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即公元1392年,朱元璋擺了一次大型酒局。這場酒局的名字叫“百叟宴”。

  “百叟宴”是古代中國官方傳統酒局,歷代帝王爲表示尊老敬賢,不定期地邀請各地壽星賢達,前來官府或皇宮赴宴。朱元璋作爲大明開國皇帝,彰顯堯舜之君狀,也沿襲了這一作法。而且,他還有另外盤算——利用此次“百叟宴”,解決一個心腹之患。

  朱元璋特意吩咐手下,要請一個人。這個人務必請到。這個人是誰呢?

  他就是江西道監察御史解縉的父親解開。

  解縉美滋滋迎着老父親進了京城。他以爲這是父親沾他這個兒子光,皇帝肯定會當着父親面誇自己一番。

  殊不知,這次酒局對他而言,恰似鴻門宴。

  酒會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朱元璋招呼解開到身邊來,老解也本以爲皇帝要誇讚兒子,不料,皇帝突然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把你的兒子領回家吧。明史記載,朱元璋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大器晚成,若以爾子歸,益令進,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朱元璋說,常言道:大器晚成。你的兒子太年輕了,不要着急趁早出名,那未必是好事。把你兒子領回家,修煉十年再來,屆時朝廷還可重用他,時間不晚。

  朱元璋這句話的潛臺詞,其實就是給解縉短暫的政治生涯做了評語。認爲解縉政治悟性不高,不懂規矩,油梭子發白——欠練。

  雖然朱元璋沒有治罪解縉,表面看才子沒有違法大明王法顯規則,但實際上卻觸犯了龍顏——個性與皇威犯衝。此時的朱元璋已經到了遲暮之年,顯然,他此生是不準備再用才子解縉了,他的洪武王朝,給才子劃上的,是句號。

  酒局上,解開聽了皇帝那番話,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意圖,馬上叫來兒子,回家。解縉一聽是這個通知,尤如五雷轟頂。完了,這不是被單位開除了嗎!沒想到,想不通,但皇令就是天命,敢不執行!於是父子一起向皇帝辭行。朱元璋還算給出路,沒有將才子趕盡殺絕,他當場宣佈,給解縉十年長假,還給了才子一大堆書,什麼《宋史》《元史》,讓解縉回家別閒着,做朝廷的編外撰修。

  本來,解縉還想在皇帝面前說點什麼,他對廟堂表現了無限的留戀。他志在政壇,心有不甘。一個少年得志的才子,入仕不到三年,就被打回老家,硬要大器晚成,心裏是何等的痛苦。現代的年輕人經常能聽到這樣一句話:成名要趁早。而解縉19歲成名,不可謂不早,但好景不長,僅僅三年,22歲的他便成了回鍋肉。

  自洪武二十四年起,解縉返鄉內修,一修就是八年。

  這八年解縉主要做的事是奉旨修史,這個他是非常在行的。作爲史志的朝外編輯,其編撰之功爐火純青。但志在廟堂的才子仍難耐一顆虎落平陽驛動的心。

  洪武三十一年即公元1398年六月,在家悶了八年的解縉突然聽到從京城傳來的一個重大新聞:洪武大帝駕崩,朱元璋死了。而解縉老母也恰在本月剛剛去世,正是解縉守孝之際,解縉父親解開已90高齡,而且,此時離朱元璋的“十年回爐期”約定還差兩年。

  一邊是情同義父的國君去世了,一邊是剛辭世的家母,一邊是與先皇時間的十年回朝約定,一邊是九十歲高齡的老父子孝不待,在君臣父子等級森嚴的禮法社會,解縉應該做出何種抉擇?

  在經歷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解縉的決定是:啓程離家,赴京歸朝。

  爲什麼解縉非要回到朝廷不可?

  有人認爲,解縉是官迷,名利心太重。如此就過於庸俗化了才子。我們當然不能排除解縉的名利之心,但才子回京,除此之外,還是有着更深刻的原因。這更深刻原因,我認爲主要有兩個。而這兩個原因,也可以說是決定古代中國才子的命運的主要因素。

  一是志向。解縉生在書香門第,從小接受的是儒家正統思想教育。儒者的人生價值理想的實現是九個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所以,古代不管屬於哪一類才子,他們的最高理想大都是作官。只有官場失意乃至當官無望時,他們纔會選擇做一個“專職作家”或者“田園詩人”。從這個意義上講,古代中國的詩人作家自由撰稿人,並非自願的選擇,而大多是仕途壯志未酬者。

  例如先秦詩人屈原唐代詩人李白,都是因爲官場失意,才流落民間,專職寫作的。這些縱情山水的作家的無論身在何處,最關注的還是國家大事,最大的期望還是期望被君主召回,委以要職,實現政治理想。這是才子做官的第一個深刻原因,傳統價值觀決定。

  第二個深刻原因,是經濟問題。這個原因往往容易被人忽略,但卻是非常敏感和重要的。

  還是拿屈原李白來說。爲什麼屢遭打擊,才子李白仍仍戀戀難捨從政之路?除了從政是他的最高理想之外,固定的俸祿、優裕的生活,恐怕也是仕途對李白始終沒有喪失吸引力的主要原因之一。李白的“野外生活”水平,遠不如入仕爲官。漫遊是要花錢的,不爲官了,旅差費從哪裏來?雖然也有些官員出於附庸風雅給他饋贈,但靠人救濟,總非長久之計。

  可見,李白爲官,更有出於經濟地位考慮的生活所逼。在唐玄宗身邊當翰林時生活優裕,而一被開除生活就陷入困頓。離開朝廷後詩仙雲遊各地,看起來很瀟灑,其實就是“尋求愛心”之旅,到處寫詩贈詩,廣交朋友,廣泛交友作甚?很大一方面,就是爲了借錢度日。何致如此?究其根本,就是朝廷不發工資就沒生活來源。

  這就是中國才子的通病——攀上權貴就得意,離開權貴就落魄,究其根本,是沒有獨立經濟地位所至,獨立的經濟地位是他們的死結。所以,當那些才子的獨立人格屢遭質疑時,當他們渴望豢養的科舉心態總是揮之不去時,我們不能不從經濟地位這個基礎上尋找答案。大一統封建專制社會,用俸祿的餌食把才子牢牢限制在圈中,即使在動亂年代,因爲他們找米下鍋的依賴性,所以不是爲地主所用、就是再次轉而依附在造反的農民身上。如此的經濟弱勢地位,深化的是“求用於老爺”的意識;鞏固的是先天的軟弱與依賴性。

  解縉的情況不比屈原,而比前輩李白好不了多少。朱元璋在令解縉返鄉編書這段時間,俸祿是不是照常發,史書沒有記錄,我想即便解縉能按月領工資,也是相當微博的。在朝沒有額外補助的明朝官員,工資是低得可憐的。

  於是,解縉義無反顧地折回廟堂,暢想梅開二度。

相关文章