忙攔住,姐姐卻故意放跑,讓母親打不著。有一次,父親託人從漢口捎回一桶餅乾,還有兩包奶粉,說是應當給小能子加強一點營養。於是先仲便理直氣壯地一個人吃,接連幾天吃掉一半,姨媽看見了說「你怎麼吃獨食,不給哥哥姐姐吃。」先仲說「爸爸買給我吃的」,姨媽生氣地說「還強詞奪理」,順手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起來。次日,姐姐問「昨天怎麼回事」,先仲講了一遍,姐姐關心地說「難怪你哭的那麼傷心,以後應當懂事些。」

父親的對我們教育很嚴格,不許我們學壞樣,也注意培養勞動習慣。雖然家中請了傭人,仍然讓我們幹家務活,如掃地、洗衣、擔水、作飯、炒菜等。在後門外,衚衕拐角處,有一口水井,因為是滲漏水,附近人家只用這水洗衣服,而喝的水、做飯的水,則買湘江的河水,有賣水的人用板車拖一個大水桶,酷暑嚴冬,走街串巷,掙錢不容易。一般家裡在星期天洗衣服、被子,母親領著我們幹活,我們覺得洗被子好玩,把井邊上的石臼灌滿水,再放進用肥皂刷過的被單,赤腳踩兩遍,然後,一邊一人,抓著被單反著擰,再拿到樓上陽台晾嗮。到了小學五、六年級,哥哥開始挑水,我也跟著學,他能夠挑起一桶,我只能夠挑半桶,母親提醒我們「小心,別閃了腰。」周圍鄰居說「老金家的小孩不像是少爺小姐,有教養,愛勞動。」一天,父親把哥哥和我叫到書房,拿出一本線裝書說,「你們應當學習一點古文,這是《孟子》,你們從第一段開始背,三天後要檢查。」於是我和哥哥做完功課,就背誦「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必將有利於國乎。」第四天,父親讓我們背誦這一段,都背出來了。接著他說再學第二段吧,可是,後來再也沒教我們,也沒有檢查過,估計可能是大姐提出意見,認為再提倡孔孟之道,不合時宜。直到現在,我們只記得四書五經 「孟子」的第一段。

每個孩子的零花錢一百元(相當於現在一分錢)買零食吃。實際上,母親的錢包就放在柜子抽屜內,也沒有鎖,我們也不敢私自拿。衚衕口兩家雜貨店,老闆是姓李的和姓易的,除了炒豆子,還有土法制的糖果,其方法是把麥芽混合在糯米粉中發酵而成,如扯麻糖、薑汁糖、筆桿糖等,又香又甜。還有就是湖南人愛吃的檳榔,不停地在嘴裡嚼。李老闆為了攬生意,有時候我們去買零食會特別多給一些。

【父親日記,1946年,長沙】

1946年3月29日,記從船上卸搬家什。

「昨日與張梅清君洽妥,將由辰運來之門窗、木板等件暫時起卸於渠所賃之住宅內,今晨即率同申球、易進德、毛永年,余當權張振武等,前往通泰門起運船上各物,初由毛永年雇妥腳夫,說妥包力九千元,不料起至半途,為碼頭腳夫所阻,謂原包者為起木工人,並非腳力工人,碼頭上規定甚嚴,不能侵奪權利,並謂原包力資太少,余乃允加千元,換人續起,至午後三時始完畢,數人均已精疲力竭矣。晚至聽橘園視察,水仍未退。」

1946年3月31日,記金氏族人研究恢復宗祠之事。

「族人先誕、洪生等以宗祠自兵燹(xian)後,祖宗享堂已成一片焦土,房屋剩餘無幾,地基多被族人自行佔用,日前為力謀恢復整理起見,曾集合族眾共同商議,乃成立祠產整理委員會,公推余為主任委員,今日聞余到省復於今日集會,所有前次議決各事重付討論,雖僅有十餘人,而意見分歧,各懷私見,由九時至十二時尚無頭緒,復因迪新公司假新怡園開股東大會,於十二時半即赴新怡園。對於族事未能商得結果。。。」

1946年4月13日,記聽橘園新屋上樑。

「聽橘園房屋今日豎柱上樑,余於清晨前往,並以五千元交工目,作為神福酒肉之費,近日天氣晴朗,有時幾欲下雨而復轉晴,對於建築工作極稱順利,春季多雨之際,而能得此久晴殊屬難能可貴也。今日工人特別努力,由晨至晚未甚休息,尤其繩墨準確,所有棟樑各木絲毫均能吻合,故工作時極為順利,余則力誇工目技術高明,工人則甚稱屋主運道,謂從來工作很少得到如此順利者,此足證明主人福氣雲。雖屬諛詞,亦確難得。」

1946年4月14日,記連續發生空難。

「近日報載飛機迭次出險,前由滬赴青島之飛機載有各機關接收人員三十餘人,中途墜落全部殉難。前數日又有由滬上飛京撞京郊某山損毀,全機被焚,戴笠及其衛士等多人遇險。最近復有由渝飛延安美機一架,經過山西興縣黑茶山撞山焚毀,搭乘人員全部死難,內有王若飛、秦邦憲、葉挺、鄧發等多人,均系共產黨重要分子,航空失事本屬尋常,但未有接二連三,如近來數月,且多系著名人物,或亦有因果之報歟。」

1946年4月30日,記國軍佔用商店民房。

「省垣大破壞之後,房屋剩餘無幾,所有從前駐兵營房早成一片焦土,以致駐防軍隊無處容身,占駐僅有之民房,致使民眾視軍隊如毒蛇猛獸,民眾固深感痛苦,軍隊亦良非得已,尤以過境軍隊,一經到達即紛紛占駐市區商店或民居,若遇文明部隊自屬規矩守法,倘見蠻不講理之軍人,則暴戾(li)恣睢(zisui),不可以理喻,更難以情感,致使商民損失巨大,啼笑皆非,政府無力籌建營房,使市面秩序大受影響。」

1946年5月8日,記全家搬至聽橘園。

「聽橘園住宅尚未完工,余以亟欲遷入,先將樓下收拾,即行移居,本擬昨日遷入,乃為雨阻,今晨仍有雨意,但以什物均已運往新居,借寓新怡園更感不便,趁晨餐後雨勢未來,余率級、仲兩兒隨同行李車行至中途遇小雨,迨慧芳到家後則大雨傾盆、雷聲大作,與昨日情形同等嚴重,行李尚未運到,頗有濡濕之虞,幸工人易進德以車上所載之雨傘數柄張蔽,未被雨濕,本宅因聽橘園溝渠未通,故一遇大雨即全巷被淹,亟待修理雲。」

第四節 父親謀事父親應友人之邀去武漢復興銀行工作,任漢口分行經理。初夏,回來接母親和弟弟去漢口,周圍的人認為是一件大事情。本來,外婆也要去的,經不住周圍人七嘴八舌地說,這麼大年紀不能出遠門,終於改變主意,留了下來。後來母親一直感到內疚,認為沒有照顧好外婆的晚年。走的那天晚上,母親把別人送的水果都給了我們,叫我們不要哭,聽外婆和姨媽的話。他們走後,表姐常美倫突然大哭起來,我和哥姐也忍不住哭開了。外婆和姨媽也在一旁抹眼淚。

不久做飯的小王師傅(王迪生)也去了武漢,在復興銀行食堂當炊事員。小王師傅是老家的遠房親戚,他的父親老王師傅,做一手好菜,家在辰溪時,便做炊事員,後來他得了肺結核,又愛喝酒,有時咳血,挺嚇人,回到長沙後在鄉下故去。小王師傅便子承父業,到我家做大廚,也會做菜。他和易勁德師傅都是從老家過來的工人。易師傅比王師傅年齡小,身強力壯,干體力氣活是把好手。

大約1948年上半年,父親應朋友邀請,回到長沙,在湖南省銀行任副總經理。母親和弟弟也回來了,還帶來一隻黑貓,一個精緻的鳥籠,裡面有兩隻金絲雀,一公一母,遍體金黃,公鳥頭上還有一撮深色羽毛,十分美麗可愛,鳴叫悅耳。這隻大黑貓是撲鼠高手,當天晚上,牠不聲不響咬死十多隻老鼠,一連三四天,天天如此,老鼠絕跡,牠開始打小鳥的主意,一直沒有機會,一天,機會終於來了。姐姐和表姐在院子里替金絲雀洗鳥籠,黑貓突然衝過來,從表姐手中咬住小鳥,逃到屋頂上美餐一頓,二人的手都被黑貓抓破,黑貓因此失寵,姐姐們逮著機會用鞭子把牠抽了一頓,不久成為野貓。同時父親還帶回來幾盆花,其中有一株無花果樹苗,姐姐把它種在前面院子里,沒過幾天,長活了,後來成為一棵大樹,每年秋天,還能夠吃到甜蜜的果子。

父親去揚州一趟,運回抗戰逃難時存放在鄰居家的古典傢具,全部是名貴的紫檀木做的,有的還嵌著貝殼(叫羅錠)或大理石,閃閃發光,擺在客廳里,滿屋生輝。父親情緒很好,準備文房四寶,提筆寫下蒼勁洒脫的四個大字」聽鸝草堂」,意為」聽橘園黃鸝鳴翠柳」,並且告訴我們,」這就是祖宗傳下來的家,你們也應當傳下去。」

湖南省銀行離家約20分鐘路程,銀行給家裡安裝了直通電話,配置了一輛很講究的人力車,充氣輪子,腳踏鈴鐺,兩邊有燈,由易師傅拉車。原來在銀行當警衛的楊師傅過來做些粗活,他有小學文化,也能夠做飯菜,不過只算湊合。從辰溪運來的杉樹原木一直堆放在雜屋裡,父親請來兩個木匠做壽枋(棺材),我們放學後,常在一旁看木工師傅幹活,了解到斧、鋸、鉋、銼以及它們的用途,父親還給我們講,木工的祖師爺是古時候的魯班,他發明了這些工具,也傳授了技術,貢獻是很大的。花了半個月,做成兩副棺材,淡黃色,散發著清香。他鄭重其事地宣布,一副是給外婆準備的,一副是給自己準備的,並引出 「人到七十古來稀」的古訓。母親和我們聽了,都有些傷感,但不敢作聲。作好的壽枋仍然放在雜屋裡,到了熱天,不時發出咂砸的響聲,楊師傅逗我們說」這是它們要走路啦」,嚇得我們不敢獨自一人進出雜屋。解放後不久,因為家裡經濟拮据,先後把這兩件壽枋賣掉,以應急需。外婆的那一份收入,給她老作為零花錢。【父親日記,1946年,漢口】

1946年5月15日,記赴漢口到復興銀行任職。

「晨四時半起碇,是時風已較小,晨光明朗有晴意,繼而紅光如炬,已大放晴光,至九時後則風平浪靜,蔚藍天色極可愛,是為多日未見之天氣。舟行平穩而迅速,群喜今日可到漢皋(gao)矣。長漢交通從前火車暢通時,原極便利,先日下午四時開車,次晨八十即可到徐家棚,自鐵路被毀,久未能修復原狀,勝利以後我方仍利用敵人湊集之小型火車,維持此路交通,但因車小人多,擁擠不堪,且不易爭得座位,旅客甚以為苦,視為畏途,故多不願乘火車以求速,寧乘船以行。雖多一二日之途程,比較少吃苦。余此次亦以此故而乘船,到漢岸為晚九時,登陸則已十一時余矣。」

1946年5月19日,記告誡先伊應對難局。

「上午作書(第一號)寄先伊,告以家中一切及余之動態,並勖(xu,勉勵之意)以辦事故須認真,但不可過於超切,尤應顧及人家生計問題,免使鋌而走險以謀報復,對於目前環境應時時慎重應付,倘能設法謀調平漢或粵漢更好,否則設法擺脫以符亂邦不居之旨,亦無不可。蓋因其日前來信謂環境甚難應付,局務力加整頓,

已將不得力職員開草數十人,亟欲設法謀調云云。故余戒以應慎重從事,尤不可結怨於人,處此亂世不能不如是也。。。」

1946年5月22日,記期望內能夠早日戰平息。

「中共問題日趨嚴重,國軍雖將四平街克服,共軍在關內則有四處燎原之勢,尤以山東境內為甚,濟南已形成包圍,旦夕難保,江北則迫近揚州,有城內已聞槍聲之說。因東北問題而波及關內各地,共軍用意當然為牽制國軍兵力,但其兵力之雄及潛勢力之大,共軍能否制勝自屬疑問,無論勝負誰屬,總損耗國家元氣,尤以八年難苦抗戰,民眾所受痛苦太深,日日盼望勝利,得回故鄉安居樂業,乃復受內戰痛苦,太覺痛心,現在和平之門雖尚未關閉,然一面激戰一面磋商,似無議和誠意,且戰禍有日趨蔓延之勢,同屬國人,同具人心,何必假借武力以置國家民族於慘亡之絕境耶。」

1946年5月31日,記戰後民眾生計艱難。

「當去年抗戰勝利,日寇投降消息傳到全國各地,人民莫不歡欣鼓舞,興奮異常,尤其淪陷區域流亡在外之苦難同胞,受過多年逃亡痛苦,日日盼望勝利來臨,得以遄(chuan)歸故里,重建家園。我家雖未逃亡出省,避難辰溪尚稱安適,但總非長久之計,因而一聞勝利即作歸計,果於今春全眷歸來,但當去年作出回里計劃時,即決定將不必要的衣服、用物就地發售,減輕攜帶麻煩,當時辰溪小小市場拍賣服物者到處都是,投機商人乃開設臨時拍賣商店,代人買賣,生涯頗盛,大家都認為回到較大城市的故鄉,交通運輸甚為便利,物資豐富,一定是價廉物美,故大家均願將舊物售出,換得現鈔,既可減輕負累,更可稍壯行囊,況將以舊易新自覺合算,在當時作此打算自然不無見地,因既經勝利,大家爭歸故鄉,交通困難自在意中,減輕行李重量尤屬必要,否則將無法攜帶。豈知事實出人意料,強寇是被我驅出國境,而內部問題始終未得解決,現在要人們認為,中共問題非徹底解決不能罷手,如孫科最近在上海發表談話,謂除非國軍完全控制東北,否則即因此而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恐亦無法避免。可見政府對東北問題之堅決主張,尚何和平談判之可言,人民聞此言論莫不表示悲觀,將從前一團高興煙消雲散,大悔賣物失計。」

1946年6月14日,記國共兩黨之人心失得。

「報載共軍對濟南、青島加緊進攻,可見停戰十五天之說並未照約實行,和平協商又成畫餅,全國人心惶惶,深恐內戰擴大云云。我等既非軍政人員,且處在國軍範圍地區,實際如何自難斷定,不過師直為壯,得民者昌。國民政府自抗戰勝利後派出一班接收人員實行劫收,貪污百出,使民眾對政府的威信及對國民黨之信仰一落千丈,愛國人士莫不痛心。共產黨之行為洽洽與此相反,艱苦卓絕,大得民心,我們雖未能得到直接感覺,但我向來認為是正派人,而私衷敬慕者,如林伯渠、徐特立、馬敘倫、沈鈞儒諸人,均同情共黨,可見必非盲從也。」

第五節 親戚朋友

待我們家安頓好了,親戚們也來湊興。金氏宗祠在聽橘園已經一百多年歷史,前一次族人大會是1935年修訂族譜時召開的,轉眼已經過去十年有奇,抗戰勝利以及父親回到長沙成為金氏族會的契機,在族會上議論了恢復宗祠、交出地產、重建族學等問題,因為各方的利益不一致,意見也難於統一,開了多半天會的唯一成果就是同意重建蘭溪小學,大家推舉父親為主事校董,肯定也是出資、出力最多的份兒,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劃,市教育局批准了蘭溪初級小學,雖然只有三間教室,但教學質量高和老師責任心強為街坊所稱道,也方便附近孩子上學。大家推舉金裕光為校長,他請父親題寫校名,父親選用了特大號的毛筆,在宣紙上寫了「籣溪學校」幾個大字,筆墨凝重,飽滿有力,後來金裕光先生請人將這四個字眷刻在學校的影壁上,一直保留了好些年。

父親一直熱衷於田園生活,他收集養雞、養蜂的資料,整理成冊,時常翻閱欣賞,期待有朝一日回鄉下辦農場,安度晚年。1948年,他邀請幾個朋友籌辦農場,合夥在長沙市郊買了幾十畝地,在家裡的客廳開過兩次會,起草了農場的章程,挺正規的做法。到1949年初,解放軍打過來的風聲吃緊,股東各人自顧不暇,經過協商,散夥了事,農場夭折。後來,父親慶幸地說,」幸虧散夥了,不然,解放後就成了地主或者資本家。」家裡與附近的鄰居往來不多,樓上的房客先是張家,後來是廖家。張家有兩個小孩,能夠玩在一起。廖家是辰溪的老鄰居,他們家三個小孩,廖幕雅、廖伯雄和廖慶三,廖家和我們家相處直到解放後。營盤街上的鄰居是陳家,他家的先生叫陳四爹,是父親在湖南省銀行的同事,主婦叫陳四娭毑,為人熱情健談,他們兩個小孩,老大陳佳實,老二陳佳立。因為母親和陳四娭毑經常往來聊天,放假時,兩家的孩子常常在一起玩。一天,陳佳立神秘地說「今天教你們好玩的東西」,他把窗帘拉上,從柜子里拿出一盒麻將牌,然後教我們打牌,很快我們學會了,真的還上癮了,他叮囑說「千萬不敢對別人說,否則警察要來沒收的啊。」一個暑假下來,牌技大有長進,偶爾也能夠開胡啦。一直到老年,我們連撲克也打不好,也沒有興趣,但是,打麻將還馬馬虎虎,就是那時候學會的。營盤街上對面的鄰居是劉家,先生是劉醫生,醫術挺高,因為當過國民黨軍醫,解放後不得志,為了謀生,自己開了一個診所,他們家五個小孩。老大劉上齡和先仲同年,他們經常在一起玩。後來,又都考上了西北工業大學,又成為大學同學。畢業分配都到了洛陽工作,直到七十年代,他們單位搬遷到襄樊,不久劉上齡又調回長沙,畢竟相隔很近,金、劉兩家的聯繫一直得以保持至今。 我們家同隔壁與對面的幾戶鄰居幾乎沒有往來,他們家境貧寒,靠做點小生意、小手藝謀生,父親對於他們亂搭亂曬十分反感,經常說」連背心褲衩都晾在我家大門口,成何體統。」當然,表面上對他們還很客氣,不得罪人。

一段時間,我家和鄰居家的幾個傭人晚上無所事事,手頭也有了一點小錢,常常去外面喝酒,深夜不歸,父親生氣,認為太不像話,第一次告誡無效,他們依然故我,於是父親把門鎖住不開,深夜他們回來,只好爬牆進來,借著酒瘋,大發牢騷,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傳到父親那裡,父親十分憤怒,頓著腳痛罵易師傅忘恩負義,「你從辰溪到長沙,從小到大,跟了我這麼多年,我沒有虧待過你。」這是我們看到父親最動怒的一次。易師傅自知理虧,不敢吭氣,次日,收拾東西回老家去了。樓上的鄰居張家也辭退了那個經常喝酒、耍酒瘋的羅師傅。

易師傅走後,由小王師傅拉人力車,接送父親上下班。一天,父親下班回來臉色不好,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對母親說,剛才王師傅不小心把人力車翻倒了,使我身體向後面倒了過來,現在腰有點痛,可能插氣啦。母親買了膏藥給貼上,還說,「要是易師傅拉車就不會這樣啦。」

幾年之後,大約已經是解放後了,易師傅來過我家,每次還送一些土特產。記得有一次帶來兩隻雞和一些竹荀,向父親表示歉意,父親說,「你當時也太倔強,只要你承認不對,我也不至於發那麼大的脾氣,何況我也沒有讓你走。」主僕二人總算是諒解了。

我們有位堂姐金淑華,由於多方原因,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一直熬到三十多歲,最終找到城裡的對象,我們叫這位姐夫為易五哥,他五十歲,家境殷實,兒女也大了,前妻因病去世,屬於再婚。雙方相親之後都還滿意,擇黃道吉日舉辦婚事。婚期確定之後,堂姐提前十多天,從鄉下到聽橘園住下,作些準備。儘管如此,臨到易家來迎親時,還是搞得手忙腳亂,出了不少笑話。當天清早,母親、姨媽和外婆便圍著堂姐,開始梳妝打扮,不是這裡長了,便是那裡短了,這兒顏色淺了,那兒顏色深了,九點多,花轎已經到了門口,新娘子還沒有打扮完畢。門外迎親的人也等得不耐煩了,叫人點燃鞭炮,「劈里啪啦」一響,人群便湧進院子里看新娘子,要喜糖吃,屋裡幾個人也慌了手腳,母親說「就這樣,趕緊上轎吧」,堂姐正要出房門,姨媽一把拉住她說「還沒有換褲子呀」,堂姐慌了神,沒有顧及窗前人頭擠擠,趕緊換褲子。外婆一看急了,連忙找了一張報紙擋住擠滿人頭的窗子,一邊大聲喊叫「別看了,新娘子要換褲子咧」,逗得外面看熱鬧的人哈哈大笑。好長一段時間,被鄰居們傳為笑談。堂姐婚後,生活幸福美滿。兩家相隔不遠,常常串門,易五哥常來和父親聊天,也陪著喝點酒。堂姐則把聽橘園看作「娘家」。記得一年春節我們給堂姐夫、堂姐拜年,他們給了弟弟先儼一塊銀圓,當時值很多錢了。

那時乞丐很多,經常到家門口來要飯,母親都盡量施捨,一次,三個乞丐乘師傅不注意,把整個蒸飯的鋁鍋連半鍋飯都拿走了。楊師傅連忙去街口找到那些乞丐,並說,你們要飯就要飯,怎麼還偷飯鍋。乞丐自知理虧,送回了飯鍋。

這一段是父母為之得意的優裕生活,可惜時間太短,大家也沒有跟著享多少福。

【父親日記,1946年,漢口】

1946年7月1日,記慶粵漢鐵路通車典禮

「粵漢鐵路今日上午在徐家棚車站舉行復路通車典禮,余亦被邀前往參加,據劉副局長傳書報告,謂抗戰局勢緊迫時刻該路奉命徹底破壞,故全線百數十橋樑涵洞數十隧道均經破壞,勝利後又奉令趕緊修復,數月以來日夜努力工作,幸能於預定之今日通車,雖尚有橋樑隧道未能完全復原者只能繼續加修加強,一因時間問題,一因經費問題,總儘力做去云云.粵漢鐵路關係全國交通,以我湖南關係尤為重要,故余余今日必往參加通車典禮.此項直達車系每星期一四由武九對開,有頭等卧車餐車,二三等車行李車等均齊全,雖不及從前之完備,亦算難得者。」

1946年7月3日,評美國試驗原子彈

「美國於日前試驗原子彈威力至調用軍艦73艘之多,可見極端重視此事,但據公布之結果謂並無如何了不得之威力,置於艦上之羊仍能生存照常吃草,足證明對於生物並無驚人之損害,與去年投於日本廣島長崎之兩彈相較威力尚不及云云.說雖如此,究屬實際情形抑或另有作用.美國對於原子能尚在不願公開豈願以其試驗實情公諸世界或故意弄此虛玄使世界對原子能減少信心即對美減少嫉妒,不然何以以美國對於此物之重視,以其科學之猛進豈有研究一年而致力反不如昔之理.此次試驗成績之所以可疑也。」

1946年7月7日,紀念「七七」事變九周年-不忘國恥

「今日為『七七』事變九周年紀念,全國下半旗為死難軍民誌哀並不停止宴會娛樂一天,故酒樓戲館概行休業.此故為應有之表示.日本處心積慮數十年以謀吞併中國不惜造成種種事實為借口致造成我國歷史上之痛心記錄如所謂『九一八』、『一二八』、『八一三』種種事變引起我國全面抗戰佔領我國土本部半數以上之土地,毀滅我多數城鎮,殺害我數千萬人民,均以『七七』事變為起點及其結果我固損失重大,敵人所得亦不過屈膝投降,國家被戰勝者管制至少將使百年不能解除束縛。好戰者服上刑,一班戰犯受國際法庭審判,早知如此何必為此此損人害己之事。」

1946年9月14日,憶「漢口湖南會館」

「湖南會館及長郡會館在漢口產業甚多,抗戰數年以來無人管理,房屋地皮多被人佔住.勝利以後即會館本屋亦為難民所佔住,以至凋狽不堪.余雖來漢已數月對於會館事從未問及並未參觀過,最近由任建鵬王前傳諸同鄉出而維持對於湖南會館則組織整理委員會,對於長郡會館則為保全產權計組織代用國民學校校董會籌辦小學一所並推任建鵬為董事長,余亦被推為校董之一,前兩次召集校董會因余回長未及參加,今日召集第三次會議,余於上午十時按時前往,復被推為湖南會館整理委員至午後二時散會。」

1946年10月1日,記治療肺結核驗方

「孫秉初兄研究醫學對於溫症尤為用功,自謂醫學稍具根底,唯對切脈功夫少研究,故不敢為人診斷,所記秘方尤多,常出秘方為同人治病澈見奇效,其以白芨治肺病最近更經證實是亦中醫藥一新發明,特記於此金氏族學或籍廣流傳於世也.據本人所云白芨能治肺病知之已久,其法系以白芨研成細末用白開水空心吞服數分或一錢,每日服一二次,數日即愈,治肺癱肺癆甚至已入三期之肺病可得奇效. 白芨藥性平和,服之不致發生其他毛病,患者盡可放心服用,縱令不見效亦不致有妨礙云云.此為余與同在辰溪屢聞其說,最近得樊君之證實明績。」

1946年10月2日,記驗方效果。

「前第46陸軍醫院院長樊瀚如(登峰)為余在揚州所交之老友,抗戰時期同在湘西,近幾年同居辰溪,因余關係遂與秉初兄相識交成莫逆,其弟患肺病已入三期認為無生望,樊君仍未相信白芨一葯即能治未於試服,其夫人以為病已至於此無可救藥姑以此方試其功效,服數日居然日見減輕,不久即完全治癒,於是樊君驚為神奇,乃以白芨服法加以改良,其法將白芨切成薄片以器盛之加以白開水置火上徐徐蒸之使湯成濃汁,取汁服之免食渣滓,故其效力更著.樊君初以之送友人服澈見奇效,因索者日多遂以瓶貯之發售每20CC售八千元已治癒十餘人之多。」

1946年11月12日,記仲弟金惕安

「仲弟為先父鍾愛,因我母羅太夫人去世時父年六十有二,當時尚在和豐火材公司工作,因年事已高極欲退休,感於寡居無人服伺,經親友之慫恿遂納庶母周氏,時年不過二十越年,待仲弟出生不久.父退休在家居,見弟聰明伶俐極為鍾愛,三四歲時教以識字,弟年日長,父乃教之讀書.因此弟對國文得有相當基礎,以父教為多.父逝世時弟已13歲,時余已在北京工作,父去世前時切盼我歸時刻呼我,並向弟流淚,兄嫂知父意是想要我照顧小弟弟。我幸能培植我弟至於成立得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並已娶妻生子。」

1946年11月18日,記為侄兒-(子翼侄)金先俊謀事

「子翼侄閑居已久極欲謀一工作且必欲謀得銀行職務,從未進過銀行門,年齡已大不能再充練習生,此項位置頗難適宜.余原意如果魏經理雲千任湖南省銀行總經理,余即擬為謀一助理員是否可行,雖無把握,以魏與余之交誼總可直接開口,但魏迄無允就之意,此事暫無進行機會,旋聞長沙市銀行日內可成立,乃又為之設法謀加入該行,但因余均不相識,日前乘辛經理來漢之便將名條托其相機進行。今日聞該行將於本月25日開幕,乃快函辛公速即進行,以免錯過機會,能否生效固無把握,拭目以待。」

1946年11月19日,感嘆銀行職業。

「子翼侄在童時遊戲總以開商店當老闆為樂,即獨自一人亦獨樂其樂,余常謂他是生成的商業人才.所以他現在仍是想到銀行工作。從前一般人的看法以從事銀行業務是金飯碗,都很羨慕,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得.我是學銀行的畢業後即到銀行工作,迄今30多年依然故我,不過從事銀行工作較之搞政治要好些,銀行從業人員只要自己謹守慎為不染壞習氣是比較安定的,不像政治舞台上依人作計,樹倒胡孫散,常須謀工作。我服務銀行多年從未託人謀事總是受人邀請難得難得。」

1946年11月28日,論與美國的經濟關係-提倡國貨。

「美國與我我並肩作戰以擊敗日寇並支持國民政府調處國共之爭力謀我國之統一和平籍以消除世界之戰禍,此就其政治作風言我國人固當感謝,但就其經濟立場而言美國工業發達出品精良,中國地廣人多實為其傾銷對象,故自勝利後不僅美軍留存中國之剩餘物資充滿市場,其他如玻璃物品及日常用品幾於無一小角落不有大量出售,在美國因為生意經在我國不僅工商業大受打擊,而入超數字更足驚人,在美國為自然之經濟侵略。我國在政府方面無法杜絕此項漏厄,唯盼國人從速猛省,商人不購運外貨,國人不採用外貨,先盡國貨購用,養成習慣是望民眾自動也。」

1946年11月29日,贊暢侄先傑,憶兒先健。

「昨日大雪今日放晴,唯雨水過少不免妨及農事也。暢侄先傑來信謂兼任貴州大學理學院副教授職,原任國立師範學院系在省垣,貴大則在距城30餘里/18公里之花溪,交通復不甚便,現在每周三日住城三日住鄉云云,花溪為築垣附近之風景區,余前年經過築垣時為時間所限未克一游,頗覺可惜。暢侄向以勤學著稱,與健兒同年,所謂少相狹,長相優,性復極相近,惜於健兒不幸短命,故余每見暢侄來信則念及健兒,健兒之死為余家之大損失,使余終身不能忘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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